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家乡是一个穷得只剩下一盘石碾和一口老井的小屯子。一家人挤在一铺土炕上,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这就是我童年的真实写照。
上世纪五十年代屯子还没通电,全村几十户人家、两三百口人的口粮都要靠这盘老碾来慢慢碾压。从日出到日落,从黄昏到黎明,迎着朝阳,伴着星辰,日子就是在这隆隆的碾磨声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中度过,岁月也在滚滚的石碾下一圈圈地流逝。
那时,我最害怕大人喊我去推碾子,因为一上碾道我就头晕,不敢睁眼睛,一睁眼睛就天旋地转呕吐不止。可即便这样,也得咬牙挺着去干。父母身体不好,作为家中长子,也只有我能帮他们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
天不济,赶上个埋汰秋,生产队分的口粮“红黏谷”没干透,父亲把炕席卷起来,把谷子倒在炕上烘干,到了晚上,他嫌麻烦没把谷子收起来,铺上炕席就在上面睡了。没想到第二天早晨起来,睡在炕头的我、弟弟和母亲我们娘仨脸上和前胸后背起了一片一片的红疹子,奇痒无比。邻居老何太太来串门,她懂点医道,说我们得了湿疹,是潮湿所致。她回家熬了一大锅绿豆汤,让我们娘仨能喝多少就喝多少,多喝水,多尿尿,排毒。还让我们用捞小米饭的米汤洗脸,擦洗患处,又到柴禾垛找来一把苞米须子,烧成灰倒上香油搅拌均匀涂抹在患处。还别说,她这个土法子还真管用,涂上苞米须子膏身上就不那么刺挠了,大约五六天的功夫疹子就退下去了,只是身上爆了一层皮。
红黏谷炕干了,娘催促着:赶快把粘米面子拉喽,别等天冷了伸不出手再拉太遭罪。入秋以后,新粮下来了,碾粮食的多起来,人们早早就去排队占碾子。
父亲一清早就背着粮口袋去了碾棚,我和娘匆匆吃了口饭,拎着笤帚、簸萁、筛子和罗去替换父亲回家吃饭。快傍晌午了才轮到我家。我跟父亲推碾子,娘在后头扫磨。乡下人都知道,最难碾磨的就是黏谷,尤其是磨粘米面,不好去壳不说还爱挂碾子,出风不净,谷壳混在面子里就没法吃了。
三
村东的那口老井是这个屯子唯一的一口供人畜饮用的水井,是小村的生命之源。听老辈说,这口水井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当年,有孙氏三兄弟从关里逃荒来到此地,见这里水丰草茂,土地肥沃,便定居在此,挖了这口井。据说当年挖井的时候还请了一个阴阳先生看风水。说来也挺神奇,这口井水不仅清冽甘甜,而且冬暖夏凉。夏天,水面与井口有六七丈距离,水深不见底,打上来的水如冰泉一般清凉。冬天,水面与井口不足丈余,井水汩汩冒泡,井口不断有白雾涌出,打上来的水泛着气泡,温度要比常温高很多。
老井就像一座雕塑,深深刻在我心中。它有很多令人难忘的故事,这也是我时常想起它、牵挂它的根由所在。
记得有一年冬天,早上我去井沿提水,冻了一宿的辘轳把上挂满了冰霜,井口也被冻成只有葫芦瓢大小的一个窟窿。我吃力地摇着辘轳,眼看盛水的柳罐就要到井口了,可是因为井口太小柳罐被卡住怎么也提不上来。那年我才十一二岁,没多大力气,摇辘轳都挺费劲。我试图用一只手按住辘轳把,另一只手去抓井绳,没想到脚下一滑摔倒了,盛满水的柳罐极速向井底坠去,失控的辘轳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疯狂地旋转着,发出骇人的响声。幸亏那时我个子不高,身体灵活,在滑倒的一瞬间顺势向旁边一滚,才侥幸躲过一劫。后街(街gāi)老王家二姑娘就没那么幸运了,她去打水滑倒了,辘轳把脱手,被打断了一只胳膊。那时农村特别穷,没有钱去正规医院治疗,就在邻村找了一个会接骨私人大夫,结果没接好,受伤的胳膊不能回弯,落下了终身残疾。
那时候,每年冬天都有老人和孩子到井沿打水被摔伤的事情发生。不仅这样,有时候牲畜到井边喝水,也会发生被摔伤或掉到井里的事情。记得有一年开春,井沿的冰还没完全化干净,一清早,一匹老马带着一匹刚出生没几天的小马驹到井沿找水喝,小马驹不知深浅,在井沿撒欢,不小心掉进了井里。老马急得围着井沿团团转,不时打着喷喷的响鼻,发出咴儿——咴儿——伤心的嘶叫声。事有凑巧,正好那几天村里来了一队解放军,在屯子东面的草甸子里埋电缆线,他们的帐篷就扎在离井沿不远的生产队碾棚旁边。听到有人喊马驹掉井里了,从帐篷里跑出四五个解放军战士,其中一名战士抓着井绳下到井底,将小马驹救了上来。浑身湿漉漉的小马驹钻到老马肚子下面,惊恐地望着众人。老马好像懂事儿似的摇头摆尾,向解放军战士致谢。那一刻, 我被深深感动, 决心长大以后一定要当一名解放军战士,报效祖国,报效人民。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离开家乡五十多年了。岁月的流沙,掩埋了许多珍贵的记忆,往事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但是那口老井和那盘老石碾却清晰地印刻在我的脑海里。是家乡的黑土地把我养大,我身体里流淌的是农民的血液。岁月更迭,韶华易度,但海枯石烂也改变不了我对故乡的热爱,对家的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