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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雨过后,打开窗户,一阵风扑面而来,丝丝凉意竟让人有些哆嗦,不禁感叹,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凉呀,转头看看桌上的日历,七月已过半,又是一年的七月十四大节日。七月十四又称中元节、七月半、鬼节,在我记忆中这是仅次于春节的大节日。
小时候,我曾好奇的问爷爷,七月十四是个什么节日,为什么过得这么隆重?爷爷告诉我,我们壮族民间有一个传说,人死后灵魂会飘到天上,由天上管着,只有到每年的农历七月初七至十五,才能回到人间探亲。我们老家的习俗是,农历七月十三以前,家家都搞大扫除,备好供品,一是表达对祖先的敬重,二是展现子孙治家的本事;七月初八开始“接祖”,七月十二前要把祖宗接回家,一日三餐点香祭拜;七月十三到十四家家户户几乎暂停一切的农事,置办丰盛的祭品,举行祭拜仪式、聚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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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时期的我,最喜欢两个节日,一个是春节,一个就是七月十四,因为七月十四有美味的芭蕉叶糍粑和鸭腿。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和母亲一起做芭蕉叶糍粑。芭蕉叶糍粑是壮族人的传统美食,青绿色的芭蕉叶包住糯米团子,糯米团子里别有洞天,是雨后新笋和猪肉翻炒后的清香,再加入母亲新鲜摘下的木耳片就更加清脆可口了;有些糯米团子里则是刚晒干的红衣花生和红糖相濡以沫的香甜,再加入巴马独有的火麻碎,真的是唇齿留香,难以忘怀。芭蕉叶糍粑在壮话里的发音叫做“馍”,我们壮话也叫“@馍”(音译)。我们家三姐弟都爱吃“@馍”,我好咸口,弟弟妹妹爱甜口,所以每次过节母亲就得准备两种口味的糍粑。新收的糯米还存有阳光的味道,把它们放入铁桶里,倒入山泉水浸泡,母亲一般在七月初十的晚上就开始泡米,到七月十二的晚上或七月十三的早上就开磨,中途还要换四五次水。磨米是个体力活,当时的我还没家门口的石磨高,但也嚷嚷着要帮忙,母亲拗不过我,只好拿了个凳子做我的助力。石磨很重,任凭我使完吃奶的劲儿它也纹丝不动,还张牙舞爪的笑我太瘦弱,而要强的我发誓一定要战胜它。我踉踉跄跄的站在凳子上,张开双手只等母亲把石磨转动起来,一旦石磨的木把手来到我跟前就立马用双手牢牢抓住,然后借着母亲的力道把石磨向前推去,一串串雪白细嫩的糯米汁从石磨里缓缓流出,我高兴得手舞足蹈。磨好的糯米汁倒入母亲自己缝制的布袋子里,袋口绑稳当后把它挂在扁担上,让它沥干水分。一般挂一个夜晚最佳,早上起来母亲就用手捏捏布袋,没有水流出,这意味着可以包“@馍”了,我们姐弟三个欢呼雀跃后开始各司其职。我负责制作竹笋木耳猪肉馅料,弟弟妹妹负责制作火麻花生红糖馅料,母亲则小心翼翼的冲洗着刚割回来的芭蕉叶,然后又轻轻的把它们放入煮沸的水中,给它们洗个热水澡,新鲜的芭蕉叶如果不用开水烫过就太脆了,在包糍粑的过程中容易断裂,蒸煮的时候里面的糍粑就会从断裂处跑出来,既不美观也不美味了。
