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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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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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蚂蟥沟往事

蚂蟥沟是我老家的一个小地名,实际上按行政区划,应该管它叫丁山乡东联村,只不过因村后的大山沟里蚂蟥太多,过路的人看到后无不头皮发麻、心惊胆战,直打退堂鼓,才会致使这个形象的地名不胫而走、流传甚广,最终发展到了让当地人改不了口的地步。

(一)表亲

我奶奶出生在蚂蟥沟,正逢动荡不安的旧社会,盗匪猖獗。在她七岁那年就被土匪抢走,转手卖给了某个地主家。期间试过逃跑,不幸失败,还失去了一根手指。直到解放后,才跟我爷爷回到了蚂蟥沟。他俩之所以惺惺相惜,是因为有着同样的遭遇。不过我爷爷被抢走的时候尚在襁褓之中,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认祖归宗是他在蚂蟥沟生活那几年里一直想做的事情。正好那段时间里,有不少老人在寻找失散的子孙,口里通常轻声念着一般人听不太懂的童谣。我爷爷运气不错,找到了还健在的祖父,心里面那种无根浮萍的漂流感很快被归宿感取代,最终和我奶奶搬往自己的出身地土城定居。

奶奶在他们那一辈人里面是大姐,又生在正月十五,每到这天,蚂蟥沟的亲戚们就会借着拜年的机会来给她庆生,十几个人提着大大小小的年货,寒暄和说笑声如同涨起来的潮水,从堂屋内冲涌到院坝上,热闹的氛围引来了过路人和邻居羡慕的目光。礼尚往来,我们到蚂蟥沟走动的次数也很频繁。

小时候没见过蚂蟥,关于它的传闻却没少听说过。人们把它比作吸血鬼,一旦神不知鬼不觉地叮在人的皮肤上就会往血管里钻,靠吸食血液为生。以前蚂蟥沟甚至有人被蚂蟥吸干了血液和脑髓,光是想想都有种后背发麻的感觉。我还听人说这东西生命力很强,哪怕碾碎了扔在水里还能活过来。如果你发觉被它叮上了,千万不能生拉硬拔,得轻轻拍打附近的皮肤才会掉落,也有人说要用打火机飃它的尾部才行。

去蚂蟥沟走动,似乎就意味着能见到被传的神乎其神的蚂蟥,内心既好奇,又忐忑不安。从土城过去有四公里的路程,且多是乡间土路,全靠两条腿走,沿途把人户、大桥、河堤、田埂都走了个遍,一见到有水沟的地方就会一惊一乍,细长的红色水蚯蚓把头埋在土里,随着水流像水草一样的波动,这一定是还没长大的蚂蟥,看起来就瘆得慌,可得离它们远点,当时我在心里暗想。如果是去拜年,大人们会在背篓里放上几瓶红酒,与其说是红酒还不如说是葡萄味的饮料,口感酸酸甜甜的。等走累了,就坐在田埂上,满怀期待地看着红酒瓶盖被他们打开,接过手来想象着阳光将玻璃瓶化作夜光杯的样子,仰起头痛痛快快地喝上几大口,十分解乏。

我奶奶有三个兄弟一个妹妹,我分别管他们叫舅公和姨奶,去的最多的当属幺舅公家,门前小桥流水,河道两旁是白桦林和竹林。河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并不湍急,看上去清澈,摸上去凉爽,里面的小虾和蝌蚪游的正起劲。黑褐色的石头又多又大,我们时常站在上面一个接一个的跳着玩,稍不小心就会踩到洗衣女子的裙摆。水往低处流,蚂蟥沟是个缓坡,进来是上坡方向,出去则是下坡方向。小桥位于蚂蟥沟小学背后,过了桥后绕一小截下坡路转眼就到,有很多孩子在校园里做游戏。跳绳的居多,跳的是什么“马兰开花二十一”。校门口有个小卖部,货架上的辣条和果冻勾走了我们不少零花钱。

这边的亲戚多,未必认得全,不过都是表亲。称呼的时候加个表字基本不会错,比如叔婶辈的就称呼为表叔表婶。所以每逢遇到跟我爸妈年龄相仿的表亲,我就会脱口而出:“表叔表婶!”

