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跃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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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的学生生涯，我遇到过许多好老师，印象最深的莫过于教我们小学四年级语文的王明老师。
王老师四十多岁，小个子，戴眼镜，说话细声慢语。王老师上半年才从城里下放过来，下放前担任县城一所学校的副校长。他讲课风趣，喜欢旁征博引，特别是作文课上常常给我们讲《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等名著，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他十分推崇《十万个为什么》这本书，认为这本书启迪了学生的科学意识和精神，对学生的成长极为有用，于是自己掏钱买了一套放在讲台上，让大家阅读，并定期组织大家讨论。
一天下午上算术课，教室外面突然传来激烈的叫骂声，我们一听就知道王老师的老婆来了。王老师老婆住在城里，隔三差五来学校，来了就跟王老师吵架。她个子高，嗓门大，身子比王老师粗一圈。但王老师从不跟她吵，只是让得远远的，一句话也不回，唾沫喷到脸上也不急。有一次她竟还动手打了王老师，王老师的眼镜被一巴掌扇飞了，掉到教室前的菜地里。听算术老师朱长德说，王老师老婆精神有毛病，发病时就来找王老师麻烦。
下课铃响了，“当当！当当！”我们迫不及待一齐涌到王老师宿舍门口，只见王老师老婆正在拿一张钉耙狠狠地砸着地上的铁锅，铁锅被砸出了一个大窟窿。我们心里一愣，这口铁锅我们太熟悉了，上体育课时我们流汗口渴，夏天到河边捧水喝，冬天天冷王老师不让我们下河，每天烧一锅开水，下课了让我们去他宿舍喝。就在昨天，外面下大雨，我们一队的四个同学没办法回去，只得饥肠辘辘趴在桌上睡觉。朦朦胧胧感到有人拍我们的头，一看，王老师来喊我们去吃饭，我们惊喜万分。王老师特意加了一瓢米，煮了大半锅扁豆饭。大家饿极了，片刻功夫便把大半锅饭和一盘炒青豆一扫而光。王老师站在一旁，待我们吃完了，才沾着酱油汤吃了两块锅巴。我们过意不去，尴尬地搓着手。王老师不但不生气，反而笑眯眯地说：“不碍事，以后下雨了再来。”
我们被王老师老婆的行为激怒了，大家义愤填膺，跺着脚一齐大声骂：“疯子！疯子！”骂声整齐划一，响彻教室上空。其他班的学生闻声赶过来，也加入了我们的队伍。王老师倚着墙角，仍然一言不发，他的脸上被抓出了许多血印，嘴边流着血。王老师老婆越砸越起劲，边砸边骂，嘴边泛满白沫。片刻间，铁锅砸破了，她索性抓起来扔到河里。
我们为王老师担心，担心王老师还要挨打，喊他赶紧跑。第二节语文课，我们想王老师今天肯定来不了。然而，随着上课铃声响起来，王老师踏着铃声、腋下夹着书和备课笔记本进来了。随着王老师一声：“同学们好！”我们个个大声喊：“老师好！”我们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大家一齐把目光聚集到王老师脸上，只见那儿红一块紫一块，紫的地方涂的药水。
这一节课的纪律特别好，所有的人都坐得笔直，连平时爱捣蛋的王连成也一动不动，认认真真做着笔记。这节课王老师讲的雷锋的故事，题目记不清了。王老师一路娓娓道来，其中印象最深的一句话便是，人要做好事，一辈子做好事，而不能做坏事。他讲这话时还特意盯了王连成和我一眼。我心头一惊，因为我俩上学时路过六队一个女疯子家，她常骂我们，我们便和她对骂，有时骂不过还抓泥块砸她，王连成拿瓦片砸中过她的头，当即鲜血直流，恰巧被王老师看见了。王老师把女疯子送到大队赤脚医生那儿，回来后罚我们站了两节课。王老师讲得很投入，有时还和我们一起笑，但笑起来皱着眉，不自然，我们想，他脸上许多伤口，笑起来一定很疼。
