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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乡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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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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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维涛 |岁月碾过的日子

在我的记忆里,家乡是一个穷得只剩下一盘石碾和一口老井的小屯子。一家人挤在一铺土炕上,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这就是我童年的真实写照。

村子东头有口老井,离老井西北十几米远的地方有盘石碾,石碾很大,碾砣有两尺多粗,碾盘上躺个人都富富有余。这盘石碾的历史已无人知晓, 但是从它斑驳、残破的碾身来判断,年代一定很久远了。
这盘老石碾与我有着深厚的感情。小时候,我和小伙伴们经常到石碾这来玩儿,天暖和的时候在碾盘上摔泥泡、 打砣子、尅洋钉,在碾坨上砸“轱辘圈”、磨扎蛤蟆的铁钎子;冬天,天寒地冻,我们就在碾盘上砸铁丝做鸟夹子、“脚滑子”、“爬犁钎子等玩具。那时候屯子里想找根铁丝都很困难,有时候为了能找到一根做“轱辘圈”的长铁丝,不惜跑到三四里地外的西场子(侵华日军坦克训练场遗址)砸水泥板取里面的钢筋。做鸟夹子需要细钢丝做弹簧,我们就偷偷钻进生产队装破烂的草棚子,将淘汰不能用的旧胶皮车胎割开,把里面的钢丝抽出来。那时不懂事,为了玩儿可没少祸害人。
听老辈说,这盘石碾曾经在一次剿匪战斗中为解放军出过力。当年,阿什河一带闹胡子,解放军有一支番号叫“老八团”的部队来剿匪,土匪被打散,有三十多人逃进了这个屯子,躲在孙家大院负隅顽抗。孙家大院是当地有名的大地主孙老大家的庄院,一溜二十多间青砖大瓦房,院墙有三尺多厚一丈多高,是用草筏子垒砌的,特别结实子弹都打不透。老八团把孙家大院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打了两天两宿才把这股土匪消灭,当时机枪就架在这盘老石碾上。

上世纪五十年代屯子还没通电,全村几十户人家、两三百口人的口粮都要靠这盘老碾来慢慢碾压。从日出到日落,从黄昏到黎明,迎着朝阳,伴着星辰,日子就是在这隆隆的碾磨声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中度过,岁月也在滚滚的石碾下一圈圈地流逝。

那时,我最害怕大人喊我去推碾子,因为一上碾道我就头晕,不敢睁眼睛,一睁眼睛就天旋地转呕吐不止。可即便这样,也得咬牙挺着去干。父母身体不好,作为家中长子,也只有我能帮他们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

天不济,赶上个埋汰秋,生产队分的口粮“红黏谷”没干透,父亲把炕席卷起来,把谷子倒在炕上烘干,到了晚上,他嫌麻烦没把谷子收起来,铺上炕席就在上面睡了。没想到第二天早晨起来,睡在炕头的我、弟弟和母亲我们娘仨脸上和前胸后背起了一片一片的红疹子,奇痒无比。邻居老何太太来串门,她懂点医道,说我们得了湿疹,是潮湿所致。她回家熬了一大锅绿豆汤,让我们娘仨能喝多少就喝多少,多喝水,多尿尿,排毒。还让我们用捞小米饭的米汤洗脸,擦洗患处,又到柴禾垛找来一把苞米须子,烧成灰倒上香油搅拌均匀涂抹在患处。还别说,她这个土法子还真管用,涂上苞米须子膏身上就不那么刺挠了,大约五六天的功夫疹子就退下去了,只是身上爆了一层皮。

红黏谷炕干了,娘催促着:赶快把粘米面子拉喽,别等天冷了伸不出手再拉太遭罪。入秋以后,新粮下来了,碾粮食的多起来,人们早早就去排队占碾子。

父亲一清早就背着粮口袋去了碾棚,我和娘匆匆吃了口饭,拎着笤帚、簸萁、筛子和罗去替换父亲回家吃饭。快傍晌午了才轮到我家。我跟父亲推碾子,娘在后头扫磨。乡下人都知道,最难碾磨的就是黏谷,尤其是磨粘米面,不好去壳不说还爱挂碾子,出风不净,谷壳混在面子里就没法吃了。

我和父亲推着碾子,沿着永远也走不到头的碾道,一圈一圈地转着。那时我才七八岁,身高将将超过碾扛。沉重的碾子就像一座大山一样,难以撼动。由于起得早,早饭只喝了几口稀粥,体力渐渐不支,感觉碾子越来越沉、越推越吃力。我咬牙坚持,汗水顺着脸颊和后背直往下淌,还没完全好利落的伤处被汗水刺激得又痛又痒。我强忍着眩晕和翻江倒海的呕吐,始终没有停下脚步,因为我感觉到,手中的碾扛在颤抖,父亲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沉重。
一袋黏谷磨了小半天,收拾完回到家太阳已经偏西了。我又累又饿,头晕恶心一句话都不想说,一进屋就栽倒在炕上昏睡过去。那些年,像我一样从小就干活的孩子很多很多,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是有道理的。

