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小羽

黛眉山，黄泥路，翻过一丘雨来弯。

安云观的雨，在梦里，总是下个没完。

她又出现了，裙摆的影子正好随着竹叶在和着雨丝的微风中晃动。左手背在一袭白衣后面，右手撑着一把淡粉色油纸伞，腰间别着暗红色香囊，发髻梳的整整齐齐，缓缓转过头来，眼眸望上去晶莹而又深邃，嘴角浅浅的笑容正好将两侧的酒窝挤成两朵睡莲。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

梦境总是这样，似远非远，似近非近……

二十几岁的时候，我也想过要扬名江湖。

直到遇到紫小羽。

“这丫头可真俊！”

“你可别敢有非分之想，她是端木家的小娘子！”

那时候，在千灯镇，总是能听到路人和旁人这样议论刚从烟雨庄赶来投奔端木锦的她。

很难想象，紫小羽这个傻丫头辗转数百公里赶过来，居然只是为了一纸七年前由父母替她立下的婚约。路上还捡了个落荒的八岁小男孩，管他叫沙粒，成为了别人闲言碎语的谈资。

“嫂子，我们回来了。”照旧是黄昏，端木锦带着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回来了。

他们下马后将端木锦推向了紫小羽。

“别乱叫，我还没嫁给他呢！”紫小羽羞道。

“行了，都别起哄了。小羽，我要送你一件礼物。”端木锦打开手里抱着的桃木剑匣，露出了卧在里面的一蓝一紫两柄宝剑。

端木锦解释说:“你也知道，我师出君子堂，这是君子堂的镇派之宝君子剑，天下只有这一对，你我各持一柄，以此为证，我对你的真心永世不变！”

夕阳下，紫小羽接过那柄紫色的君子剑，用柔情似水的眼神注视着端木锦:“希望我们可以……”

没等紫小羽说出她想说的话，奔袭而来的“铭门”势力已经和端木锦等人打作了一团。

“铭门办事，旁人若有插手者，任你侥幸逃到天涯海角，也难逃一死！”对方叫嚣道。

红霞消散，紫小羽手中之剑如银蛇出洞，在叫嚣者及其身边穿梭而过，几人随即倒地。出手之快，让端木锦等人都愣了一下。

端木锦保护欲很快又占了上头，上前挡在紫小羽身前将剩下的敌人全部击倒在地。

“再仔细检查下，不能留活口！”他叮嘱弟兄们。

继而又对紫小羽说:“我得躲一段时间，等我事成归来，就带你去金陵举行婚礼。”

紫小羽蹙眉道:“雄狮的辉煌都已经过去了，现如今根本没有实力和铭门抗衡，你就不能放下吗？”

端木锦摇头:“你知道当上雄狮的盟主有多难吗？我怎么可能放下！要不然，你跟我一起走？”

“不，我已经厌倦了这种生活。”

“你留在这里会有危险。”

“难道跟着你就不会有危险了吗？”紫小羽反问他。

端木锦无奈，只好带着弟兄们离开，策马离开时他留下一句:“等我消息！”

这一等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子，紫小羽每天都会在镇口的竹林下，时而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提着那柄紫色的君子剑。时而摆上画桌，在宣纸上挥毫泼墨。

每次路过，我都会忍不住对那些栩栩如生的画作称赞一番:“好一幅幅妙手丹青！”

她抬起头对我相视一笑，又继续动笔。

“真是一个值得守护的好姑娘。”时间久了，我会在心里暗想。

她似乎盼到了江岸的积雪化开，江水里的水车开始吱吱转动，盼到了柳树发芽，盼到了梅花凋落、竹枝又重新变青。路人和旁人不再议论她，反倒是对她多了几分钦佩。

春分到清明期间的某一天，昼夜等长，天空中的小雨就像是一根根细密的线条伴随着微风交织着落在河道和两岸的田地里。江口的大水车在水流的冲击下飞快地转动着，栈道上已经是湿漉漉一片。雨珠落在紫小羽撑开的伞上，就像绽开的礼花，一下子又散开了。

“姐姐，姐姐你快看！”沙粒一边冒雨跑向他，一边反手指着江面喊道:“江上有艘船，可能是大哥回来了！”

