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一生中见过最老最老老兵,也是我最敬爱的一名志愿军战士、解放军战士。记得我和他第一次见面十分尴尬。那天我刚从新兵连集训后到老连队报道的第一天,班长让我打开背包整理内务。这时发现一个老同志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的旁边,我眼睛的余光告诉我这个人岁数不小了,穿着老式布料洗的发白的旧军装(那时我们新兵发的都是新式布料草绿色军装)。这一定是领导视察来了,于是我学着老兵的样子,跳下床、立正敬礼并高声报告“报告首长 .....”话音未落引起了大家一阵哄笑。“我不是什么首长,我姓孙,是司机班副班长。”老同志连忙解释道。我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是呀,尽管取消了军衔制,可是他穿的是和我一样两个兜士兵服装,这应该不难识别。他笑了笑说“我就是看看来自于北京大城市的兵长得什么样。”说罢就上一眼下一眼的打量着我,被人这么像看怪物一样看来看去让我十分不好意思。“嗯,北京人个子长得高,很白净,不错。”撂下这句话,扭头就走了。
事后同志们告诉我,孙班长是我们连最老的兵,参加过抗美援朝。啊,这么老还是兵?我感到十分好奇。当时我特别想知道我们志愿军在抗美援朝中是怎么和美国鬼子打仗的,以前,我的这方面知识只是从书本和电影得到的。不过我和孙班长接触的机会并不多,我们的政治学习、军事训练、营房施工等各项活动都是以班为单位进行的。孙班长所在的司机班是连里有名的“大叔班”,正班长姓程,是58年的老兵,班里的“新兵蛋子”也是62年的老兵,比我们班长资格还老。因此,我们平时不太敢到司机班串门聊天。
机会很快就来了,连里派公差,老孙开车带我们到海边给团里拉沙子。老孙一见我就给我拉上了驾驶室,车一出营区他就打开了话匣子。“我就爱听你这个北京人说话,真有意思。什么昨儿晚上(昨天晚上)呀,嘿嘿......,坐碗儿上(昨天晚上),怎么不坐盆里呀?”我不解的问道:“那该怎么说?”“那叫夜个黑里。”说罢有哈哈大笑起来。机会难得,马上就要到海边了,我不愿意和再他胡扯别的了,于是我问道:“孙班长,你是志愿军,参加过抗美援朝?”“是呀,可是没去几天就回国了。”他一边开车一边轻描淡写的回答道。“见过美国鬼子吗?”我好奇的问。“没有。”他的回答让我十分失望,志愿军战士都应该像黄继光、邱少云、王成一样呀,他没准刚上战场就负伤回国了,我推测着。“那你负伤啦?”这个话题他似乎很感兴趣“没有,负伤的都是没有本事的。我是有本事的,跑得快,美国鬼子打不到我。”听完这话我彻底灰心了,我不愿意再理他了。什么志愿军战士呀,见了美国鬼子就跑,有本事还跑得快,真丢人。
到海边,我们开始用铁锹往车里装沙子。我干了一会就满头大汗,累的不行。这时孙班长笑嘻嘻走过来,告诉我,这么干活可不行,效率不高还累。他一边做样子教我一边说,身体要背对着卡车,用腰劲和胳膊劲,左右手要倒换着干。这时我开始有点佩服这个老兵了,别看他上战场打仗不行。干活还真有一套。
回营房后我和我们班长说起此事,班长听完哈哈大笑起来,班长告诉我,老孙可是一个传奇人物。老孙在朝鲜战场当的是运输兵,在朝鲜山区开着苏式嘎斯卡车运输物资弯道从不减速,美国鬼子的飞机炸不着他,他多次圆满完成运输任务受到领导嘉奖。回国以后准备提升他为排长,可是他文化水平低,上边没有批。考虑的他的驾驶技术、修车技术还是把他留下来,至今没有让他复员转业。听了班长一席话,我不禁对老孙肃然起敬。
