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乡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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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六下午四点，雅惠在东北的A市下了火车。她和其他乘客一样——回家过年。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路远路近，回家过年；过年，过年，过了年关，迎接新一年。
她背着沉重的书包，左手拉着拉杆箱子，右手拎着一个大塑料袋子，她把在外打工所有的家当都带了回来。她顺着挨挨挤挤的人流走出了车站口，叫了一辆出租车说出地点，谈好价钱，放好东西，出租车载着她直接奔A市北的一个小县城飞驰而去。
北方的冬天，夜幕落下得早些，所以打正规出租车这事儿，雅惠从来不心疼这几十块钱的，毕竟出门在外对于一个女孩子安全是最重要的。
车子飞驰着，雅惠看向车窗外，公路两侧的大地上覆盖着皑皑白雪。高的矮的，粗的细的各种树木，除了松树都落光了叶子，以各自独有的姿态，扎根厚土，向苍天示现孤傲，向寒冬酝酿着倔强。倒是松树上密的枝桠处积聚着团团的白雪，墨绿的松针，莹白的雪，彼此相衬出玉的温润与光泽。
夜幕缓缓降临，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天完全黑透时，雅惠到家了。家里那盏灯永远是昏黄中不失温情且承载着厚重的母爱。
家里只有妈妈，和妈妈久别相见从来不用浪漫的拥抱，一句“回来了，饿了吧，赶紧洗手，我煮面去，桌子上有热的红糖水，刚冲泡的。”妈妈常常是边说边走向厨房，后半句话，要从厨房里传来，接着就是煤气燃烧的嗤嗤声夹杂着勺子与锅相碰撞的声音，也间或几秒钟的哗哗流水声的伴奏，当然油炸葱香的味道就丝丝缕缕地飘出厨房，这些对于雅惠来说是最美妙的音乐，这是家的味道。
自从父亲去世，妈妈就独自经营着这个小超市，维持生计，哥哥娶亲，雅惠上大学，都由这个超市的盈利来支付。往日总是要过十点才关门的，今天女儿回来了，刚九点，母亲就关了门。
母女俩人就睡在超市里边间隔出来的小屋里，只是一张双人床的空间，床头拉着布帘而已。母女俩躺下，关了灯，雅惠紧紧贴着妈妈，头歪向妈妈的肩膀。
“这个假期做家教挣多少钱啊？”雅惠妈给雅惠掖掖被角。
“四千块”。
“行啊，我宝贝女儿厉害呀，自己攒着吧，没必要花的节省着点儿花，都二十六岁了，攒点儿嫁妆。有对象没？”
“没有，还不想嫁。”雅惠说着话把右手伸到母亲的肚皮上，母亲肚子上那圈肉肉，雅惠特别钟爱，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
“可别不嫁，妈可不能陪你一辈子。”
“知道了，知道了！睡吧！”
夜深了，屋外是寒冷的，被窝是温暖的。
母亲早早起来，打理她的小超市。雅惠沉睡到自然醒，饭吃饱了，人不饿；水喝好了，人不渴；这觉睡足了，人就有精气神。雅惠起来，吃了早饭，帮母亲整理、归拢、清点超市的货物，并列出清单由母亲和送货的店家联系备足年前年后货物。按照以往的习惯，货物不用多备，能够卖到正月十五就中。雅惠要了两箱一次性口罩，被母亲暗中给砍掉一箱，心想：十月一进的一箱口罩还剩半箱呢，进这些口罩干啥，卖谁去呢？
雅惠帮母亲忙乎两天，卖货进货，屋里堆满了货物，货架上也都摆满了。
腊月二十九早上，雅惠起来收拾收拾和母亲打个招呼就去了市场，市场人很多，明天就过年了，满街都是人，购置年货。雅惠逛逛商场给母亲买了毛衫和棉鞋，给哥哥买件棉服，嫂嫂买件小衫，上一年级的大侄子买三本书，一套组合玩具，自己买条牛仔裤，一撒手一千元钱所剩无几。不过雅惠觉得这些礼物能让自己所爱的亲人高兴地过个好年，过好这个年，她就欣慰知足了。
