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东南飞》是家户喻晓、吟咏至今的不朽诗篇,后人将它与《木兰诗》称之为“乐府双壁”,代表了乐府诗歌的最高艺术成就。从这篇诗歌的流传性来说,或许其在语言艺术与故事情节的感染力方面最为主要,然而若从诗歌的价值角度来看,则不仅仅是表现在艺术手法层面,在思想内涵与反映社会现实层面也极具宝贵价值。在此,文章将讨论这这篇诗歌的艺术特点以及它们与当时社会现实的联系。至于艺术手法方面笔者不做过多展开,读者若有兴趣可参阅其他相关资料。
《孔雀东南飞》是乐府优秀的民间叙事诗。乐府是秦汉时期官方设立的音乐机构,得名“乐府”,后来至隋唐时期乐府机构被撤销,从此之后无乐府机构。一般认为乐府设立于汉武帝时期,但从历史考证来看,其成立应当早于汉武帝时期。武帝时期是西汉的极盛时期,与此同时,乐府在这一时期也呈现出蓬勃发展的局面。武帝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编制庙堂乐歌,歌词主要由文人写作。乐府除了编制庙堂乐歌外,还广泛地在民间采风配乐,收集整理了许多民间优秀诗歌作品,这里所讨论的《孔雀东南飞》便是从民间采风进而经过乐府润色整理而成的诗歌作品。应当看到,《乐府诗集》当中的许多诗歌并非是乐府所创,它们中的大多数是首创于民间,因而多数乐府诗歌只知朝代而不知具体作者,《孔雀东南风》亦是如此。由于乐府中的许多诗歌源于社会现实的土壤,因此其在这一点上与《诗经》有着相似之处,乐府诗继承了《诗经》“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传统,广泛而深刻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风貌,诸如政治制度、经济状况、文化风俗等等。而在诗歌的主题上也丰富多彩,有描写频繁的兵役徭役带给人民的痛苦;有描写沉重的赋税对人民的残酷剥削;有的描写妇女的悲惨命运;也有的歌颂男女之间坚贞不渝的爱情,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诗歌的情感方面则情真意切,发自内心,既细腻而又深刻。语言造工自然,朴实而又生动。正是由于这些特点,使得乐府诗成为了中国文学宝库中永不褪色的部分,无论其艺术性和思想性,都堪称典范。源自民间的这部分乐府诗,是两汉时期文学的最高成就。
《孔雀东南飞》有“三最”,它是我国古代汉族文学史上最早的长篇叙事诗,是我国古代最长的民间叙事诗,也是我国古代最优秀的民间叙事诗。《孔雀东南飞》原名为《古诗为焦仲卿妻作》,由于首句便是“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后人多称之为《孔雀东南飞》,此名遂沿用至今。至于这首诗的作者,我们已无法知道,但是对于其创作的历史背景还是清楚的。这首诗是以发生在东汉末年建安时期(前196年-前219年)的民间真人真事为基础而创作的。“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这个真实发生于当时的故事,人们为之触动,这便是《孔雀东南飞》被创作出来的直接原因。诗中的主人公是一对名叫焦仲卿和刘兰芝的夫妻,全诗的故事以刘兰芝与焦仲卿母的矛盾为展开,而故事的线索则是双线交替的结构,一条线索以焦仲卿、刘兰芝的关系构成,另一条线索以刘兰芝与焦仲卿母和刘兰芝兄的关系构成。全诗主要采用对话的形式为载体来推进故事,通过各个人物之间的对话鲜明地体现了各个人物的性格,成功地塑造了不同的艺术形象。在这既是《孔雀东南飞》的一大特点,也是对话形式诗歌的最高成就。汉魏时期是五言诗蓬勃发展的时期,这个时期的许多五言诗成就斐然,这首诗的体裁通篇也是五言形式,是为当时之杰出代表。
