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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乡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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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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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作钧|绝唱

“妈妈娘你好糊涂”,是我儿时听到的一首歌的歌词。如今歌名和大部分词都忘记了,唯独这句歌词却记得很清晰,甚至连旋律还能哼唱出来,因为在这句歌词的背后,尘封了一段凄凉的往事。
我五岁时,正值日伪统治时期。当时我家住在中长铁路边上的一个县城里,县虽不大,但属粮食集散地。城内有不少日本人和他们的各种机构,还驻扎着日本兵。
事情发生在我们住的大杂院里,大院主人是一对袁姓老年夫妇,我称呼老太太为“袁奶奶”。二老的儿子已在外地安家了,眼下身边只有最小的“老姑娘”陪伴着,我称呼她为“老姑”。
袁家老姑平日里少言寡语,性格很温顺,既乖巧懂事,又很孝顺,被袁家视为掌上明珠。当时,她正在日本人办的学校里读书。
袁家老姑年长我家大姐一两岁,二人脾气、秉性、志趣相投,很快她们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了,按现时的说法就是“闺蜜”。大姐虽然只有十六七岁,但心灵手巧,有一手好针线活,尤其善工刺绣,这些深受老姑艳羡。所以,一放学她就黏着大姐学做“女红”。
袁家老姑有个“留声机”,大院里的孩子们都叫它“洋戏匣子”,那可是她心爱之物。闲暇时,经常播放些歌曲,每当“洋戏匣子”一响起,大院里的孩子们就会连吵带闹地拥向袁奶奶家窗下,但老姑从没厌烦过。
“想学唱歌吗?就要安静地听,用心地听,看你们谁先学会唱”。老姑总是会慢声细语地安抚我们,她还特意把留声机上的大喇叭朝向大院,以便我们听得更清楚,因此院里的孩子们都学会了不少当时的流行歌曲。
春末的一天,大院里突然流传出袁家“老姑娘”已退学了的信息,听到的人都很惊讶,转年就要毕业了,怎么突然说退就退学了呢?这事大姐却知道个中原因,原来老姑在学校处了一个男朋友,是高年级一个学习很优秀的青年,日语说的很棒,是校学生会成员,毕业后将被学校送往日本留学。有一天这件事被曝光了,在袁家立刻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本来老姑上日本人学校,袁奶奶压根就不同意,老太太认为,“鬼子”本来就不是正路货,还不把咱孩子教坏了?但她又不忍心驳小女儿一心想上学的心愿,也就只好勉强默许了。
袁奶奶原本打算,等女儿毕业后,选一个从里到外都很“中国”的姑爷,谁知小女儿竟自己交了一个假“小鬼子”,这还了得,袁奶奶的反对态度尤为激烈,当即让女儿必须立马退学,不准她和学校任何人交往。
袁家老姑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最终还是乖乖地遵从了母命,从此她连家门都很少出去,心情一直郁郁寡欢,大院里也听不到她心爱的“洋戏匣子”的响声了。
仲夏时节,有一天大姐从袁奶奶家回来说,老姑感受风寒了,正在家发汗呢。从此她身体一直是好一阵,坏一阵,总是显得病怏怏的,神情也异常心灰意冷。
秋风萧瑟,草木枯落。袁家老姑病情开始沉重了,经医生诊断竟然是“痨病”,当年这是属于传染性极强的不治之症。
大姐不顾外人劝阻,照旧时时前去探望,每次我都紧紧地跟随着。老姑每当看到我们姐弟时都非常高兴,还要坐起来和大姐没完没了地唠起来,说到高兴处还能笑出声来。看到女儿心情好,袁奶奶也很高兴。
每次我都眼巴巴地望着摆放在柜上的“洋戏匣子”,盼望它尽快响起来,我想像中“洋戏匣子”一响,老姑的病就会好了。
转年春节刚过,老姑病情愈加严重了,身子也开始落炕了,人也脱相了。当我们姐弟再去探望时,她只能躺在炕上无声地流着泪。大姐会忍痛相劝:“老姑,别哭坏了身子,好好养病吧,咱们的花还没绣完呢!”老姑抽动下嘴角苦笑着,微微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突然她拉住大姐的手,深深地望着大姐动情地说,“别叫老姑了,叫姐姐吧......”,她喘了一口气,又断断续续地说,“妹妹,我只有十八年......最后能有你陪伴......谢谢了......要有来生.......定做回亲姐妹......”。没等说完早已泪流满面,气喘不停。
春寒虎尾,严寒迟迟不肯离去,风沙又疯狂地扑进县城。一天大姐正在炕上忙针线活时,忽然听到在大风的呼号中隐隐约约的有哭声,她又侧耳细听,猛然扔下活计,跳下炕,疯了一样地往外跑去。妈妈问她忙啥去?大姐边跑边喊:“老姑不好了!”话音没落,人早没影了。随后妈妈也颠着一双小脚,急匆匆地往袁奶奶家跑去。
袁家老姑死了,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个悲惨的世界。
出殡那天,大姐早饭也没吃,一直窝在家里,无声地流着泪水,妈妈忙着去照顾早已哭得天昏地暗的袁奶奶,让我在家守着大姐,可我的心早就跑到外面去了,恰好二姐从外面回来,我立马借机跑出家门。
大院里聚集了很多人,除了大院里的住户外,还来了很多亲朋好友,其中有很多老姑生前的同学。只见有个学生模样的男青年扶棺痛哭,长跪不起,他边拍着棺木边呼喊老姑的名字。有人指点说,他就是袁家“老姑娘”的男朋友,人们纷纷唏嘘不已......
事过不久,有人说袁家老姑娘的男朋友突然失踪了,又有人说他是南下参军打日本“鬼子”去了。
“真可惜呀!本来是天生的一对,让袁奶奶活生生给拆散了。”听到这一信息时,妈妈感叹地说。爸爸瞪了妈妈一眼,“你不看看现如今是啥世道?”接着他又忿忿地说,“眼下是豺狼当道,忠奸难辨,人妖难分”。
一天,大院里突然又传出了久违的“洋戏匣子”响声,我惊奇地循声跑去,原来是袁家大儿子——袁叔全家回来了,袁奶奶的小孙子吵着要听歌,袁叔这才打开了久没启动的“洋戏匣子”。
“妈妈娘你好糊涂......”当这支歌的旋律传出时,坐在炕上的袁奶奶嘴里不停地叨咕:“糊涂,糊涂,是糊涂......”突然老太太撕心裂肺般的放声痛哭起来,边哭边操着一口浓重的胶东口音呼喊着,“我糊涂哇,我真糊涂哇,我咋就那么糊涂哇......”。
又是秋风秋雨落叶时,袁叔来到我家话别。袁家整个夏天都在忙于变卖家产,一心要离开这个令人伤心的地方,准备在遥远的嫩江边上的一个小镇上安家落户。
从此,大院里再也听不到袁家老姑的“洋戏匣子”响声了,“妈妈娘你好糊涂”从此成了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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