“臭小子,我们是你表大爷和表大妈!”作为表叔里面的长兄,我表大爷看上去的确要显得成熟一些,瘦削的脸黑黝黝的,手里拿着一根点燃的香烟,放进嘴里小撮一口后,指着我表大妈眯着眼给我纠正过来。不过此后我仍然不是很理得清这些辈分上的称呼,喊错是常有的事,有次还被亲戚们笑话说我嬢娘不分。后来索性学聪明点,先等哥哥姐姐喊了,我再发声。

蚂蟥沟的表哥比较少见,表弟表妹年纪相仿,一起玩的机会要多些,不过名字却只记得两三个。当时就觉得他们很能折腾,经常在墙头上蹿下跳,还会偷摘地里的菜叶来当帽子,或者中间掐两个孔当面具戴。小表妹个子长得高,留着齐颈发,个性爽朗,拣石子是个能人,小手每次都能在抓起地下石子的同时精确地接回空中交替落下的石子,而且每次抓起和抛出的石子数量是不一样的,间隔不会超过一秒钟,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那时候觉得瘦瘦的她身体有些单薄,长大后见过一次,明显比以前胖了不少,只是不知道拣石子的本事有没有退化。

(二)随行

七八岁的时候,跟着奶奶去蚂蟥沟吃“九大碗”,貌似是姨奶的女儿出嫁,记的不是很清楚,总之是喜事没错。之前在蚂蟥沟喝过大表姐的喜酒,就嫁在本地,闹洞房的时候新郎被不嫌事大的亲友们绑在地上,拿起彩色画笔往脸上一通乱画,旁边嬉笑声一片。小孩子跟新娘要新手绢是我们老家的婚礼习俗之一,“要新手绢可以,不过你们也得让我画一下才行。”大表姐说话的时候眼睛在发光,嘴角两个梨涡忽隐忽现,她用手抹了一些颜料,调皮地在我们的脸蛋上划了一下。新手绢拿到了,闻上去好香。

我是个慢热的人,好在那时候有堂弟作伴,并不会觉得无聊。可这次就我和奶奶两个人,吃了下午饭我便吵嚷着要走。当时天色已晚,路途遥远,姨奶担心我们安全,不停地劝我奶奶留下过夜,可我却耍起了性子,死活不愿意留下。我奶奶并没有生气,她微笑着谢绝了姨奶的劝阻,牵着我的手慢慢往家走。

夕阳就像从咸鸭蛋里抠出来的蛋黄一样,有淡蓝色的天空衬着,一半嵌进西面的山峰,如同油画一般。我和奶奶,一老一小,顺着土路,踽踽而行。奶奶上了岁数,腿脚不便,又有病在身,可是到了河沟前,她总会弯下腰来把我背过去。渐渐地,她的速度慢了下来,被我甩在了后面。每当我回过头来看向奶奶,她的脸上总是挂着慈祥的笑容。随着天色暗下来,夕阳红愈演愈烈,被点燃的天际留下关于白昼最后的底蕴。身边有些东西和夕阳很像,仿佛是带着温度的属于生命的底色。

夜幕彻底笼罩大地,天空除了一轮圆月什么也没有,路旁沟渠里传来阵阵流水声。视野里灰麻麻的,只能依稀辨得前面是中所镇,我大姑家就住在镇上,奶奶问我愿不愿意在大姑家歇一晚再走,我看着奶奶蹒跚上前的脚步,眼睛突然有些酸涩,只知道一个劲地点头。

数月后奶奶病重,期间住了几次院,原本就瘦弱的她体重减到七八十斤。每次出院我总是最高兴的那个人,可是爸妈的表情却很沉重,至于奶奶,总是一脸的和蔼,从来没变过。疼吗?我见她用一些草药敷在肚子上,却不知道她的具体病因是什么。刚才有点疼,见到你就不疼了。她轻轻摸了摸我的头。一出院她就会精神抖擞地给我买油茶,久而久之油茶成了我最美的童年味道之一。她根本不像个病人,或者说从来也没有将一个病人的姿态展示在我面前,甚至还能悉心照顾她养的小猫崽。在我的印象里,她是唯一完美的人,完美到工匠都在替她做棺材了,我还没意识到她就快要离开我了!

