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了好

昏迷中的苏老太不知道医生怎么下的病危通知书，不知道子女们怎么把她拉回家后，手忙脚乱地准备她的后事。就在从衣柜里取出老衣的时候，几个女儿对妈的手艺有了从未有过的怀疑态度。她们几乎不相信心灵手巧的妈能做出如此粗糙的针线活儿。作为长女的大姐提出来要买一套，马上得到妹妹们的支持。于是，有人很快地从镇上把老衣买来了。买来就搁在苏老太身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处于昏迷状态的苏老太在来家后的下午，竟然慢慢醒转过来。不过她的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她的游魂还在太虚中飞升。但是她能够听到她的妹妹们和女儿们的声音。 　

“大姐，我们几个都来看你来了，你睁眼看看我们吧。” 　

这是大妹的声音。大妹瘫痪在床，居然也来了。 　

“大姐，我把灵儿带来了。不知劝了多少次叫她认你这个亲妈，可她就是不认，一听说你病了她二话没说就跟着我来了。这说明她心里还有你这个亲妈啊。 “

这是二妹在说话。苏老太想挣开眼看一看她的灵儿。二妹抱走灵儿的时候她才三岁，现在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她轻轻叫了声妈。苏老太真想再听到灵儿再叫一声，她等着，但她没能如愿，她只听到这一声。现在她的意识完全恢复了，她知道自己又活过来了。那些很细小的声音也能听得到。她的耳朵好使着呢，八十三岁的人了，耳不聋眼不花，她为此骄傲得很。大女儿给她买了部手机，这是好东西，见不着面却能听到声儿。它又不是好东西，因为有它在，就少了见面的机会。她一病，妹妹们全来了。就连多少年不认她这个亲妈的灵儿也来了，为的就是见她最后一面。可她没有死成，她又活了。她不想马上睁开眼，很想再听妹妹们唤她的声儿。她辨别着她们的声音，大妹的，二妹的，三妹的。四妹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她也听到了。她想睁开眼看看这个可怜的妹子，三十年没见成什么样了。就在这时候屋里突然安静下来，安静得让她害怕。再次听到大女儿的声音让她一下坐起来。大女儿一下跳起老远，大喊了一声，我妈醒了!紧接着跑了出去。

苏老太说：”我没死，你们过来吧。“　但是没有人响应她的话，她只得再次说一遍：”我没死，真的没死。“这回一下子涌进一屋子的人。大女儿说：”妈，你可吓死我们了。“大妹说：”快把衣服收起来。“苏老太看着小女儿把老衣拿走了。她知道这不是自己亲手做的那套，心里生气也不好说什么。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不必计较这些了。她现在只想看到灵儿。那个一直在后边的女子想必就是灵儿了。她向她招一招手。她走到苏老太的跟前来，”是灵儿吧？　“　”我是，妈。“ 　

苏老太说：”我天天想你啊，这回见着了，真好！来，坐下。“灵儿就坐在床边上。苏老太的手抓住她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 　

家里热闹了三日，也只能是三两天的时间这么过。人一多，吃饭都成了问题。十几口人吃饭不是小事情。那么多人在一起吃饭没有一天在苏老太家里，所以她不知道这些，也没去想这些事情。她只觉得人多了热闹。姐妹在，女儿们在，多好啊。但是有人有意见了。有意见的儿媳嘴上没提出来，脸色上表现出来了。人多开销就大，没人愿拿出钱来买鱼买肉。苏老太有五个闺女，儿子也只有一个。在招待亲戚上只有他负担，好像没有人要替他分担了。他们两口子开始想办法了。很明显，两口子的想法非常凑效。老姨们都是聪明人，打坐在饭桌旁就看出来了。盘子少了不说，菜也寡淡无味。 　

三天一过，妹妹们来向苏老太告别。这时候她还躺在床上，即使她们走，她也不能送出门来。二妹和灵儿是最后来向她告别的。灵儿说的和她们是一样的，家里忙实在脱不开身。苏老太知道是留不住的，只得放她走。临了，灵儿从包里拿出钱来。好像只有钱才能弥补这么多年来的亏欠。苏老太不愿意她以这样的方式对她，几乎喊起来了，快把钱收起来。灵儿说：”妈，你还要我怎么样呢？ “苏老太虽有一百个不乐意，还是有人替她收了。 　

