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来了。小雅知道姨来的目的是什么,是给她说媒。娘和姨说话的功夫,她躲进里间,门留了一道缝儿。她竖起耳朵,屏声息气地恐怕漏掉一个字。可娘和姨总和她作对,一会儿声高,一会儿声低。声高的时候说的与她无关,她就没兴趣听。她愿听听不见的,越听不到越想听。声低的时候说的是她,还有与她有关的那个人。她们的话题围着她和那个人转来转去,没完没了。她这个主角急着出场,没人叫她,她就只能呆在里间作娇羞状。到了,小雅没听到有人喊她,静了一会就听到开门的声音。姨走了,连声招呼都没打,小雅很是失望。没过多久她又高兴起来,娘说,好好收拾一下,你姨明天领人来。娘说话总是不完整,不是缺主语就是缺宾语。省得不能再省,好在她习惯了,像哑人看手势一样也懂得意思。娘说完一句叫她高兴地,接着批评她,连个对象都不会搞,还得找媒人。
小雅撇了撇嘴。这是她的习惯表情。只要她觉得别人说的不对,她不会提出来,却是用这种鄙夷的态度表达不满。娘说,我说你,你可别不服。现在哪有找人说媒的了,也没有人说媒的。也就是你姨才给你张罗这个事。小雅还是没说话,她在想好多事儿。她文化不高,人家考上高中,考上大学了,进城了。她在原地打转儿,只上到初中,没出过远门。人家从城里回来,她只去一次,不会去第二次。她和人家说不到一块去。她有些孤独,她就特想找一个能和她说上话的人。可是没有人把她当大人看待,她在别人眼里永远是十五六岁的样子,就没有人把她的婚事提上议程。其实她已经十八了。那又能怎么样呢?即使她把内增高增加十公分还是没有人注意。现在好了,她的哭闹惹烦了娘,娘要把她这盆水趁早泼出去。这时候小雅想照镜子。可这个与美相关的东西在小雅家里找不到,谁家没个镜子呢?不管男的女的都愿意照一照,梳头发时照是看头发哪儿不妥帖,。没照镜子之前,头发乱蓬蓬的,镜子里的人和乞丐一样,但在照过之后,就要想办法叫头发顺滑一些。头发好看了,还有脸呢,脸要比头发还重要。这会儿左照有照的,一张脸看了不知多少回,哪儿有问题就要补救一下。要是连脂粉都遮盖不了,那也没办法,只能带着遗憾走出去。在家里,美是美给自己看的,到了外面就要叫别人看。都是你看我,我看你的,这时候人又成了镜子,互相比照着。这会儿要全面些,自上而下的都看到了。一个人只能看见前面的自己,后面看不到。人的确没有后眼。
小雅家没有镜子,连能照影儿的窗玻璃都用旧报纸糊上了。没有镜子,小雅也有办法,洗头洗脸的时候洗三遍不行,洗四遍,直到盆里的水清亮亮的。头发什么样,脸上什么样,她的手像一面镜子,摸过去之后她就知道那儿不妥帖。别以为小雅是盲人,她的眼睛好着呢。他们家也有有镜子的时候,在小雅十五岁以前或是更早。知道爱美的小雅有一天早上发了疯。她把镜子摔得粉碎。因为她在镜子里看到了很丑的自己。其实在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与别人不一样。可是那天早晨她有些特别,不愿看到的地方格外醒目的出现在镜子里。那是一块胎记。紫色的胎记长在它不应该长的地方,它应该长在比较隐秘的部位,屁股或是身上任何叫人看不见的地方。长在额头上的胎记让她情绪低落。娘从那以后再没买过镜子。没有照过镜子的娘用了和她一样的方法,用手去感觉。要是有问题,还有男人给她指出来。
现在,小雅想有一面镜子照一照。照镜子的目的是想用脂粉遮住那块胎记。想起脂粉类的东西更让她灰心丧气。女孩子用的东西,她一样没有。眼前的桌子上空荡荡的,没有化妆品,连发卡之类的小玩意都没有。在过去,化妆品不需要,发卡也用不着。头发能遮挡一点额上的胎记。她现在需要这些东西。但是没有。她不想去超市买它们回来。她不想看见人家看她的脸色。
第二天早晨小雅带着黑眼圈出现在娘面前。娘带着她去了村前面的树林。那儿就像城里的公园,有树遮阴挡风,最主要的还是挡人的视线。可见,相亲也是挺私密的事儿,在没成婚之前,总有人人说三道四。
