假如今天之前,有人跟赵五和李三说,他们身上会发生些奇妙的事儿,比如忽然遇上了某位贵人之类的,他们自己多半也不会相信,因为他们听多了。这种带点神话的玩意儿最后的结果往往是让人打从心底里嗤之以鼻,然后默默地回味叹息一阵子就丢在一边。好事儿不是那么容易光顾的,尤其是他们这种不得意惯了的人更是如此。
赵五和李三同是附近下庄村落魄大户的后代,家里有勉强维持生计的几亩薄地,不至于沦落到与大多数人一样需要为他人服务,相反,他们有时还雇上几个人为他们干活。他们这一类人相同的特点就是努力秉承着上层社会的传统,在人面前维持着体面,同时,他们又是贫穷的,心里是绝望的。他们既羡慕城里高墙大院里真正的老爷们,又明知这些离他们已经太过遥远。他们不再相信一切,不再作无用的幻想,直到这一天,这件奇妙的事儿在他们身上发生,是的,它就那么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作为贵族传承下来的习惯,打猎是能够体现上层人优雅的一种乐趣,赵五和李三当然也不例外。他们牵着狗,在这天清晨,特意拣暴风雪的日子从去往邻县的路上赶到野兽出没的地点。雪越下越大,猎物也很丰盛。他们在午饭的当口,支起烤架。两位朋友谈了一会带回的猎物该会使婆娘和孩子们喜欢,皮毛可以卖给收货上门的陈皮,但是决不允许他胡来,欺骗他们,虽然他们自己并不在乎这么点小钱。接着赵五谈起了这场暴风雪,听说北面雪下得更厉害,那边通往常县的路已经完全看不见了,有个进山的农民再也没有出来。两个人正为此唏嘘不止的时候,他们的猎狗,一只土黄色的本地公狗,叼着一块绿色的衣裳跑了过来。
“黄大贵,你疯了吗?你是有多无聊,找来这么一块破布。”李三嚷嚷着说,想把狗赶开,赵五却盯着衣裳露出沉思的表情。
“不对劲,你看,它是新撕下来的。”赵五取下破布,摊在地上,更要紧的是,接着他们竟然在破布上面发现了血迹。
两位朋友赶紧让狗带路。随着黄大贵摇着尾巴,把他们领到这位躺在路旁坑底里,被败坏的突出的树干卡主身子动弹不得的女人的时候,这件奇妙的事儿,它就随着老天爷的意思,那样子幸运地降临在了他们头上。
女人并无大碍,她只是受了过度的惊吓。经过简单的梳洗和几块冒着热气的狸子肉下肚,女人恢复了点活力。虽然她看起来不像是个小姐模样的人,但是从她渐渐红润的脸上,还是能瞧出几分灵秀的味道,至少是个颇有姿色的村姑。两位朋友自然问起了女人为何在这样的天气赶路,女人的回答使他们大吃一惊,这惊可不是寻常意味的惊,而是使他们简直欣喜若狂了。
“天哪,我们可是救了了不得的人物!”两位朋友几乎同时想。
女人的故事实际上充满了人们日常拿来作为谈资的无聊与狗血,只是这狗血对他们来说却是好事。某位上京赶考的读书人中途落了难,而这位姑娘呢,她依靠帮人洗衣服的工钱使读书人三年后高中了进士,关键还被皇帝委派到了邻近女人故乡的县——他们这里做县令。女人的话是这么说的。
“我不能再等待下去,我知道他忙。”女人有点羞涩,“新上任的县令总是有很多事,虽然我知道他迟早会来接我。我是从其他仕子那里打听到他到了你们县。他们也都劝我,他需要做很多很多准备,但是我真的一刻也不能等待下去了。”
两个朋友对此表示充分的理解。他们在先前的惊叹与明白这件事可能存在的意义,立即作出了心里面最为正确的决定。
“这么说来,我们应该称呼您为夫人了。”赵五说,“但是您看这天气,它似乎耽搁了夫人您的行程。雪越下越大,到县城的路还十分地远呢。”
女人听了不禁露出忧愁的神色,之前的遭遇可是令她记忆犹新。不过李三马上替她解决了这个问题。