准备工作结束后我们就启动“包”的环节了,先把芭蕉叶平整的铺在桌子上,接着往叶子涂抹自家油茶果榨的山茶油,然后取一个和自己拳头差不多大小的糯米团,像包汤圆一样往里面加入馅料,收好口,一手沾点茶油,两手再把糯米团子搓圆,紧接着把糯米团子放在芭蕉叶上,如果芭蕉叶够长够大就放两个,如果较小就放一个,最后照着糯米团子的大小用芭蕉叶把它包裹两至三层,再把左右两边往中间折叠,就包好了。包好的“@馍”放入锅中蒸煮半个小时,打开锅盖,那股香味让我忍不住想做第一个吃“@馍”的人,但经常一不小心就被蒸汽烫伤。母亲一边叫弟弟妹妹不要急小心烫伤,一边抓着我的手不停的用水冲洗我被烫伤的手,然后折下一枝芦荟挤出里面的汁液滴在我烫伤的手指上,我疼得嗷嗷叫。后来我们总结出了一个好办法,故意用冷水把双手打湿,再去抓取糍粑,就没那么烫了。然后一边用嘴巴吹着“@馍”一边迫不及待的打开芭蕉叶,顿时一股香气弥漫着整个厨房,一口咬下去,浸泡过三四天的糯米软糯Q弹,和清脆的竹笋、木耳在唇齿间碰撞,猪肉的软烂瞬间把糯米和笋、木耳包裹了起来,那滋味用我们壮话的一个最绝妙的词来形容叫“捞”(音译)。上学后也学了很多文字、词语,大学专业学的也是汉语言文学,但是一直没有能找到相近的词语来形容一道美食既能满足人的口腹之欲,又能带来精神的极大愉悦和享受,这或许就是地方语言的精妙之处了。
当时冰箱还没有飞入寻常百姓家,糍粑的保存时限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做好的芭蕉叶糍粑第一时间就晾挂在细细的竹竿上,在通风的房间内一般也能保存一个周。母亲每到七月十四都做很多芭蕉叶糍粑,一是我们爱吃,二是下地做农活可以带去当正餐吃,特别是去那些离家远的地里干活,带了糍粑就可以放心劳作一整天。以前我不明白母亲为何那么舍不下那些田地,现在的我才明白,原来这是土地的馈赠!农人用汗水辛勤耕作,土地用翠绿用金黄来涂抹、用稻香用甘甜来回报,这样春去秋来,你来我往,真的分不清是土地离不了人还是人离不开土地,或许他们彼此都爱得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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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过七月十四还有一个必备动作——吃鸭肉,还有人戏称广西的七月十四是“吃鸭子的节日”,由此可看出我们对鸭肉的喜爱程度。关于这个节日为什么一定要吃鸭肉,比较被认可的有以下两种说法。一种是广西的水田、池塘、溪流遍布,以稻米为主食,每年三四月是插秧种植水稻的时候,农人们种完田还会买些鸭苗回来养着,平常放到田里面去吃虫子鱼虾和田螺,晚上赶回家。到了中元节的时候,鸭子就长大了,加上古代农民生活贫苦,舍不得吃肉,只有逢年过节才吃上一顿,所以七月十四这天家家户户杀鸭子,长久以后就成为了一种习俗。还有另外一种说法是老人们流传下来的,传说七月十四的夜晚过了子时就是鬼门关闭的时间,这天也是先祖们离开的日子。先祖们一年才回家来一次,子孙们很是不舍,于是这天离开的时候会烧很多的祭祀品给先祖带走,先祖们返回阴间要渡忘川河,过河的船装不了太多东西,于是聪明的后辈们想到鸭子会游泳,于是就在七月十四这天宰鸭祭祀,让这些鸭子们帮先祖们把子孙孝敬的祭品驮过忘川河。节日依旧,但是人们早已不信鬼神,仅以祭祀礼仪缅怀逝去的亲人,求的是亲人团聚,家庭和睦,民族团结。