老孙为人非常低调,从来不谈以前的事情。后来我问起这事时,他十分感慨的说“别听你们班长瞎吹,那个敢跟美国鬼子的飞机斗呀,他们飞机俯冲投弹命中率极高。我的好多战友都被美国飞机炸死了,那时候真难呀,前线需要物资,我们没有空中掩护,我们运输兵成了美国鬼子飞机的活靶子。我跑那道线是山区,美国鬼子飞机一般不敢俯冲轰炸,不俯冲轰炸,飞机投弹命中率可就差多了,所以我就敢跟他们藏猫猫。”说到这,老孙抽了几口烟又接着说:“那也是赌命呀,其实美国鬼子的飞机是可以俯冲轰炸的,那样我必死无疑。不过他们轰炸完之后,必须迅速拉高,否则晚了就会撞到山上,机毁人亡。冒着损失一架飞机的风险去炸一辆汽车,美国鬼子肯定觉得不上算,所以他们拿我没办法。前线需要物资,否则打不了胜仗,为了中国人民志愿军的胜利我敢赌,美国鬼子命贵,他们不敢赌。”听了老孙的一席话,让我感动不已。这是一个多么好的老兵呀,是呀,在前线和美国鬼子浴血奋战的志愿军战士是英雄,在后方舍身入死支援前方战斗的志愿军战士也是英雄。
尽管我非常喜欢和老孙聊天,可是我们见面机会却很少。团里的苏式嘎斯卡车总是出毛病,那时中苏关系已经恶化,他们不再向我们提供汽车配件了,团修理所经常找老孙帮忙,自己加工零配件。他一天到晚忙个不停,身上油渍麻花的,长年的汽车兵生活使他患有严重的胃病。我们班长曾经感叹道,老孙这一辈子就是受苦的命,不顺。1964年,部队开展大比武运动,当时汽车兵大比武尖子标准是开嘎斯卡车在100米的距离挂1、2、3、4档,然后再从4档顺序减至1档,或上铁路轨道开100米,途中不准熄火、停车。谁要是达到其中一项标准,无论文化程度、无论新兵老兵、无论是否党员一律破格晋升为汽车技师。过去那种苏式老旧嘎斯车好好开还不断出毛病呢,何况要达到大比武要求了。全团只有老孙双达标,不过老孙没有因此得到任何好处。老孙是老兵,他的士兵津贴费比汽车技师—干部工资还高,因此不能晋升。他是团里有名的“嘎斯王”,不少现任的团、营里的汽车技师都是他的学生,这个汽车技师称号对他实在没有什么鼓励作用。后来听说给了他一个“汽车高级技师”称号,部队没有这样的编制,也没有这样的技术职称,可能只是出于个别领导的个人意愿,以资鼓励吧。
大比武并没有给老孙带来什么好处,反而添了不少麻烦。不久大比武活动遭到了批判,定性为不突出政治的单纯军事观点的活动而且还违反了毛泽东军事思想原则,这在当时是犯一个不得了的政治错误。因此,热衷提倡大比武的领导和大比武的尖子受到了批判,有的还受到了降职、复员转业处理。老孙是一个士兵,职务是没法再降了,看着团里近百台破“嘎斯”车需要修理,暂时还不能马上离开他的份上,老孙被“革职留任”了(收回汽车高级技师称号,仍然在部队继续服役)。从此,老孙更加谨小慎微、沉默寡言了,他喜欢整天和那些不会说话的“嘎斯”汽车混在一起。
这年10月,锦州市革命委员会即将成立了,为了支持地方政府,显示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威力,军里领导要求我们炮兵团参加庆祝游行活动。接到指示以后,全团连以上领导连续开了好几天的会,研究实施方案。领导们担心这支长期没有训练的部队,又刚刚补充了那么多新兵,能按时参加这种政治活动吗?