紫小羽连忙回过身替他把伞撑上，将目光移向了江面。

“轻舟一叶顺水摇，自北而下任逍遥。云烟侵古道，春色满江桥……”

很不巧，那艘船上的人其实是我，所以靠岸的过程中我看到紫小羽的眼神里夹杂着一些失望，不过很快又被好奇取代了:“我只知道你是一个普通的铁匠，没想到你居然还会烟江小调！”

我答道:“我猜想紫姑娘你是烟雨庄出身，而我这几天正好去那里做一笔交易，于是便学了回来唱给你听。”

她问我:“烟雨庄现在怎样？”

我看着她的眼睛，没敢告诉她烟雨庄已经在战事下支离破碎的事实:“很好。依旧是一块美丽的圣地。”

紫小羽终究没能等到端木锦的消息，更别提等到他事成归来了。铭门很快接管了千灯镇，派驻镇上的势力头子名叫弑神，此人是锦衣卫身份，凭着绝技追魂爪为所欲为，又结交了端木锦的师弟夜明风，以清除雄狮余孽为名四处作恶，千灯镇的宁静从此不复存在。

紫小羽为避风头带着沙粒隐居在江心岛的一个山洞中，我时常会为他们捎去一些粮食和衣物。风头不紧的时候她会自己来镇上采购东西。如果在路上遇到铭门的人刁难他们，我便会出手帮他们摆平这种事。

“你身手不错，应该不是普通的铁匠。”到了江心岛，我准备离开，却听见她跟我说。

“我有几个兄弟，素来就喜欢打抱不平，所以一起学了些拳脚。”

“那不妨切磋下吧！”她调皮地说。

还没等我答应，她就开始动手了，别看她平时挺要强的一个女的，这时候却明显手下留情，最终我俩只得互相谦让着结束了这场切磋。

但若尽全力，我知道自己并非她的对手。

又是一个雨天，她突然跑来铁匠铺找我。

“带我们过挑灯崖。”我至今都还记得她当初说这句话时气喘吁吁的样子。

这口吻，虽不像是求人，却也不像是命令。我知道，她等到想要的消息了！

尽管挑灯崖路况复杂，我还是答应了她。路上我虽然没多和她说话，却瞥见，她被我和沙粒饶有趣味的对话内容逗得有好几次都在捂嘴偷笑。

路过安云观时，由于遇到滂沱大雨，我们只好躲进观中避雨。

谁曾想在安云观里，紫小羽发现坐垫间遗失有一块女人的手绢，竟因此识破了观内假道士的身份，从而阻止我们喝下投了蒙汗药的茶。就在由盗贼假扮的道士恼羞成怒向我们发起袭击时，都还没等我腾出手来，七八个敌人已经纷纷倒在她的剑下了。

随后，她在观后的崖洞里救出了几个被关押的少女，引得躲在暗处的假道士找来一大群帮手如饿狼扑食般攻上来。

我们刚要出手，却见一和尚从天而降，手中一对双刀耍的浑然天成、呼哧生风，到最后两刀甚至融合成了一把大刀，让人分别不出他耍的究竟是单刀还是双刀。

紫小羽瞪大的眼睛都还没来得及眨一下，地上站着的除了我们三人之外，也就只剩下那和尚了。

用刀的和尚，整个中原也只有他一个了！武林第一高手花和尚清一色！

“龙大侠，没想到吧？这世上竟有这么多假道士比我这个花和尚还花！我是在明面上花，可他们却是在暗地里花。不知道你又是哪类人呢？这个小姑娘很不错，你艳福不浅啊，哈哈哈……”他一边大笑一边扬长而去。

走出挑灯崖时，紫小羽的心思似乎还在安云观内，迟迟没有走出来。

“他居然称呼你龙大侠？”她好奇地看着我。

“和尚的话你别放心上，我只是跟他有些旧相识罢了。”我告诉她。

她点点头:“前面是去金陵的驿道了，我们就要在这儿道别了。不过看那和尚刚才舞起双刀的样子还真是威风帅气呢，要是我也有一对双刀就好了。”

