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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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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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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里的虞美人

“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你?”我问。

“等到虞美人开遍这片田野的每个角落,你应该就能见到我了。”她站起身来将洗好的衣服装进盆子,用一只手端在腰间,另一只手放在刘海前挡住刺眼的光线,看着身前已经开到极致的虞美人,脸上竟露出了含蓄的笑容。

她是我的小学同学。那天,是她离开学校后,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时值七月,奔腾的河流在日光下泛出有些晃眼的粼光,河岸两侧的草丛里,许多感受到热浪的昆虫发出的叫声此起彼伏。不过最显眼的,还是顺着她目光一眼望过去,零星点缀在披着绿毯的河岸以及田埂上的虞美人。

它们中有的是红色,有的是白色,有的是紫色。红色热烈,白色圣洁,紫色典雅。花瓣质薄如绫,花冠轻盈如绸,就像是三色的彩蝶展开翅膀,袅袅婷婷,虽无风亦似自摇,迎风而动时更是弄衣蹁跹,像极了楚楚动人的虞姬。

后来听人们说,虞美人象征别离的花语,正是从那句“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的慷慨悲歌开始。可当时的我们才十一二岁,哪里懂得这些,只是单纯觉得“虞美人”是一个很美的名字,背后同样应该有着美好的故事。所以她以为只要虞美人能开满田野的每个角落,美好便能散布在生活的每个角落,即使分别了也一定能再次相遇。

第一次对她有不一样的认识,是在五月。

在那片田野里,五月的天和七月的天竟出奇的相似。都是那么的澄澈,微风轻轻地把闲云推远,抬起头来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淡淡的蓝色。

五月初,是插秧的季节,家人们早早就请来亲戚,从苗圃里将秧苗带土一起装进用竹篾编成的各种工具,出门前还不忘撒上一些水。此时,东方的朝霞依稀可见,趁着太阳还没升起就插秧,可以很好地避免秧苗本身水分的蒸发。光着脚的大人们挽起裤腿,在田地里忙的不亦乐乎,而我则坐在田埂上给他们守着衣物和干粮。

没一会儿,我看见她也跟着家人下田来了,经过我身旁的时候还跟我打了个招呼。母亲见状,连忙让我过去找她玩。我比较羞涩,愣是纠结了半天没走过去。等我望向她的时候,她瘦小的身躯正半躬着,双脚踩在稀糊糊的田泥浆里,动作和大人们一样娴熟,一步一苗,插的整整齐齐。她那聚精会神的样子,哪怕连会咬人的“泥钻子”从她小腿旁蹿过去都没有反应。还有那些不小心溅起的泥浆,在接触到她脸的一刹那,就绽成了一朵朵小小的“泥花”。

等到升起的太阳为水田鎏上一层金辉时,混着汗水的“泥花”已经彻底让她的脸变成了一张大花脸,不过我却笑不出声来。在校园里,她是最普通的那一个,就跟她在班级上的座位一样不起眼,我们很少交流。在这片田地里,她却比我耀眼太多,然而这似乎只是她日常生活中的一个缩影罢了。

巧的是我们两家的田畦挨着,她爸妈认得我,一开口就夸我学习成绩好,会背很多古诗,想让我当众背诵一首来听听。她一听,刚抬起的头马上又耷拉了下去。我很清楚,她的学习成绩并不好,有好几次开家长会,她爸妈才刚跨进校门口,对她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渐渐地,她在班级上越来越沉默寡言,越来越不起眼。如果我这时候按他们的要求做了,他们必然又会拿她和我作一番比较。

于是我一个劲的摇头说不会,他们也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与此同时,脚下一株红色的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漂亮吧?我外婆认得这花,我记得她管这花叫虞美人。”转眼间,她已经把秧苗插到离我不远的地方了。

她微微抬起头来用葡萄般的眼睛看了看我,又低下头继续插起秧来。

平时很少能听到她说话,一种别样的滋味在心头慢慢漾开。

“连名字都这么好听。美人鱼,鱼美人。”我看着她答道。

“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这个鱼,可以查查字典。”她再次望向我。

“你没有查过?”