她又买了点花生、瓜子，还买了六串冰糖葫芦，这是每年过年雅惠都要买的，年三十那天每人吃一串，甜甜的，酸酸的，团团圆圆，感觉不错。
回到家里，母亲看到她买的东西，脸上到心里都挂着笑容，嘴里却还是老样子说雅惠浪费了！
年三十的早上，雅惠早早起来和母亲准备午饭，大约九点，哥哥嫂嫂、大侄才来，雅惠拿出给他们买的衣物，嫂子乐得合不拢嘴，一边试穿，一边夸雅惠有眼光，会买东西。大侄抱着玩具坐到床上玩得入迷。
哥哥伸手帮忙做菜，母亲不时地要应答来买东西的顾客。年三十的午饭在欢声笑语中吃完了，下午四点哥哥嫂子一家人欢天喜地地回自家楼去了，临走时哥哥拎着雅惠给他们三口人买的衣服，小侄的书和玩具。最重要的小侄的压岁钱，雅惠妈给的那一千块总能让嫂子鼓了的钱包都心花怒放。
雅惠和母亲收拾完，天也快黑了，雅惠妈点亮门口的红灯笼，不时有几个小区里的孩子来买小食品，雅惠妈招呼着，雅惠躺在床上看手机，这几天忙乎着进货，忙乎着过年，都没时间看手机。雅秋看头条新闻，突然看到武汉因为新型冠状肺炎疫情爆发而封城了，这让雅惠很是吃惊，才两天没看手机头条新闻,怎么发生这么严重的事。雅惠赶紧叫来妈妈。
“妈，武汉发生疫情，这可不是小事，你得重视起来，咱家这个小区里的超市也得注意防范，毕竟来买货物的人多，虽说多数都是小区里的。”
“不就是流行感冒吗？没事，这一冬天咱小区的孩子不是这个发烧就是那个发烧，据说学校里一个班级最高峰时，有一多半的学生感冒请假，没啥大事。再说了武汉离咱这儿老远呢。”
“妈，咱家进货的两箱口罩呢，明天咱得自己先戴上。”雅惠不想解释太多了。
“在货架上呢，下边还有一半箱呢。带口罩有啥用？”
“年前，我不是让你再进两箱的吗？咋就一箱半了？”雅惠有点急。“我少订一箱，十月一那会儿进的一箱还没卖多少呢！”妈妈连忙解释。
“唉……”雅惠欲言又止。
“明天，戴口罩卖货，这些口罩会不够卖的。”雅惠自言自语。
“不会吧，姑娘。”雅惠妈有些疑惑。
初一早上九点多，哥哥一个人急匆匆地来了，这可是稀奇，往年哥哥是要去丈母娘家的，雅惠正好奇。
“妈，咱家口罩呢，给我几袋，街里店铺都关门了。”哥哥急吼吼地说着，顺着柜台找。
雅惠妈妈扔给他两袋。
“妈，你不知道啊，武汉发生瘟疫了，比那年非典还厉害呢。口罩会涨价的。”哥哥说着又伸手拿了三袋口罩往兜里装。
“拿那么多干嘛？”雅惠妈瞪着眼。
“一会去我丈母娘那，顺便给拿去两袋。”哥哥笑嘻嘻。
“来，哥，再拿几袋给你小舅子家用。”雅惠又顺手扔给哥哥四袋。
“还是雅惠好，谢谢妹子。”哥哥说完转身离开。
“对他丈母娘比对我都好。”雅惠妈妈小声嘀咕着。
雅惠没出声，她看着手机，在网上查看疫情的情况。
下午，超市来了两个女人。
“你家有口罩吗？多少钱一袋？”
“有口罩，那个……五块钱一袋。”雅惠妈回答得有点磕巴。
两个女人对视了一下，“那好吧，给我们每人来十袋。”
“啥？每人十袋？”雅惠妈有些吃惊。
“口罩没那些，要买每人一袋，最多两袋，每袋四元钱。”雅惠从里屋出来走到柜台里，冲妈妈使了个眼色。
“为啥不多卖给我们点呢？我们又不是不给钱。”两个人女人有些不高兴。
“一人两袋，多了没有。”雅惠坚持着。
“好吧，来四袋！”
两个女人付完钱走了。
“你干什么？为什么不卖给她们呢？你哥不是说要涨价吗，咋不卖五块钱呢？”雅惠妈急切地问。
“不能抬高物价，你这口罩本来也没多少，就是多卖，也挣不了几个钱。”
雅惠平静地回答。
“那今天不买了，我看看行情，或许还会涨价更多。”雅惠妈窃喜地说。
“唉，真是没有挣大钱的命，年前听你的进两箱好了。”雅惠妈遗憾地叹了口气。
雅惠听了没说话。
初三下午，小区里陆续有人来买东西，只要是没戴口罩进屋的，雅惠都免费发给他们一个戴上，不要钱。当雅惠妈发现时，雅惠都送出三袋口罩了。
“你这是干什么？明知道口罩涨价了，咋还免费送？”雅惠妈生气地问。
“妈，你不懂，那些没带口罩就来买东西的人，说明他们的防范意识不够，对疫情不了解，也没当回事，咱家来人多得注意点儿，免费给他们口罩，也是对我们自己的保护，他们免费得到口罩也高兴不是？拉个回头客不挺好。”雅惠耐心地解释。