下课铃响了，“当当！当当！”今天的铃声特别清脆，特别悦耳。王老师收起课本。然而，在离开教室前，他却提高声音对我们说：“同学们，今天耽误大家一分钟，讲两句话，一句话，今天我很感谢你们，我脸上被抓伤了，红的紫的很难看，但你们没有一个人笑话我。第二句，我夫人精神不正常，当年红卫兵批斗时她冲上台保护我，被人家踢伤了头，她也是个可怜人，你们不能骂她‘疯子’。”最后，他拿右手在空中用力一挥，加重语气强调：“人要学会同情别人，不然你哪一天落难了，就没有人同情你。”
王老师出了门，我们仍坐在座位上回味着王老师的话，个个惴惴不安，后悔不该骂王老师老婆。我们还担心，王老师的老婆回城了吗？她会不会再打王老师？王老师的铁锅砸了，拿什么煮饭？
放学了，我们背着书包走出教室，一齐聚到王老师宿舍门前，只见王老师宿舍里一片狼藉，书和报纸扔了一地，床上扔满了稻草，锅盖抛上了屋顶，地上全是水。王老师蹲着身子正在往外舀水，一头白发长长的，风一吹，东倒西歪。我们不禁鼻子一酸，不少女同学还伸手抹起了眼泪。回来的路上，大家不约而同地问：“没有铁锅王老师吃什么？”
大家谁也答不上来，我们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心里烦极了。快到大渠道上，王连成突然一拍脑袋，大声说：“明天星期天，我们去打楝树果，卖了帮王老师买铁锅！”
大家一听连声说好，女同学争着也要去，我们没同意，她们不会爬树。二十五个男生，约好了明天七点在学校门口集中。
第二天一早，我们带上竹竿，背着空书包，来到渠道上，两个人一组，一个打，一个拾。高处的打不到，便爬上树，站在树上晃，楝树果像下雨似的，眨眼间便铺了一地。
我们打得十分卖力，大家都铆足了劲，互相比谁打得多，谁打的楝树果大。王连成由于拉了两天肚子，双腿无力，但他硬要上树，一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摔了个四仰八叉，爬起来拍拍屁股，一蹿又上去了。十点钟不到，每个人的书包都装得满满的，看看再也没法装，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背着楝树果开往收购站。
楝树果一分半钱一斤，我们一共卖了四元八角二分钱，沉甸甸的一叠钞票抓在手里，大家心里说不出有多高兴，你数一遍我数一遍，有的人还要数第二遍，个个兴奋得满脸通红。王连成把钱放在贴身的裤袋里，走路时还拿手紧紧按着那儿，生怕它飞了。赶到供销社买铁锅，营业员问买多大的，大家七嘴八舌，最后还是我有发言权，直径一尺三。
大家去拣锅，虽然不懂，但也学着大人的样子，拿手指这儿弹弹，那儿敲敲，连营业员都觉得好笑。终于拣好了，营业员问我们怎么拿回去，有人提出用竹竿抬，有人提出背，有人提出搀。王连成二话不说，两手抓住铁锅的边沿，反过来扣在头上，转身就走，大家跟在后面一齐鼓掌。
王连成大步流星，我们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大家一再叮嘱，王连成，小心点，别摔破了。跑了百十米，有人抢着上来顶，接着大家也吵吵嚷嚷要顶。我理解大家的心情，提议道：“这儿到学校5里路，二十五个人，平均每人顶200米，大约300步，怎么样？”
大家自然同意，就这样，蜿蜒的小路上，开拔来一支奇特的队伍，最前面的人顶着铁锅，紧跟着的人大声喊：“一、一二一”，喊声响亮，整齐划一，威武雄壮。上了大渠道，有人扯开嗓子唱起来：“红星闪闪放光彩，红星灿灿暖心怀.....”大家一齐跟着唱起来，于是，辽阔的田野上响起了气势磅礴的歌声，欢快的音符像一只只百灵鸟在田野上空盘旋，久久不去。
我想，这也许是我人生中干的第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