“这不算什么难事。你忘了我正好就是铁匠吗？我给你打造一对便是。”我告诉她。

她甜甜地笑了，这时我才发现，她的笑已经牵动了我的心。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在想，我真的还有机会把双刀送到她的手中吗？

在江湖上，一个响亮的名号真的很重要，尤其是像我这种没有背景的小人物，更需要借名号来滥竽充数。毕竟在我们千灯镇，最不缺的就是武林名宿。这里是九省通衢的咽喉所在，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被西南第一大势力雄狮占据，除清一色外，第二位高手北慕峰也隐居在此。

于是我又重新启用了“龙傲九天”这个名号。

我花费了很大的工夫替紫小羽打了一把连我师父看了都很满意的双刀，为此我推掉了好几个单子。我猜想我应该等不到紫小羽回来取这对双刀了，此刻她多半已经上了金陵的凤仪辇车。

我那几个好打抱不平的兄弟恰恰又在这时候出事了，弑神和夜明风联手追杀，不仅他们命在旦夕，就连他们身边的人也遭到了牵连。

无奈之下，我只好出手打伤弑神，带着兄弟们朝挑灯崖跑，夜明风带着一众人穷追不舍，只见他使出逍遥腿法向我攻来，双脚如珊珊绿影般落在我身上，将我重伤在地。

这擅壑专丘的山谷中，竟传来了阵阵马蹄声。一个飘逸的白色身影凌空而出，手中的剑从紫色的剑鞘中拔出，如一道闪电，是紫小羽！夜明风躲闪不及，左肩被刺伤，又见她身后的端木锦正带着一队人马，于是赶紧撤退。

“这是你要的双刀！”我将手中的双刀递给她。

她接到手中，眼里满是感动:“谢谢。我回来是想让你去金陵参加我的婚礼。你是我在千灯唯一的朋友，又会唱烟江小调，就像我的亲人一般，你愿意吗？”

我迟疑了下，点头道:“我愿意。”

我很清楚，婚礼有多隆重，我的心情就会有多复杂。但我更清楚，她的笑脸比什么都重要。

可惜，那晚她要么被人群簇拥，要么以盖头遮面，我始终没能见到她的笑脸。

沙粒跟我说:“姐姐好几次都在问我你还在不在。”

“你怎么说？”

“我说你一直都在啊！然后她就笑了。”

“这就够了！”

雄狮已经失去了西南的势力，恐怕金陵这块肥肉也难逃被瓜分的命运了。不知道，端木锦会以什么方式保护他所拥有的一切呢？

紫小羽的婚礼结束后，我准备离开金陵。

“你还能去哪儿？”她问我。

“得罪了铭门，回去是不可能的，我想去江阴岛。”

她犹豫了片刻:“这样也好！”

就这样，我在江阴岛度过了半年的时光。直到沙粒找到我，我才得知端木锦做出的最后决定是，屈服于铭门的淫威，将金陵拱手相让，以此换取地位和财富。

“小羽她同意了？”我问沙粒。

“怎么可能同意，我姐姐得知自己的父母是死在铭门的手中后，才愿意到金陵嫁给端木锦，希望他可以帮自己报仇。”

“那她现在怎么样了？”我万分着急。

“她与端木锦决裂，被铭门下了追杀令，现在下落不明，我希望你可以帮我找到她。”

事不宜迟，我哪里还能听他细说，行李也顾不得收拾，当即出发就往千灯镇赶去。铭门的主要势力都在那一带活跃，以紫小羽的性格，势必会和他们鱼死网破，我得阻止她。

我发动所有的人脉寻找紫小羽的下落，并且找到高手北慕峰，希望他可以出手相助。

“我只关心私仇，其他的事情与我无关。铭门第一高手程遗墨是我的死敌，我只帮你对付她。而且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在这之后，你要跟我永远离开这个地方，你如果能够带走其他人，那是你的本事，我不会管。”

他说这话时，我觉得我一定能带走紫小羽。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以至于一口答应了他的条件。