雅惠妈听了没出声，似乎认可了雅惠的话。
初五早上，哥哥和嫂子八点钟就急吼吼地来了。
一进屋，哥哥就说：“可不好了，武汉疫情太严重了，现在农村都封路了，街里公共场所，娱乐场所都关门了。一次性的口罩都涨到十元钱了，那种医用口罩都涨到四十了，几家开着的药店都卖疯了。”哥哥一口气说完，眼睛直放光。
“妈，咱家的口罩也涨价，十元钱一袋，我帮你写个广告。”哥哥说完，就拿了张纸，写上：一次性口罩十元，本超市有货。手脚麻利地贴到门玻璃的外面。
雅惠妈没出声，看着儿子，默许了儿子的做法。
“还有，妈，家里的所有商品都涨价一元钱，这可是发财的好机会。”嫂子尖声尖气，满脸得意。
“对，对，这是发财的机会，可别错过了。”哥哥在旁边应和，“今天，我们俩帮你卖货。”
“卖货可以，涨价不行。”雅惠听到哥哥嫂子的话，赶紧从厨房出来说。
“咋不行？有啥不行？这是赚钱的机会。”哥哥瞪着眼睛说。
“哥，被工商局知道，是要被罚款，要吊销营业执照的。”雅惠忙回答。
“没事儿，我同学就在工商局，再说了街里都这么卖。”哥哥满脸不屑。
“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雅惠提高声音。
“你懂个啥，念两天书，别跟我装高大上。”哥哥生气地说，“你跟钱有仇啊？”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国难当头，不能挣昧良心的钱，不能哄抬物价。”雅惠据理力争。
“读两本书，又教训你哥了，你压根没瞧得起你哥！”嫂子边说边斜眼儿瞅着雅惠妈，猩红的嘴唇上下快速地开合着，“这是文化人，道德高尚着呢！”
雅惠瞪了嫂子一眼，没接话，走到屋外把哥哥刚贴上的广告纸撕了下来，转身进屋。
“你敢撕下来？”哥哥发怒大吼。
“你哥也是为了多挣点儿钱，你这是干啥？”雅惠妈拉着雅惠小声说。
“我就撕下来，不可以这样，不能发国难财。”雅惠真的急了。
“怎么了？怎么了？”这时门口站着两个穿装制服的人，工商局的，一看那着装，雅惠妈傻了。
“最近，疫情爆发，不许哄抬物价，一经发现，定要重罚，就你这小店也得罚款十万。”
其中一个高个男士义正言辞地说。
“没哄抬物价，没哄抬物价，哪敢呀？”哥哥猫着腰满脸谄笑，额头却渗出汗来。
嫂子两道扫把眉瞬间耷拉下来，赶紧躲进卫生间。
雅惠把手中的白纸藏到身后，使劲攥成团，顺势塞到货箱空隙里，定了定神色。
“你们刚才在吵啥？”另一个胖男人冷着脸问。
“没吵啥，我和我哥拌几句嘴，没啥。”雅惠走上前，顺手拿起两瓶矿泉水递给那两个人。
“不用，不用。”两个人推辞。
这时进屋一个老太太要买酱油。
“大娘，您常来她家买东西，她家东西涨价没？”那个瘦高的男人问这个买酱油的老奶奶。
“没涨价，没涨价，还就她家没涨价，这口罩都是她家白送的。”这个老太太指着脸上的口罩欢喜地说。
“这样啊，挺好，值得表扬，好好卖货，不能涨价。阿姨，给你点赞。”高个男士冲着雅惠妈说。
“应该的，应该的！”雅惠妈应和着。
“再见，阿姨，一周之内还会来检查的。”说完两个工商局的男士推门走了。
雅惠长出一口气，意味深长地白了她哥一眼转身进了里屋。
嫂子从卫生间溜出来，这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出声了。嫂子向哥哥使个眼色，俩人偷偷溜走了，雅惠妈也不出声了。
晚上，雅惠妈特意做了雅惠爱吃的可乐鸡翅和凉拌苦苣。雅惠吃着饭，没再提起早上发生的事情。她除了看手机关注疫情的情况，就是看看书。来雅惠家买东西的人陆续多起来，应该是年前准备的食品、蔬菜吃得差不多了。雅惠妈也没涨价，口罩依旧是四元一袋，没有戴口罩进屋的就免费送一个。初七晚上，雅惠家的口罩彻底卖没，雅惠妈留个心眼事先留了两袋不卖了。
初八早上七点，雅惠妈接个电话就匆匆出去了，说是有事。雅惠被叫起来看着超市，快两个小时了，雅惠妈也没回来，雅惠觉得不对劲，给妈妈打电话，电话里声音很吵。