她苦笑着摇头道:“没有。”

“那我查到了再告诉你。”

其实从看到她插秧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自己对她已经改观。我一直以为那是大人们才做的下来的事情,直到看到她。那个勤劳又可爱的她,把她本该和我一样花在书本上的时间花在了田间地头,扛起了我不曾扛过的担子。我总算是看到了在课堂上看不到的差距。

几天后的课间,我把虞美人三个字写在课本的扉页上,递给她看。

“虞姬你听说过吧,这个虞美人的虞指的就是她。”

“这个字好复杂,就算我认得也写不出来。”她叹气道。

那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语气,尽管我一直努力地劝她坚持下去,可还是得知了她这学期读完就要辍学的事实。最终的结果甚至比我听到的还要糟糕,她连期末考试都没参加就直接离开了学校。那之后,我们很少再看见她露面。

直到七月末,我去河边采蒲公英和龙胆草,远远便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蹲在岸边,用盆子打满水仔细地洗着一堆衣服,那身影像极了弯下腰插秧的她。我赶紧快步走上前去,她听到脚步声后随之转过头来,我心里一阵紧张,还真的是她!

她见到我后先是一惊,挽起的袖子都落下了半截,进而本想开口说话,却只是叫了我的名字。我明明刚才还很期望是她,可真站在她面前了,却又显得手足无措。

我捋了捋思绪,终于问她:“真的不读书了吗?”

她点头说嗯。

接着给我讲了原因。原来她爸一直都以女子读书无用为借口反对她上学。再加上家里的经济条件拮据,种田种地只能勉强糊口,还缺少劳动力。于是乎不光田地里的活,还有挑水、背煤、扫地洗衣做饭之类的家务,她也不得不顶上。

说到这儿,她抽泣了。那一刻我也才明白,其实她并非不想好好读书,只是一回到家就要充当劳力,根本没时间读书。两个弟弟随着年龄的增长已经相继入学了,除了在日常生活中照顾他们外,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把学费让给他们。

听她说完,我的心情如翻江倒海般久久不能平静,所有的愤愤不平很快又化作了无能为力。不经意间,一滴泪水从我的眼眶中流落下来,紧接着两滴、三滴......

正好她衣服洗完了,我赶紧擦掉眼泪帮她把衣服拧干放进盆子里。

“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你?”我问。

“等到虞美人开遍这片田野的每个角落,你应该就能见到我了。”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曾多次幻想虞美人像蒲公英那般,风一吹,种子便能播撒到每个角落里。

“把你的手伸出来,我在手心上写个字,你来猜。”她收起了含蓄的笑容,脸上反倒浮现出一种神秘感。

我带着疑惑伸出手去,认真地看着她用右手一笔一画在我手心上写下一个无形的字。

“是虞字!”我失声道。

她挤出一个满足的微笑,眼里的泪光克制不住的闪烁着:“我可是没让你失望?”

我百感交集的点了点头。

她转过身缓缓走过河岸,顺着田埂穿梭在那片虞美人盛开的田野里,粉色的衣衫随风翩翩起舞、飘然若飞。我突然觉得,她就像是七月里一朵开到极致的虞美人,抛去了红白紫三色,开出了独属于自己的粉红色。她一定也很想迎着风撑开翅膀,飞往更高更远的天空,可最终还是被大地所束缚,不得已收起了扶摇而上的美梦。

次年,我家不再种田地,很少再有她的消息。直到三四年后再问起她的情况,才知道她已经嫁往别处去了。至此,再见已成不可能的事情。

幸运的是,义务教育开始推行,通过十多年的努力,已实现全面普及,当年没能开遍整片田野的虞美人,如今已经盛开在了祖国的每一个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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