我从街上发现几幅来自君子堂的字画特别眼熟，仔细辨别，竟是紫小羽的手笔！我欣喜若狂，猜想她可能潜入了君子堂，于是便几费周折，在君子堂的兰溪桥旁找到了她。

“赶快跟我走，北慕峰会护送我们离开！”我拉着她的手径直往外走。

“我不能走，我已经找到接近程遗墨的机会，到时候我会侨办成天下第一画师出其不意地偷袭她，以报我埋在烟雨庄的家人们的仇。还有她的徒弟夜明风，我也会帮你一起解决，他们俩一死，铭门对付起来就容易多了。”她努力挣脱了我的手说道。

“你怎么回事？”我质问她:“你变了吗？你之前是很厌倦这种生活的，为什么现在还要这么执着的去做这些事？你一个人是改变不了大局的，铭门也不会因这两个人的死就土崩瓦解。你的家人最不希望的就是看着你做白白的牺牲！我可以带你去过你想要的简单的生活……”

“是，我变了！我没想要过什么简单的生活，更不会想要跟你过。我又不是你什么人，干嘛要说这种话。”她皱眉说道。

“我想娶你为妻，这样你总明白了吧？”

她微微一惊，迟疑躲闪道:“不要再说傻话，我再也不可能考虑婚姻和感情的问题了。你如果非要这样，那好，我现在就和你绝交！”

说完她拔出剑来将身旁的树枝斩成两断，向我示意。

这一言一行于我而言无疑是个晴天霹雳，兰溪桥下的一池澄碧晃的我眼睛里一下就包满了泪水，可我一定不可以在她的面前流下来。我一面转头沿着石梯拼命往下跑，一面想着如何给北慕峰解释，直到一脚踩空落在河水里才算缓过劲来。

回到千灯镇时，北慕峰正立在医庐的屋顶眺望着远方，见我后开口道:“看样子我们的条件是达不成了。”

我告诉他:“我得走了。”

“再等等，树欲静而风不止！”

没多久，躺在医庐里的我就听到了打斗声，连忙起身透过窗户向外望去，却见紫小羽正在和铭门的一众人打斗。看样子，她刺杀程遗墨的计划失败了，正在遭受夜明风、弑神等人的追杀和围攻。

“看来程遗墨没有来，那这事就跟我没有关系了。这个女的，帮还是不帮，就由你自己决定！”说完，北慕峰一头蹿进了树林里。

正在气头上的我心里暗想:紫小羽啊紫小羽！你为什么就这么倔，既然都跟我绝交了，我又何必管你！

其实夜明风和弑神二人和紫小羽也就是战成平局，根本拿不下她，我想这才是我没有立刻出手的原因。果然程遗墨的出现很快证实了我这个想法。

此人趁北慕峰离开才露头，也实属狡猾，这下紫小羽哪里是三人的对手，身上没一会儿就留下了几道血痕，倒在医庐门口试图奋力爬起。

我抽出腰带上的游龙软刀，挡住了程遗墨三人的武器。

程遗墨笑道:“游龙刀？原来是龙傲九天龙异之，我希望你清楚，挡我者就是跟铭门为敌，今天等待你的结局只有一个死字！”

我哪里还有心情听她废话，交手之中，只能感觉到身上添了一道又一道的伤口，继而一股股热腾腾的鲜血从伤口上流出，我看着紫小羽爬起身来，和我一起艰难对敌。她对付程遗墨，我对付弑神和夜明风。

可能死神正在我耳旁窃窃私语，我的眼前越来越黑，我以为是天黑了，也但愿是天黑了，不过应该没有这么快。

我努力睁大眼睛，紫小羽呢？她还在，她还在！

终于，一个白色的身影从屋顶落下，挡在程遗墨面前，护住了紫小羽。是北慕峰！我松了一口气，眼前彻底黑下来，伴随着紫小羽的呼喊声永远睡了过去。

后记

梦里，我回到了千灯镇。

他们正燃着篝火议论着龙傲九天和紫小羽。

“龙大哥！”沙粒从人群中一眼看到了我。

“沙粒，你姐姐呢？”我问他。

“她之前就来这里找过你，结果你不在，她就离开了。”沙粒见我半天没说话，又问:“你还要继续找她吗？”

我摇摇头:“不找了。我已经不是龙傲九天，她也不再是紫小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