“我在药店呢，我在排队买双黄连口服液呢，人太多了，还在门外排着呢，先挂了。”雅惠妈大生地说着。
雅惠一听就明白了，心里又气又急：这个老妈可真是的……
电话再次拨过去，没人接听，雅惠继续拨电话，一遍，两遍，三遍……可算接通了。
“妈，你赶紧回来，咱家水管漏了，满屋都是水……”雅惠说完挂断电话。
不到十分钟，雅惠妈从出租车上气喘吁吁地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屋来，大冬天的却是满脸的汗水。
进屋一看，一切安然无恙，水管没漏，雅惠正坐在柜台前悠哉悠哉地看手机呢,屋里充满酒精的味道。
“你干嘛骗我？就快排到门口了，就要买到双黄连口服液了，你怎么回事啊？”雅惠妈气急败坏地对雅惠喊到。
“你先去洗洗手，好好洗洗手，把口罩用塑料袋装上扔到垃圾箱里，外衣脱下清洗，完事咱俩再说。”雅惠板着脸，一脸凝重地说着，顺手倒了杯开水放在桌子上。
雅惠妈看着雅惠的样子，只好按照雅惠说的去做，认真地洗洗手，口罩也处理完，身上的外衣和裤子也脱下来扔进洗衣机里去洗了，才坐到桌子边喝雅惠倒的水。雅惠妈似乎也觉得自己去街里买药有点冒失了。想起初四那天工商局来人，若不是雅惠……那可是要命了，罚款十万块，比起武汉疫情对雅惠妈来说，这十万块钱才是要命的！
雅惠妈闷头喝水没出声，雅惠可说话了。
“妈，我骗你回来，把你急够呛，是我不对，可是我不这么做，你也不回来呀！”雅惠停下来看看妈妈。
“谁告诉你买双黄连口服液的？你买它干啥？”
“你陈婶打电话告诉我的，说是能对治瘟疫。”雅惠妈低头说。
“双黄连口服液要是能治这瘟疫，至于武汉封城，农村封路，铁路公路都停运吗？街里线车都停了，国家这么做就是让咱们老实待在家里，隔离，防止传染。再说了，你也不想想，那些医生不比你懂药性药理，疫情发生这么多天，才知道双黄连口服液治这病？”雅惠说完喘了口气。
“是药三分毒，我们没有发烧咳嗽的症状，就不能吃这药，预防都不行。”雅惠提高声音，“还有，疫情刚发生时，你们不当回事，让你戴口罩，勤洗手少外出都不信，现在觉得疫情严重了，你们又过度恐慌害怕，人家说啥就信啥，盲目跟风，致使药价也上涨。”雅惠有点儿激动。
“那么多人排队，也不怕传染了，就消停地在家待着，少外出，上不去前线，就保护好自己，不给家人带来隐患，不添乱，就算给国家做贡献了，知道不知道？”雅惠说得痛心疾首。
“老妈，我说得对不对？”雅惠缓和了语气。
“唉，妈老了，还是我姑娘说的对，妈下次不了。”雅惠妈满是歉意地说。
“好了，做饭吧，我还没吃早饭呢？”雅惠走到妈妈跟前抱住妈妈，在妈妈的脸上亲了一口。
“好好，我这就去做，你吃啥？”雅惠妈答应着赶紧站起来。
“行了，我都准备好了，今天我做饭，油煎豆包，小米粥，土豆炖黄蘑。你就歇歇腿吧，二十分后，咱娘俩吃饭！”说完雅惠去了厨房，“给陈婶打电话，让她赶紧回来，别添乱了。”
雅惠妈打完电话，回到里屋躺在床上，才发觉两条腿有些酸痛，双脚冰凉，这一大早上都干些啥，没正事的感觉。再想想工商局来人那天，多亏姑娘了，再琢磨琢磨今天的事，姑娘说的话，真是在情在理，看来姑娘这书没白读。想当年雅惠爸去世时雅惠正读高中，自己有多难，供雅惠读书，雅惠哥哥结婚，真是难啊……现在看来，姑娘是真出息人了，值了，以后有事得多听听雅惠的建议。想着想着......雅惠妈竟然睡着了。
雅惠呢，在厨房里做饭，同时她也在想：当下要做的是陪老妈过好这个年，安全度过疫情这道关。趁着现在这“特殊”时期，好好陪陪老妈，同时也利用好这段时间，多读读书。也要相信这疫情很快就会过去，等疫情过去了，她要到南方大城市闯荡闯荡。她的人生路才刚刚开始，希望满满，憧憬无限，当然也会历经风雨，不是说只有经历了风雨，努力拼搏才能见到彩虹吗？属于她的彩虹，正在高远的天空等着她呢。
想到这，雅惠笑了，信心满满地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