巴马的有些乡镇从农历七月十一就开始杀鸭祭祖,最晚的一直到七月十六才结束,跟过春节一样隆重。早上天蒙蒙亮,就已经听到各路鸭子们“嘎嘎嘎”的叫喊声,我半睡半醒出到门外,母亲已经把鸭子杀好,正坐在小木凳上仔细的拔着鸭毛。我顾不上刷牙洗脸就跑过去蹲坐着要帮忙,拔鸭毛是个技术活,因为鸭子身上有很多很多的绒毛,一根根细细小小的,有些就像千年的老树根一样任你怎么拔就是拔不出,好像它们不只长在鸭子身上而是长到了地下,牢不可拔。拔完的鸭毛可不能丢,这是个好东西,晒干了能卖钱,我一根一根的把它们放在簸箕上晾晒,只等收破旧的铃铛声一响就可以换美味的冰棍和牛皮糖。
鸭子平时有很多种吃法,啤酒鸭、柠檬鸭、菠萝鸭、醋血鸭等,做法五花八门,但是壮家人过节的鸭子那必须得是白切,冷水下锅加入生姜、盐煮熟。热气腾腾的时候连同鸭血、鸭肝、鸭心、鸭肠等一起摆在大盘子里,然后带上香烛、香、纸钱、纸衣、纸鞋等供品先拿到村口大榕树下的庙堂里祭拜,那里祭拜结束后拿回来把原来的汤水煮沸后把鸭子放进去回锅一下再放在自家的祖宗台,摆上同样的供品,然后点香叩拜。母亲叩拜的时候嘴里还不忘小声祷告:“老祖宗呀,今天过节你们吃好喝好,也要保佑你们的子孙出入平安、健康成长、学习进步!”待鸭子的热气逐渐消散,香炉里的香燃掉大半就可以烧纸钱,但是纸衣、纸鞋要等过节后才烧。
壮家人最懂得物尽其用,煮鸭子的汤水可不能轻易倒掉,只需往煮沸的汤水里放入洗净的大米,然后适时搅拌,半个小时左右香喷喷的鸭汤粥就出锅了,新收的稻米充分吸收了鸭汤的鲜味,散发的是鸭肉的浓香和大米的清香,劳作归来的壮家人刚到门口就能闻到粥的香味,赶紧卸下手中的工具,顾不上洗手换衣,舀一大勺放入碗中,一边用嘴巴吹散热气一边迫不及待的大口喝下去,两三碗下肚,营养又解乏。
等到鸭肉上桌,母亲把鸭的胸脯肉和鸭肝蘸满鸭酱放入老人们的碗中后我们才能动筷,小孩子们都抢着要翅膀和鸭胗、鸭肠,每人再喝一碗鸭汤粥就匆匆离桌,开始第二场活动。所谓的第二场就是拿一根细长的绳子把鸭腿绑住,绳子则绑在房梁上,鸭腿就悬吊在半空中,我们就张开嘴巴跳起来,最先咬到鸭腿就会赢得满堂喝彩,大人和老人们还会鼓励咬到鸭腿的孩子“吃完鸭腿一定长得更高,学习进步。”爷爷说这个“悬腿”仪式寓意着孩子们快长快大,天天向上!一个“悬腿”仪式我们就能一起玩一个下午,有时候鸭腿太小,把肉吃完了,都舍不得把它卸下来,继续跳着舔骨头,我们就相互取笑,“舔得一点肉味儿都没有了,狗都不吃了”!小时候,父亲在外务工,逢年过节才回家,但每年的鸭腿都是他帮我们悬挂的,他个子不高,要借助好几个凳子搭成的
“梯子”才绑好绳子,但在我心里那是谁都不可逾越的“伟岸”!可惜,现在都没有多少孩子懂得这个仪式了。
回忆的阀门一旦开启,过去的洪流随时都要决堤!我痴痴的看着父亲的牌位,香已燃掉大半,该烧纸钱了,今年我买了好几个样式,也不知道另一个世界里哪一种最实用?恍惚间,我好像看到父亲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的脸清晰又模糊,我的眼眶突然洪流泛滥,低声唤了句“爸,吃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