九岁那年,时常产生幻觉的奶奶溘然长逝,天边的夕阳从我心里轰然落下。一想到那天傍晚我的任性,泪水就会把衣襟打湿。奶奶走后两年,蚂蟥沟的表亲们正月十五便不再来我家,那种热闹非凡的场面再也没有了。后来我随爷爷到蚂蟥沟给二舅公祝寿,下午时分回的家,这回我长大了,懂得放慢脚步跟着爷爷,时不时还会叮嘱他小心点。

老人的脚步犹如风中的烛火,随你前行的过程中稍不留神就有可能熄灭。多年后,傍晚的阳光依旧温柔,蚂蟥沟没有蚂蟥,这是我十几年来得出的片面结论,这个名不副实的地方让我白担心了一场。即使有,想必也是很多年前,到我们这辈已经销声匿迹了吧。实际上蚂蟥一直都在,只是藏在我没到过的后山沟壑里罢了。然而自从奶奶过世后,我就再也没关心过蚂蟥沟是不是真的有蚂蟥了。

(三)红糖糯米饭

红糖糯米饭是我家乡老宴席“九大碗”的一道甜品类型的主菜,吃起来甜甜、软软、糯糯,香味绕舌,经久不散。不过做法简单,只需要把糯米蒸到七分熟再下锅连同红糖、猪油一起烩好,盛进碗里重新回锅蒸熟就可以吃了,现在很多人在家都会做。可是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里,糯米、红糖、猪油都显得珍贵,所以这道甜品在平时是根本吃不到的。

就说这红糖,我们当地人管它叫“窝窝糖”,大人买了一般都要藏在抽屉里。为什么?是为了防耗子吗?不,是为了防家里的小孩偷吃。我和堂哥就曾偷吃过家里的红糖,这东西不能吃太多,不然会上火流鼻血,等于是不打自招。猪油只有在年底的时候杀了大肥猪,趁着夜里农活少,把肥膘放进锅里煎出来的,得计划着吃一年呢!

那时候说到吃“九大碗”,我想就没有人不喜欢,毕竟菜品比过年丰富太多了。八个人围在一桌,有的人喜欢吃红烧肉凳子,有的喜欢吃酸菜烧白,而我则喜欢吃红糖糯米饭。那时候巴不得坐在离红糖糯米饭最近的地方,一动筷子就能够到它。可惜是先入座后上菜,不可能次次如意。一般情况下我吃饭是很守规矩的,唯独红糖糯米饭会让我破例。在蚂蟥沟吃了大大小小几十台“九大碗”,差不多等于吃掉了几十碗的红糖糯米饭,想一想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蚂蟥沟有些小孩也爱吃红糖糯米饭,但生活逐步改善后,这道甜品的魅力大打折扣,倒是有些老人始终还保持着和我一样的偏爱。那天下午临近开席,从蒸笼里端出来的红糖糯米饭毫无悬念博取了我的眼球。跟我一桌有位老人,牙口不算很好,没怎么夹其他菜,只一直伸出手来夹我面前的糯米饭。旁边的人见状便给他端到了面前,这下我可就失落了,哪里好意思动手去跟老人争。精神矍铄的老人察觉到了我的不悦,他用如虬枝般枯瘦的手端起糯米饭准备递回给我,这一举动深深打动了我,我赶紧起身阻止了他。表婶和我妈见状后朝着我走了过来,我妈一看那碗红糖糯米饭瞬间明白是什么情况,她给我表婶解释说:“这孩子从小就喜欢吃红糖糯米饭。”

“这简单,再给他们上一碗就是了。”我表婶豪爽地喊道。

于是那天我们那桌吃到了两碗红糖糯米饭。随着人们对食物口感的要求越来越高,红糖糯米饭渐渐做出了新花样,有放菠萝粒和葡萄干的,也有披上一层喜沙扣肉的。后者会让我想到奶奶做的喜沙,这是当地的叫法,类似于红豆沙,多用来做汤圆馅料,不过用来制作喜沙的食材要丰富的多。小时候放学回家的一大乐事,就是偷偷舀一勺奶奶做的喜沙放进嘴里,慢慢感受那种甜蜜和清香。

爸妈学着做了几次红糖糯米饭,不过我始终觉得没有蚂蟥沟的那么好吃。过了好几年,我蚂蟥沟最小的一位表姐出嫁,赶过去的时候遇到了好几个家住那边的高中同学。遇到同学是很高兴的事,能吃到红糖糯米饭也是很高兴的事。只可惜当年的那种味道、那种感觉,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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