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连江|解脱
在向遗体告别时,婷婷没有流下一滴泪水,听着悼词里对丈夫生前的高度评价,她甚至觉的有些可笑。看着躺在冰冷透明的玻璃棺材里的丈夫,终于有尊严的被人们围着鞠躬,她又觉得有些悲哀,但同时也感到自己和丈夫都有一种解脱感。丈夫生病这几年,单位除了逢年过节派人送来慰问品,基本没人来探视过;但是今天却不一样,单位不仅来了好几个人,就连办公室主任和科室的领导都来了,还送了花圈挽联,而且每个人的脸上都表现出无比悲痛的样子,这是她意想不到的。失去丈夫的她在别人看来有些悲伤,可实际上她却像卸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一样,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她甚至曾经盼望这一天早点到来,早一天得到解脱。八年了,她护理瘫痪在床的丈夫整整八年了!这八年的时间里,耗尽了她全部的精力和丰韵的身材还有姣好容貌。如今的她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了十几岁,尽管她还不到六十岁。此刻,她使劲的挺了挺腰,想把有些佝偻的瘦小身躯努力伸直,但是身体像弹簧一样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她的身体前倾着,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冲出去一样,穿着在地摊买的灰色衣服,稀疏的花白头发在脑后胡乱的挽了一个发髪,前额高高凸起,眼窝深陷,一双失去光泽的眼睛在眼眶里呆滞的盯着地面,干瘪的嘴角不时地抽动几下。丈夫刘连升是转业兵,生前是某部门的一个副科职员。在婷婷的眼里,丈夫的一生简直是太失败了,而且是一败涂地,她怀疑当年是什么鬼使神差让她嫁给了他。三十多年前,刚刚二十四岁大学毕业的婷婷经人介绍,认识了比他大三岁的转业军人刘连升。当时的刘连升刚从部队转业回来不久,小伙子接近一米八十的个头一脸正气,举手投足都有着军人特有的魅力,说话干脆,做事果断并且极其认真,在单位屡受领导的口头夸奖。婷婷第一眼就认定了这是自己心中的白马王子;刘连升也被落落大方端庄秀丽的婷婷所征服。两人花前月下唧唧我我的谈了一年多的恋爱,在双方老人的催促下走进了婚礼的殿堂,过上了自己的小日子。开始的两年里两人真是恩恩爱爱夫唱妇随,但是随着时间一长,矛盾就出来了;而这矛盾主要来源于刘连升的父母,尤其是他的母亲。看到前后脚结婚的同学同事都当了爸爸妈妈,可是婷婷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刘连升的父母急的不能再急了,因为刘连升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到医院检查的结果犹如晴天霹雳把婷婷砸晕了:刘连升身体没有问题有生育能力,而婷婷却永远也做不了妈妈。几年过去了,专治不孕不育的医院看了好多家,能生孩子的偏方吃了几大车,送子观音前也磕了不计其数的头,婷婷终于筋疲力尽的败下阵来。“离婚吧,趁着年龄还不算大,你再找一个吧!”婷婷提出来。刘连升脑袋一晃:“离什么婚?不离!没孩子就没孩子,我不在乎!”话是这么说,但是在后来的日子里,还是免不了用孩子的话题敲打婷婷。面对丈夫的懊恼和婆婆的冷言冷语,婷婷选择了退缩,她觉得作为人妻,不能生孩子就是最大的罪过。一向开朗活泼的婷婷开始变得少言寡语,经常对着某一物件发呆……刘连升之所以不愿离婚,一是对婷婷还有那么一丝的爱;二是怕同事笑话他;三是怕对前途有影响。本来在单位,他的不徇私情是出了名的,从不吃、拿、卡要,经常得到领导的口头赞许,也被他所管辖的单位所称赞,但是他的人际关系却不咋样,同科室的同事从不与他谈笑,有些事情大家也都尽量躲避着他。找他办公事的人是迫不得已才来找他的,办私事的几乎就没有,就连同单位的同事都没有找他帮忙办事的,以前也曾有求他帮忙的,可都被他“包青天”的言语给回绝了。虽然他的名字叫“连升,但有个“刘”字就不太好了,十几年来,他始终停留在副科职的位置原地踏步。看着同一科室的同事买房的买房,买车的买车,他是既羡慕又不解,他们那来的那么多的钱,同事们冷冷的说是借的。婷婷眼看着刘连升身边的同事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就连比他晚参加工作的都被提拔了,只有他还是副科职,就提醒他,别事事太较真,学学别人怎么做,该放手就放手,于人于己都有好处。他脖子一更:“那怎么行。”婷婷也只能无奈的摇摇头。原科室的主管科长调到其他部门当一把手,他觉得这一次无论是从资历还是从工作水平上讲,这个科长的位置非他莫属,他静静地等待领导的任命。任命下来了,是他手下的办事员被“破格”提拔,理由是给年轻人锻炼的机会,让他多多支持新科长的工作把工作做好。他郁闷极了。但是既然上级领导让他帮助年轻领导工作,那就听上级领导的话吧。新科长很尊重他,在工作中称呼他为老领导,也向他请教一些问题,但有一些事情是绝对不让他插手的。私下里也是经常嘘寒问暖的安慰他:没小孩子更好,两人世界多幸福,自己就不如他了,整天接送孩子上下学很累的,下班回到家里孩子很闹人让他很烦等等。新科长每一次安慰时的眼神,都像用剪刀剪他的心尖一样,尤其是那语气更让他心烦意乱,整宿的睡不着觉。本来很健壮的身体由于长期失眠和精神上的压抑,他患上了高血压和心脏病,体重也日渐下降。他开始喝酒抽烟,脾气也变得暴躁,经常在办公室和同事争吵,回到家里向婷婷发无名之火。领导找他几次谈话都解决不了问题,最后把他安排到后勤食堂工作。终于有一天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他突发脑梗摔倒了,好心人打了110和120电话。警察用他的电话联系到了单位。婷婷注视着躺在玻璃罩子里瘦的没有人形的丈夫,替他庆幸终于摆脱了病魔的折磨,在心灵上和肉体上得到了解脱。追悼会结束了,婷婷机械的和丈夫单位的领导同事还有同学战友握手,人们说的什么她一点也没听清。满脑子都是丈夫得病前唉声叹气样子,满脑子都是丈夫活着时躺在床上像活死人的影子,满脑子都是永远也洗不完的尿布和那含糊不清骂人的声音。结束了,随着丈夫的遗体被推进火化间,一切都结束了!婷婷不知道是谁扶着她,她只是感觉两只脚像踩在棉花上一样,甚至觉得浑身轻飘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