领导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我们营是最后一批离开营房开往锦州的,沿途不时能够看到路边停着正在修理的炮车,还有不慎撞了车。我们营装备的都是重型火炮,牵引车是法国原装进口的“戴高乐”(这一款车曾经是法国军用汽车,法国部队换装新型汽车以后,把这款老式戴高乐拆下军用装置作为大型运输车卖给了中国。车到中国以后马上就装备部队了并开始仿制,仿制车和原装车一模一样,真可以以假乱真,但是车质量的好坏比的不是外观而是牵引力)。午夜时分,我们车队开到了小凌河,秋雨霏霏让人感到寒意。
连日的秋雨使原来快要干枯小凌河水位有些上涨,没了膝盖,河水也宽了不少。岸边车灯攒动,看来先到的兄弟部队正在过河。在车灯的照耀下,可以看到有的炮车已经陷入河中,不少士兵跳入河里在帮助推车,小凌河霎那间灯火闪烁、热闹非凡。我们营长在河边观看水势并准备过河时,岸边驶来一辆小车。团里副参谋长及时赶来通报情况,小凌河河床地质状况比较复杂,先到的二营有些炮车陷入河中,正在自救,如果实在不行只好求助于地方履带式拖拉机了。希望我们谨慎选择路线渡河。营长有些犹豫不决了,他知道我们的炮车要是陷入河中,可不是拖拉机能帮的上忙的。
这时,从我们车队后面又开来一辆小车。一个穿着雨衣的矮胖子从车上下来,声音洪亮:“这百十里的公路全让你们炮团包了咋地?像羊拉屎一样这一坨,那一坨的,你们是宣传队还是播种机呀?”从营长和副参谋长的表情看,胖老头绝对来头不小。营长和副参谋长汇报完情况后,他指着我们营炮车说,明天天亮之前,这个营必须整建制的赶到集结地,我不管你们有什么困难,说完就上了小车。小车刚要启动,他又摇下车窗大声呵斥道:“上了公路,我的车一直跟在你们炮车后面,你们炮车也TM不知道给指挥车让路,你们是怎么教育部队的?”看来大领导对我们这次行动不满意并且真的生气了。天已经有些略微发白了,营长不敢再犹豫,否则肯定赶不到集结地,他命令部队马上渡河。
这时,我们远远看到老孙和营长走到了河边,老孙卷起裤腿打着手电一步一步的淌着水,向河对岸走去。影影绰绰,老孙在河两岸走来走去,不时弯腰在水里摸来摸去,雨水、河水完全浸透他的军装。东北的夜间的初秋寒气逼人,长年的汽车兵生活使老孙患有严重的胃病,他顶得住吗?看来他是凭着多年开车经验摸着石头找路过河,不过这一点倒是老孙的绝活。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营长焦急的在河边来回度步,从老孙的迟疑不决态度,我们知道我们炮车平安渡河有一定难度。最终决定强渡,老孙打着手电趟着河水引路,程班长驾驶炮车渡河。成功渡河以后,他们俩又返回来开第二辆炮车,就这样,全营炮车顺利渡过小凌河。最后一辆炮车渡过小凌河以后,老孙一屁股坐在河滩上爬不起来了,当大家关切的跑过来的时候,只见老孙大声对营长说:“营长,不要管我,时间不等人,快带着炮车走。我身体不行了,得缓一下,然后带着后勤车队撵你们。”营长和老孙都是从朝鲜战场回来的,战友情深,但是此刻任务、命令重于泰山,默默无语,挥泪洒别。
过小凌河路况好多了,我们炮车风驰电掣般的驶向锦州部队集结地。先头部队已经整装待发,做好了阅兵前的准备工作。当我们车队驶来的时候,他们都睁大了眼睛,伸出了大拇哥。是呀,威武之师,军之战神。我们车队在指定位置刚停稳,竟然看到老孙带领一群后勤人员跑过来欢迎我们,真是让人惊愕不已。营长不解的问道:“咦,你们后勤的破“嘎斯”怎么跑到我们“戴高乐”前面了?”老孙憨憨的一笑说:“怕误了大事就抄近路了呗。”
我们准时参加了阅兵式,群众的欢呼,领导的挥手致意,这一切让我们充满了自豪感。我知道没有老孙这个老兵领路,我们不可能及时赶来参加这个活动的,但是令人遗憾的是老孙未能参加阅兵式,领导给出的原因是,老孙他们开的嘎斯过于老旧,怕万一坏在会场上。我们参加阅兵式的每人发了一枚带有毛主席头像的纪念章和一个印字的搪瓷缸子,自然没有老孙的。我们大家都拿出了自己的纪念品要送给老孙,但是被老孙婉言拒绝了,他说:“军人就是要奉献,我的老班长教会我如何开车、修车,可是他却牺牲在朝鲜战场,什么也没有得到。比起他我得到的已经够多的了,够幸运了。”
后来,一次执行任务我负了伤,然后住进了锦州205医院。痊愈后回到连队,但是老孙和一些退伍老兵已经离开了部队。现在想起了,老孙离开部队的理由也非常简单。那时总后给我们装备了一大批解放牌卡车,为此淘汰了所有的苏式嘎斯车。“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是呀,嘎斯车淘汰了,“嘎斯车王”也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让我遗憾的是老孙临行时,我没有能够送一送这个我心中一直敬慕的老兵、老大哥。50多年过去了,让我最不能原谅自己的是,我已经叫不出老孙的名字,只记住老孙、孙班长和他那憨憨的笑容。老孙是成千上万志愿军战士最普通的一员,在朝鲜战场上他没有杀过一个美国鬼子,他不是黄继光、邱少云、王成那样的英雄人物,可是在朝鲜战场他也是舍生忘死的和美国飞机斗智斗勇,为前线需要运送战备物资,他也是当之无愧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