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自己也算出生在半个书香门第之家吧!
母亲是个代课教师,有着近三十年的代课经历,我记事的时候她已经在乡上的中心小学代了好几年的课。父亲也在乡上的中学代过一段时间的课,不过并不长,只是在母亲的闲谈中听她说起过这事罢了。
母亲一开始教的是学前班,恰恰大部分的教龄也是奉献给了学前班。但她并非是我在学校里的启蒙老师,因为我的学前班是在另一个镇读的,等到读一年级的时候才转到了乡上来。转来的第一天,是秋季里有些寒冷的一天,母亲骑着自行车把我载到学校,尽管我穿着厚厚的毛衣,但耳鼻还是被行车途中灌入的冷风吹得微微发红。一进校门口,就有很多眉开眼笑的学生远远便在给母亲打招呼:“刘老师好!”
她一边微笑着回应他们,一边把车停好,牵着我往班上走。到了门口,教室里有部分眼尖的学生一眼认出她,跑出来恭敬地朝她问好,见到我跟她一道,又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了我一番。
“这是刘老师的儿子吧?”他们猜测道。
母亲点点头,把我的名字告诉他们,然后对其中一个个子略高的女生嘱咐说:“黄健美,他初次来到我们学校,什么都不熟悉,以后就请你和同学们多关照他了。”
这个叫黄健美的女生是个班干部,扎着利落的马尾辫,一看就很活泼,笑起来特别甜,很爽快就答应了下来,还把自己的围巾取下来搭在我脖子上。从那天起我们便成了关系很好的同学,在六年的小学生活中,她也的确时不时地关照着我,给了我很多的帮助。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母亲作为一名教师的光环,之所以没有用“代课教师”这个词,是因为那时候还不知道它的概念,而且就算知道,以我当时的认知也分辨不出二者之间的区别。
母亲教的是语文,数十年如一日。每天上完课回到家都要逐字逐句地批改作业,改完作业还要忙着备课。在教学方面,她从来都是一丝不苟,不会因为待遇远比不上正式老师就抱有“浑水摸鱼”的想法。她比别人更珍惜这个机会,一进教室,讲台仿佛就成了她的舞台,每次都是马力全开。课下对学生也是关怀备至,在校内校外树立了良好的口碑。
那时候学校里不光只有我母亲一个代课教师,而且后面又陆陆续续招进来几个,差不多可以凑成一个方队了,不过他们都没我母亲干的时间长。我的三年级语文老师马秀英就是方队中的一员,她教学很严厉,我有次就因为没有完成作业被她打过手心,那之后便再也不敢犯同样的错误了。马老师虽然严厉,却只是表现在课堂上,课下显得和蔼可亲,送生病的同学去医院,给他们垫付医药费是常有的事。
有几天她没来上课,大家都以为她离职了,于是到她家附近去找,好一会儿才见她从地里回来。原来是家里没人,有很多重担压在她身上,她得请假把重活做完才回学校。好在事情几乎都做完了,她第二天便可以返回学校,我们多高兴啊!却没有意识到她终究只是名代课教师。学期结束后,她把试卷和成绩单分发给我们,错题都是仔细批注修改过的。她挨个认真叮嘱我们一番后,才缓缓离开学校,在她迈出校园的一刹那,我发现她的背影竟和当天的夕阳有几分相像。下学期,下下学期……马老师再也没有回来过,我们后来也找过她,得知的却是她出去做工的消息。
此后我对代课教师的概念便越来越清晰了,他们仿若我生命中的流星,虽然璀璨,却难逃稍纵即逝的命运。我开始为母亲感到担忧了,她常念叨:学校的大门进去又新栽了几棵树,也不知道是啥品种;老教学楼旁边的榕树都快要有百年历史了,比校史还长,不知道以后会不会被砍掉;新教学楼修得倒挺亮敞,高年级的学生们这下有福了,不知道学前班什么时候能翻新下,不过场坝上那棵大树可不能动,学生们还得在树下乘凉,听着鸟叫声玩老鹰捉小鸡呢!
我常想,您说不定哪天就不在这儿教书了,干嘛还要杞人忧天。时针在一圈又一圈地转着,学校的校长已经换了两届,可我母亲依然还是坚守在岗位上。人们都说她是元老级的代课教师,家长和学生是高度认可的,报名时身边总是围满了人,抢着要进她的班,只要学校还缺代课教师,她就不可能下岗。
这话倒也没有说错,我大学刚毕业那年,小学校园已经变了个样,唯独母亲和她的学前班没太大变化。一些细微的变化大概就是,母亲脸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额前也多了几根白发,学生们每年都在换新,班级的人数也比以前多了不少。某天母亲有事,还让我替她上过两节课,结果我一上讲台,下面八十多个不更事的小孩什么表情什么状态都有,闹哄哄的管都管不住,那两节课下来,我觉得自己的嗓子都快哑了。
两年后,因教育体制改革,学前班撤除,母亲终于要跟这个呆了二十多年,带给她无限感情、无穷感慨的地方告别了。她说自己不止一次地想过这一天的到来,可他们干得本来就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行业,历来都是以奉献自我为荣,只要这个行业往越来越好的层面发展,就没有什么结果是不可以坦然接受的。
很多人跟她说,你干了这么几十年,说不定可以找找门路争取转正呢!母亲却摇了摇头,她说自己不应该以此作为资本去谈条件、谋利益,自己一不是师范专业毕业,二也上了年纪,还是要把机会留给更专业的年轻人。
然而母亲的专业能力在业内是毋庸置疑的,经人推荐,她所热爱的教育事业在隔壁镇的幼儿园得以继续。她身边有不少朋友同事有着和她相似的经历,他们有着同样一个具有时代烙印的称呼:代课教师!正是因为这个群体,弥补了当时师资力量不足的缺陷,为教育事业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他们留给学生的记忆同样神圣、庄严且温暖,他们在教学上取得的成绩同样有目共睹,桃李满天下的盛誉同样该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时至今日,母亲经过乡中心小学时,目光还是会不自觉地移向里面的一草一木,毕竟包裹着她青春和智慧的汗水就挥洒在里面。近几年里,因学校撤并的关系,校园内的大榕树不见了,学前班场坝上乘凉的大树也不见了。见此情形,母亲显得有些惆怅,日光下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像极了当年离开学校时的马老师,那一瞬间,曾经没能从学生们心底传出的呐喊声差点从我心里如离弦之箭般蹦出来,不过我更愿意选择用一支笔,代表他们奋力将心声吐露给全天下的代课教师:“敬爱的老师们,没关系,我们一直都在,我们就是你们培育出来的一株株参天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