村东的那口老井是这个屯子唯一的一口供人畜饮用的水井,是小村的生命之源。听老辈说,这口水井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当年,有孙氏三兄弟从关里逃荒来到此地,见这里水丰草茂,土地肥沃,便定居在此,挖了这口井。据说当年挖井的时候还请了一个阴阳先生看风水。说来也挺神奇,这口井水不仅清冽甘甜,而且冬暖夏凉。夏天,水面与井口有六七丈距离,水深不见底,打上来的水如冰泉一般清凉。冬天,水面与井口不足丈余,井水汩汩冒泡,井口不断有白雾涌出,打上来的水泛着气泡,温度要比常温高很多。

村里人祖祖辈辈都吃这口井里的水,从不长病长灾。这口井的四壁原本是一拃多厚的榆木板,六十年代末,村来了援乡工作队,说是政府派来帮助搞“两管五改”的。他们说这口水井不符合卫生要求,雨水、灰土都能落到井里,长期饮用会得病。没过几天,来了一辆吊车和几辆装满一人来粗水泥管子的大卡车,将榆木板换成水泥管,并且在井口上搭建了遮雨棚。可是打那以后,这口井就不再神奇了,不仅水越来越少,味道也不对,又腥又臭无法饮用。无奈之下,村里在距离老井西南不足百米远的地方又打了口新井,尽管这口井也挖了一百多米深,也采用榆木板做井坳,可是打出来的水还是没有原先那口井水那么清澈甘甜。后来村里安了自来水,两口土井被坉死了。饮水是卫生了,可是祖祖辈辈已经喝习惯了的老井水味道却没有了。

老井就像一座雕塑,深深刻在我心中。它有很多令人难忘的故事,这也是我时常想起它、牵挂它的根由所在。

记得有一年冬天,早上我去井沿提水,冻了一宿的辘轳把上挂满了冰霜,井口也被冻成只有葫芦瓢大小的一个窟窿。我吃力地摇着辘轳,眼看盛水的柳罐就要到井口了,可是因为井口太小柳罐被卡住怎么也提不上来。那年我才十一二岁,没多大力气,摇辘轳都挺费劲。我试图用一只手按住辘轳把,另一只手去抓井绳,没想到脚下一滑摔倒了,盛满水的柳罐极速向井底坠去,失控的辘轳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疯狂地旋转着,发出骇人的响声。幸亏那时我个子不高,身体灵活,在滑倒的一瞬间顺势向旁边一滚,才侥幸躲过一劫。后街(街gāi)老王家二姑娘就没那么幸运了,她去打水滑倒了,辘轳把脱手,被打断了一只胳膊。那时农村特别穷,没有钱去正规医院治疗,就在邻村找了一个会接骨私人大夫,结果没接好,受伤的胳膊不能回弯,落下了终身残疾。

那时候,每年冬天都有老人和孩子到井沿打水被摔伤的事情发生。不仅这样,有时候牲畜到井边喝水,也会发生被摔伤或掉到井里的事情。记得有一年开春,井沿的冰还没完全化干净,一清早,一匹老马带着一匹刚出生没几天的小马驹到井沿找水喝,小马驹不知深浅,在井沿撒欢,不小心掉进了井里。老马急得围着井沿团团转,不时打着喷喷的响鼻,发出咴儿——咴儿——伤心的嘶叫声。事有凑巧,正好那几天村里来了一队解放军,在屯子东面的草甸子里埋电缆线,他们的帐篷就扎在离井沿不远的生产队碾棚旁边。听到有人喊马驹掉井里了,从帐篷里跑出四五个解放军战士,其中一名战士抓着井绳下到井底,将小马驹救了上来。浑身湿漉漉的小马驹钻到老马肚子下面,惊恐地望着众人。老马好像懂事儿似的摇头摆尾,向解放军战士致谢。那一刻, 我被深深感动, 决心长大以后一定要当一名解放军战士,报效祖国,报效人民。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离开家乡五十多年了。岁月的流沙,掩埋了许多珍贵的记忆,往事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但是那口老井和那盘老石碾却清晰地印刻在我的脑海里。是家乡的黑土地把我养大,我身体里流淌的是农民的血液。岁月更迭,韶华易度,但海枯石烂也改变不了我对故乡的热爱,对家的牵念。

沿着童年的记忆,去追寻被岁月碾过的日子,企盼把希冀的种子播撒在故乡的田野里。因为那里是我生命的起源,是我的根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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