《孔雀东南飞》的作者着大量笔墨塑造了一个美丽善良,聪明能干,温柔贤惠却又坚毅不屈的鲜明妇女形象。诗歌具有完整的故事性,情节紧凑,细针密线,布局流畅,详略得当,有条不紊。诗歌的语言朴实自然,不露雕琢之痕,却又生动形象,极具传神。例如同样是母亲,刘兰芝辞婆时焦母“槌床便大怒”的暴躁性格与刘兰芝回到娘家时其母亲“阿母大拊掌”的温和性格形成强烈对比,寥寥数语,画龙点睛,实为妙笔。至于音韵则衔合自然,过渡平稳,极具音韵之美。从故事的结局上来看,《孔雀东南飞》在现实层面毋庸置疑是一个彻底的悲剧,然而艺术尽管是现实的一种反映,但也毕竟有别于现实。故事的结尾,“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焦、刘夫妻二人双双殉情,这是现实的写照,而二人死后“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旁”,最终又双双化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这是诗歌艺术上的处理,也是美好理想的升华,闪耀着伟大的理性光辉。此诗若以焦仲卿、刘兰芝二人的死作为最终收尾,则此诗应当归属现实主义诗歌的类别,而恰恰是最终的艺术想象,为《孔雀东南飞》增添了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并有画龙点睛之妙。
诗歌的这些特点,就艺术表现手法上来说,堪称完美,但其价值仍不绝于此。此诗的另一大成就,在于其深刻的思想内涵以及所反映的社会现实。任何的文学作品都是时代的产物,它们总是或多或少地打上了时代的烙印,因为任何的事物都无法脱离其赖以存在的时代的限制,这也是文学作品能够映射社会现实的原因所在。《孔雀东南飞》产生的历史背景是在东汉末年的建安时期。当时,曹操执政,随着东汉中后期官僚贵族与豪强地主兼并土地局面的不断发展,社会上已经广泛形成了许多累世公卿官僚集团,后至于魏晋时期,则发展为门阀士族。例如司隶校尉袁绍便是当时著名的累世公卿。由于累世公卿集团的出现,他们世代做高官,把持朝政,对整个社会特别是地主阶级的观念产生了巨大影响。西汉武帝时所创立的察举制,本来注重考察才德,而到了东汉中期后实际上已经不问才德,只看门第了。以至于社会上普遍形成了“做官重门第,婚姻看阀阅”的思想观念,虽说婚姻上的门当户对观念在封建贵族地主中一直存在,但是在东汉与魏晋时期则表现得更为突出。另外,除了门第观念的影响之外,武帝独尊儒术以来使儒学取得了正统地位,其思想的影响也不可忽视。实际上,武帝时期所提倡的儒学并非是先秦原始的孔孟儒学,而是糅合了法家、阴阳家等其他学派形成的“霸王道杂之”封建儒学,是一种异化儒学,但是为了适应封建统治的需要,这也是历史的必然选择。此后,“三纲五常”的封建思想对人们的君臣观念、家庭观念、人伦观念、婚姻观念等产生了巨大影响,并始终居于统治地位。上述的门第观念和三纲五常的封建思想,是《孔雀东南飞》产生的社会基础与历史渊源。当然,这是我们从“知人论世”的角度来解读诗歌的,我们同样也可以在解读诗歌的过程中反过来窥见当时的社会观念,这只不过是一个相互联系而相反的过程。
在当时的封建家庭婚姻观念下,既讲求门当户对,又存在封建伦理纲常对妇女行为上的各种限制。因此在男尊女卑的古代社会中,婚姻关系一般都不是平等关系,婚姻关系中的男方家庭往往处于主动有利的地位,而女方家庭则一般处于被动不利的处境。正如《礼记·本命》中载“妇有七去: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窃盗去”。去为遣逐之意。因此封建礼教对于妇女的压迫,可见一斑。《孔雀东南飞》所表现的主题正是在封建婚姻家庭观念下,家长过分干预婚姻而酿成的一起婚姻悲剧。诗中刘兰芝“女行无偏斜”,实际上并没有违反封建礼教,但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表明刘兰芝在焦母的故意刁难下不堪重负,这里刘兰芝被焦母驱遣的原因应该是“七去”中的第一条“不顺父母去”,明显是一个被封建礼教所无端迫害的妇女。但笔者推测也掺杂了门第观念的影响,从刘兰芝与焦母的对白中“昔作女儿时,生小出野里,本自无教训”可以看到刘兰芝并非出生士门豪族,或许是地主阶层,但推测也是较为普通的人家,而“本自无教训”应该是刘兰芝的谦虚之辞,这在诗中多处可以看出她是知书达理的。因此刘兰芝在家庭实力上自是比不上男方的官僚家庭,这也就成为了焦母如此蛮横的一个缘由。尽管如此,故事中的主人公刘兰芝也并非逆来顺受。