“要是您不在意我们两个的粗鄙,出了这片林子,请让我们替您雇一辆马车,我们自己是没有的。您这样一位夫人,我们有义务使您平安到达,否则将来县令大人可是对我们有意见了。无论如何,请夫人务必接受我们的好意。”
女人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热情与恭维,李三的话使她难免有些局促不安,但是这种善意的提议又是谁能拒绝得了的呢?于是在不久之后,他们就走出了树林,把狗与猎物托付给马的主人照看,向着远处的县城进发。在马车上,赵五进一步向女人说明,该由他们先去见县令,没有县令亲自派人迎接,直接找上门去似乎于理不合。女人觉得有道理,把她头上的一支县令送给她的普通发髻交给赵五做信物,她自己则答应先呆在客栈里等候。
到了城里,安排好女人之后,赵五和李三迫不及待地向县衙走去。果不其然,他们遇到了阻碍。从前他们是不敢在官府前面放肆的,而这次当他们把发髻交给衙役,有工夫在他身后唾了一口唾沫,李三甚至还威胁地小声咕哝了一句:
“狗眼看人低,呸,咱们走着瞧。”
衙役出来时,态度果然和蔼了很多,不但领他们进了偏房,还奉了茶水,说县令等会就过来见他们。
两位朋友于是怀着恭敬的心情正襟危坐,怕门突然开了。然而直到茶水凉透了,县令的身影才姗姗来迟。
“嗯,让两位久等。有些事请耽搁了,很重要。”县令年轻的脸上带着客气的微笑,同时托住他们拜见的肩膀,“不过,能否请教两位的大名?莫兰那边似乎没有见过两位。”
“我们不是衢县的人,我们是在路上遇见夫人的。”赵五恭恭敬敬地回答。
“哦,”县令明显从椅子上直起了身,“这又是怎么回事?请说说。”
于是两位朋友就说了起来,一边观察县令的脸色。当说到狗发现了衣裳,县令全神贯注地听着,而当女人被救了出来,县令的神情立刻起了变化。
“好了,我已经明白事情的经过。”
县令几乎大声地打断了两个朋友。
这件事情到这时候发生了变化。世事总是这么难测,两位朋友永远也忘记不了县令忽然之间的怒气——接下来他从堂前踱到门口,又从门口踱到堂前,有时又直直地在两位朋友面前站住,皱着眉讥笑地望着他们的眼睛。因为他们的无知和愚蠢而显露出来的无辜与茫然,县令大人结果更加的怒气勃发,使得他抓住李三的衣领,用劲地往地上按,另一只手劈头盖脸给了一顿狠揍。然后两位朋友才渐渐地从县令的叫骂声中明白,他们这一天,自从牵了狗出来踏上打猎的路,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错误。
县令大人,他上任不久就被城里告老侍郎的孙女看上了,他们彼此情投意合。县令正为此事犯愁,而他们竟然,竟然敢违反上天的意志出去打猎,竟然敢把女人带回来。
“老天爷这是跟我们开了怎样的一个玩笑!”瘫在地上的两位朋友不由得喃喃自语。
“你们以为你们是谁?谁给的你们胆子?竟然插手起了我的事来。我不管,事情是你们惹出来的,你们自己给我解决。”
盛怒的县令最后甩门而出,留下了这句话:
“我不想看见那女人,你们最好也从我眼里消失。”
浑浑噩噩的两位朋友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从县衙出来,又是怎么浑浑噩噩地来到城外的河边。他们必须商量个办法渡过眼前这个可怕的危机。天色越来越暗,风夹着雪花从四面八方,从头顶的树梢,从深沉的河面打着转,犹如旋涡一样从两位朋友身边,从他们心里刮过。他们极力地去推测,极力地去回忆,试图找到脱离灾难的其他一切途径,然而实际上,面对这个棘手的问题,他们注定不可能找到——这是他们的答案。半个时辰后,他们回到客栈的路上。
“我很难过,真的很难过……”李三嘴里这样呢喃着。