小雅到的时候早有人等在那里。正是她希望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小姨,另一个人带着眼镜像有学问的样子。小雅喜欢有学问的人。眼睛就是标识。当然还有一层不能言说的心思,眼不好才看不清她脸上有什么。小雅只是抬头看了一眼眼前的男人,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几乎不曾抬头。即便抬头,眼光也是瞅向别的地方,她看得最多的是自己的脚尖。她心里一团糟,不知道自己对眼前的男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小姨对娘使眼色。小雅知道姨是想让他们单独在一起。她有些紧张,叫了声娘。娘说,你和他拉拉呱。然后走到听不见他们说话的距离。小雅不知说什么好。她也看出来,男人比她还紧张,额上出的汗往下掉。小雅说,今天天太热。男人说,是,热的要命。为了证实他说的话,用袖子擦汗。小雅很想掏出手帕给他。手帕她准备了很长时间,她想要是有了对象,她一定把买好的手帕给他。手帕是她的心意。除了这个,还有鞋垫。但是她只开了个头就再也没拾起来。纳鞋垫是个细活儿,她做不来。可她现在掏不出来,第一次见没有理由给人家。再接下来就没话了。小雅只得拿她的眼镜说事儿。你戴的眼镜有多少度?男人显然没想到这个问题。小雅说,你连自己戴多少度的眼镜都不知道吗?男人说,知道。但他就是不说多少度。小雅就改了话题,问他现在干什么。男人说他在包装厂干活。小雅开了头,很想听男人接着话头说下去,说他一个月的工资是多少,厂里有多少人,但是没有,他只有一句话。第一次男女谈对象,媒人都不让说得太多。当然也是因为第一次见没有话说,小姨很及时地过来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小雅相对象的事悄无声息。娘好像把这件事忘了。她想问问娘,那边答应了吗?她还想叫娘去那边打听一下那个人怎么样。可是娘和她一样围着村子转,围着地转,就不肯走得远一点儿。有一次娘回来得很晚她也没有生气,她以为娘是为她出远门了。一见娘她就忍不住问她,她希望听娘说出她想听的话。可是娘说,我去你大娘家了。小雅说,你去我大娘家做啥?娘说,你哥有孩子吃喜酒叫我帮忙。一提起这样的事,小雅就生气。她在这样的时候,没人想起她。就是叫娘去,也不叫她。
姨终于来了。姨一来就说那边同意了,过两天就来提亲。小雅还是躲在里间里。她很想走出来和娘她们说说她的事。但是到现在她们仍然没有把她当成成人。她的事不用她操心,她们就能决定了。她一走出里间门就说,我不同意。
这样的话让娘和姨感到吃惊。姨说,你还想找啥样的?她说,我找什么样的都行,就不找他那样的。她是赌气,可娘听不出她赌气的意思,当真了。姨走了,小雅就后悔。她不知道姨回去以后会怎么说。
娘不再理她。这天小雅骑着车子走了好远,在那个人村子前停了下来。她用纱巾把脸遮挡得严严实实。平时她也是这样的装束。不过这天遮挡得更厉害,只留了眼那点地方。她只是在那儿停留了好长时间,没敢进村子。后来她回到家里,正是吃饭的时候,娘说,快吃饭。娘高兴的时候什么样她知道,现在就是娘高兴的时候。她边吃饭,边等着娘说她的高兴事儿。娘说那个人来过了。你看咱们今天吃的肉就是他送来的。听娘这样一说,她心里突然不舒服,嚼在嘴里的肉也不那么香了。娘说,他想今年就结婚。这回小雅干脆停了筷子,进了里间。她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她想怎么就这么巧呢,她出去了,他就来了。应该在一起好好谈一谈的,就这样错过了。
此后,小雅的心湖不再风平浪静。娘不管她,任凭她一会儿喜,一会儿忧。她忧的时候多,想着想着就觉得气愤。她想她和那个人的婚事太容易了,只见了一次面就成了,不像婚事,倒像是一场交易。她是一头牛或是一只羊,她被娘卖掉了。怎么这么容易呢?他们还没有谈过,连手都没拉过,嘴都没亲过啊。一想到亲嘴她的脸就红了。不过很快地又被阴云代替,她想,他的眼睛真的不好,要不怎么看不到她脸上的胎记呢。要是被他看到他会怎么想呢?他们的婚事肯定没戏了。或是小雅希望的,他不管她脸上有什么,只喜欢她这个人。
有一天,小雅实在忍不住,骑上车子去了男人的村子。她头上没戴纱巾,就是想让他看一看。走到街上碰见一个男人,她鼓起勇气问萧磊的家在那里。那个人看了看他说,你找他干什么?她说,我是他对象。那个人又抬头看她,这回看的时间长一些。他说,他呀,你恐怕找不到,他在城里打工,一般不回家。小雅很想问他一些想了好久的问题。比如说,萧磊的眼是不是不好?还有,萧磊到底多大年纪?要问不能直来直去,得拐个弯儿。这个人的回答总是,不知道,或是好着哩,不说萧磊一句坏话。小雅想,萧磊有他说得这么好吗?要不就是他人缘太好了,眼前的这个人没和她说实话。
姨再来的时候嫌小雅不相信她。我是你小姨啊,怎么会骗亲外甥?你就是访上一百访,我也不怕。娘不高兴。小雅没和她说实话,那天自己偷着去小桃村了。这天小雅和姨要了萧磊在城里打工的住址,还有他的电话号码。娘问她,你要他的住址干什么?小雅还是没说实话,她有了自己的主意。她要到城里去,一步步地靠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