在辞别焦母时,“新妇起严妆”、“事事四五通”的严妆辞婆则是她对焦母威压的反抗,以至于焦母看到后“槌床便大怒”,而这也同时也表现出了她对焦仲卿真挚的爱恋与不舍。刘兰芝回到娘家后“阿母大拊掌”的惊讶与刘兰芝“儿实无罪过”的自白,进一步表现了刘兰芝外柔内刚的性格,也说明了封建礼教迫害的不仅是刘兰芝与焦仲卿二人,而是双方的两个家庭,在这里多少会使读者对于焦、刘二人的遭遇产生同情。在其“性行暴如雷”的势力兄长地逼迫下,刘兰芝假意应允再嫁。“府吏闻此变,因求假暂归。未至二三里,摧藏马悲哀。”焦仲卿听闻刘兰芝要再嫁的消息,内心的痛苦通过侧面的“马悲哀”强烈展现出来,而焦仲卿对刘兰芝不渝的爱情此时也展露无遗。“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焦、刘二人无力改变现实,最终只能以死抗议。值得注意的是,“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和“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描写的细节差异却巧妙地体现了焦、刘二人的性格与处境。刘兰芝“赴清池”时明显是内心决绝的,对于她外柔内刚的性格表现得可谓淋漓尽致。然而焦仲卿的“徘徊庭树下”则是因为其仍对母亲有所挂念,刻画了其善良的性格和矛盾的心理,诗歌并没有着其他的笔墨,仅仅只用“徘徊”二字便将焦仲卿的复杂心理全部蕴含其中,收到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效果,艺术技巧着实高超。
焦、刘二人的死,表面上看是焦母、刘兄直接造成的,但实际上封建礼教才是真正的元凶。其实害死自己的儿子和妹妹,当然不是焦母与刘兄的本意,但最终却酿成了无法挽回的悲剧,从这一点上看,焦母、刘兄也不过是封建礼教的受害者罢了。问题的关键在于,焦、刘二人所向往和追求的,仅仅只是自由的爱情,然而在当时封建家庭婚姻观念的束缚下,二人实际上不可能反抗以焦母、刘兄为代表的封建权威,这就是任何人都无法脱离其时代限制的表现。尽管焦、刘二人都忠于不渝的爱情,但是二人的理想并不能冲破当时封建思想的束缚。因此,摆在二人面前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屈从,要么以死抗争。其实无论是屈服还是以死抗争,都是封建礼教对当时二人爱情的毁灭。若选择了屈服,《孔雀东南飞》也不会问世,正是焦、刘对爱情忠贞不渝的向往,他们选择了抗争到底。焦、刘二人肉体虽灭,然精神不亡。为了表示对焦、刘二人的肯定,此诗的作者也并没有仅仅停留于二人之死的现实,而是在同情焦、刘二人的基础之上将诗歌推向了浪漫主义结局。对于被自己亲手逼迫致死的亲人,焦母与刘兄追悔莫及,尽管他们所持的封建礼教观念与焦、刘二人的美好理想相冲突,但这样的结局,也并非是他们愿意接受的。因此“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旁。”焦母、刘兄的后悔显然已经无济于事,然而他们最终也给予了焦、刘二人晚到却又诚挚的认可与祝福。在这一点上,焦、刘的抗争或是成功的。不仅如此,“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这部分内容是作者采用浪漫化的艺术想象进行的最终渲染,“松柏”、“梧桐”、“鸳鸯”都象征着永恒的爱情,既象征了焦、刘二人爱情的不朽,也喻示了焦、刘二人死后化作鸳鸯,长相厮守。这里直接体现了作者的鲜明态度,这是作者对焦、刘二人美好爱情理想的认可、赞扬与歌颂,作者的思想,也全寄托于最终的结尾。如果说前文的叙事是对封建婚姻观念的揭露,那么最终的结尾则是作者对理性的自由爱情的美好希冀。至此,诗歌在形式上完成了向浪漫主义风格的转化,而诗歌的思想内涵也正是借浪漫主义结局为载体获得了升华,全诗闪耀的理性光辉,皆在于此。
《孔雀东南飞》思想内涵的难能可贵之处在于,其产生的时代背景甚早,两汉时期还处于封建地主阶级蓬勃发展的成长时期,而在这时便出现了对封建思想观念的反思与自由爱情观念的认可,不得不令人赞叹,这是《孔雀东南飞》在思想内涵上的最大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