女人丝毫不知道接下来她要面对的命运,打开门就问起县令。
“夫人,您的消息搞错了。我们问过县衙,您夫君的任命不在我们县,他是到常县去了。”赵五给了女人失望的回答。
女人一下子跌坐在床上。
“怎么会这样?他们明明告诉我的,明明……”
“不过常县也不远,它就在我们北边。我们年轻时候带回过一只好狗,可不是这只能比的。”李三接着说。
女人从茫然中回过神,又高兴起来。
“对,对,是不远。瞧我这失魂落魄的。”
两位朋友对视一眼,松了口气,看来女人在房里不曾出去打听过。第一步他们使女人相信了县令的确实去处,她原不是炫耀的人。接下来他们要做的是继续尽他们原来的本分。
“我们商量过了,夫人。我们还是那句话,只要您不嫌弃,我们愿意陪您到常县。这要看您,您是想等暴风雪过了再走呢,还是决定马上启程?尽管这雪是有点大,但是对于我们来说,通常打猎的人完全不是问题。”
女人不用说,她当然是希望马上就走。她瞧着他们的眼神满是感激,要不是事情出了变故,该死的,简直是回到了使他们恍惚的奇妙的光景。这时候第二步也解决了,但是两个朋友依然不放心,为了让事情顺利进行,他们容不得半点风险。还是老问题,虽然女人自己不会说起她的夫君,嗯,就算是夫君吧,不过事情总有个万一,这个他们已经深刻领教过了。比如客人们人多嘴杂,万一说起了县令,万一女人忽然想起出去街上走一走,这些都是非常危险的不可预料的,谁知道呢?
于是晚饭是在包房吃的,并且他们特意叮嘱了女人一早就动身,早点休息。直到深夜,轮流守着门外动静的两个人才总算沉沉睡去,但是紧接着他们都做噩梦了。
李三梦见他落进一个奇怪的黑暗的洞窟,只有他一个人孤独地爬啊爬。他爬出来了,站在远处一看,原来那是女人张开露出惨白牙齿哭泣的嘴巴。他吓得不停地告诉自己,要赶紧醒来,不能再任由自己做噩梦,于是他似乎醒了过来。
他四处打量一阵,放下心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又发现自己出现在县衙里,女人的发髻放在桌子上,他没来由地感到害怕,却根本移动不了半步。发髻发出刺耳的笑声跳到他面前,顺着他的裤脚往上钻。这一下他是真的醒过来了。
他疯狂地摇醒赵五,语无伦次地跟他说了梦境。赵五呆呆地盯着墙壁保持他木桩似的奇特姿势整整超过一分钟,仿佛他自个还在某个可怕的梦里不由自主地沉沦着,游荡着。末了,他低低地嘲讽般地说道:
“我们救了她,让她还给我们,这没有叫老天可挑剔的,如果有老天的话。”
第二天凌晨,女人在李三的陪同下出了客栈,赵五已经备了马车。这次没有车夫,赵五自己坐在车夫的位置上,旁边搁着准备好的吃食。他们到了接近雪使得道路不能通过马车的地方,赵五让他们下车,把马车赶走了。李三解释说得把马寄托给附近的村庄,马车的主人自会派人牵走。而这时候,马正在赶往旁边的树林里。
不久赵五回来。于是他们顺着道路的痕迹一步步前行,后来道路和周围旷野的景色完全融合在了一起,再也不分彼此。他们安慰女人暂时没有路也不要紧,他们终究是会找到的。
他们不知深入了多少,赵五和李三凭着经验,觉得他们自己也必须到此为止。他们给女人找了个地方坐下,露出对于自己懊恼愤恨的神情,说起他们必须分头去找出去的路,有意无意间,他们把背着的包裹也一并带走了。
狂风夹杂着飞舞的雪花一刻不停地在身边呼啸,他们似乎听见了女人的哭声,似乎听见了她呼喊他们。他们听不得这样的声音,于是他们裹紧了衣服,裹紧了耳朵,加紧脚步,头也不回地一直走下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