接着要走的是女儿们。第一个提出来要走的是大女儿。她在城里开着超市。出来几天，店里的生意让她不放心。现在，苏老太的精神好多了，她看着女儿戴着口罩和她说话就有些生气了。

”你能不能不戴那口罩!也不嫌捂得慌。“

”我感冒了怕传染了你。“大女儿说。她每天都戴着口罩的，除了吃饭和睡觉摘下来之外，姐妹们见到的都是戴着口罩的大姐。妹妹们看不惯她这样，也不好说什么。城里人是讲究卫生的。最主要的还是当妈的有不好的病。这会儿，大女儿说的话应该反过来说才对。她当天没有走成。有人提出了意见，就是唯一当儿子的那个。姐妹们一走了之，看护的责任全落在他身上。他不乐意。他说起了那个才死不久的三奶。姐妹们都知道了三奶死的事。三奶死得怪可怜的，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等到发现的时候连老衣都穿不进去。三奶的女儿和她们家一样多。出了这样的事被人笑话，她们可不能也这样。

姐妹们围在苏老太身边掐胳膊摁腿的，这让她舒泰地眯起了眼。她们把老妈从屋里安顿到院里的椅子上，春天的阳光正好，她的脸色由黄变得有了血色。姐妹们觉得她们可以放心地走了。谁家没有事呢？尤其是大姐，她掂着店里的生意，真的有些寝食难安了。如果不是弟弟提出来轮流看护老妈的事，她在昨天就走了。弟弟的意见一提出来，她这长姐没理由再走。她想就住最后一晚上，明天无论如何也得走。但是现在，她不好意思再提出来，怕惹得老妈不高兴。　苏老太还没有老糊涂，她不等大女儿开口就说：”你想走就走吧。 “　

”　我家里那摊子事离了我不行。要不这样，谁替我看了这个星期，我出一千块钱给她。 “　

小女儿说：“我也没那么多时间，我也出钱。” 　

三女儿说：“我在厂里上班更没时间陪了。 ”　

阳光刺眼。苏老太说：“扶我回屋。”她躺下来的时候说：“你们谁也不用陪我，都走吧。我有你爹呢，他还能照顾我。”这时候她们才想起老爹来。有个老爹真好，在老妈没病的时候，那些家务活他全做了。要不然会怎么样呢？说不定也会像三奶一样的，人死了都不知道。姐妹们都如释重负。大姐说，我把钱给爹好了。说着就把钱拿出来交到老爹手里。敢情这钱她是早准备好了的。这时候她眉眼都带笑的。苏老太刚活过来的那会也没有这样高兴过。 　

小妹也想拿钱出来，就听二姐说：“我没有钱，谁有钱谁出。”小妹不想让二姐难堪，放下了手。钱在她临走的时候还是塞在老爹手里。这钱的多少，她是和大姐在昨晚就商量好的。姐妹们当中，除了她们手头宽绰能拿出钱外，余下的都困难些。 　

女儿们走了，苏老太家里安静下来。她能自己做饭的时候，老头子出去放羊了。这天他从外面回来，一进屋就看见苏老太摆弄了一床的老衣。苏老太说：“你说我做的那套不好吗？她们干什么还花钱去买啊。”不等老头子回答，她说：“我还是觉着自己做得好。”老头子走到外面去了。他打通了大女儿的电话。女儿说：“妈怎么了？”他说：“你回家看看吧，你妈有些不对劲。”

“她到底怎么了？ 　”

“　你妈把老衣摆的满床都是。 ”　

“那有什么。我现在实在没功夫回去，你叫小妹回家看看吧。” 　

请不动大女儿，他只得一个个打过去。女儿们说的话都一样。老头子很想说，你们的妈死了。只有这时候，女儿们才会回到家里来。他回到屋里。苏老太正拿着手机和灵儿通电话。苏老太说：“灵儿正坐在火车上往家赶呢，明天就到了。灵儿说，她这回来就不走了。”老头子说：“她家里就没个事？” 　苏老太说：“她回来陪我，你还不高兴？不管你高兴不高兴，反正我是高兴。我好歹没白生她这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