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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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辂 著
我和阿丰去中科院数学与物理研究所学习融合蛋白表达的第一天就迟到了，实验室里站着一位微微发胖，戴着黑框眼镜，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见到我俩后劈头盖脸地数落了一番。他是国内物化领域的权威人物，是从国外把细胞膜片钳技术带回来的先驱之一，在写本科毕业论文的时候，我就曾参考过多篇他的文章，对尹正这个名字再熟悉不过了。尹正对学生的严厉和对学术的较真是出了名的。我俩并没有解释是因为路上堵车的缘故来迟了，免得又给他留下个巧言令色的坏印象，只是暗下决心第二天一早六点过就起床赶公交，八点半怎么也能赶到实验室了。
同伴阿丰也是一个对学术较真的人。我俩是大学同学，按照学校惯例，入学的第一学期，大家都要到图书馆领书。当时，穿着一件浅色格子衬衫的阿丰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急着把领到的书装进书包，而是放在地上一本一本地翻看起来。很快，同学们诧异的目光就聚焦在了他身上，他有些难为情地收起书本，起身对离他最近的我说了句：“这学期细胞生物学这门课还挺有意思的。”
就这样，我俩算是认识了。阿丰瘦削的脸侧看上去就像是木楔子，身子也有些单薄，好在双目一直炯炯有神，再加上一头毛寸，整个人显得分外精神。他近视已经很多年了，每次把眼镜取下来，鼻梁上的镜架印记清晰可见。四年里，他两次以高出一百多分的成绩过了英语四六级考试，专业课成绩更是一直稳居年级前三，是个不折不扣的学霸，读研对他来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一开始我没想过会和阿丰成为同伴，只是在一次有机化学实验中，我俩因为同一个失误重做一遍实验耽误了很多时间，实验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当时夕阳趁着还没落下迸发出了火红色的热情，我俩站在窗前相视一笑，谈到了哲学，聊起了生命。瞧，人也和太阳一样，如日中天的时候不以为意，行之将尽的时候，发一次光一次热都显得特别费力。他这样说。我忍不住笑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世间的一切最终都是要以热力学第二定律回归宇宙的，或许正因为它是夕阳，发出的光和热才会显得格外瞩目吧。实验最终做的很成功，我俩也成了志同道合的好朋友。不过我深知自己跟他还是有差距的，我读研只是为了毕业后能够争取到一个好岗位，可他不一样，他是真的想要学到自己喜欢的东西。
尹正旁边站着两位穿着白大褂的女生，都扎着马尾辫，不同的是一个身材高挑，一个有些瘦小。尹正介绍说，这两位都是他研三的学生，也就是我们的师姐，高的这位叫陈玲，另一位叫洛英，以后我俩就跟着她们学实操。两位师姐放下手中的活，冲我俩打了个招呼。尹正向她们介绍了我俩的情况，然后转身离开实验室，去忙自己的事了。听说他最近和某药企有一个合作项目，光是第一期涉及到的资金就有五百多万。不过这和我们两个穷小子可扯不上半点关系，和师姐们一样，来这儿学习的同时，都是在为研究所做事，表达出来的蛋白作为蛋白药物供医药公司候选，拿到的不过是一点辛苦费。不过师姐们说了，她们都是研二下学期了才来的研究所，我俩才刚读研一就来了，可见尹正对我俩寄予了厚望。
“怎么说呢，近三年乃至更长的时间里，尹老师对我们这些学生都不是很满意。”陈玲说这话的时候看了看洛英，随后补充说：“也就洛英能勉强合他心意吧。”
“哪里的话，你不要误导他们。”洛英脸蛋微微泛红：“蛋白表达也好，离子通道药理学也好，都是精细的不能再精细的活儿，需要足够的细心，能够做好的人不多。大家普遍认为女生细心些，更适合做这方面的研究。尹老师当然不同意这种观点，他挑选出你们两个过来学习，很明显是想把你们培养成他的得力干将。”
两位师姐向我们介绍了融合蛋白表达的过程，听起来倒是不难，可是对于接下来要怎么做还是一头雾水。按照两位师姐的意思，我给洛英当助手，阿丰则给陈玲当助手，先跟着她们俩过一遍GFP融合蛋白表达的实验流程。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现失误了，那天我们两组实验都失败了，我顿感这实验也太费时间了，而且容错率极低，要想把它做好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下午要离开的时候，尹正赶过来了，他招呼我们四个跟他出去一趟，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他已经一脚跨出了实验室的门。
“是饭局。”陈玲脱口而出。
我和阿丰诧异地看着她，她笑了笑，没解释，只是脱下白大褂挂好以后示意我们赶紧走。果不其然，研究所外面停了两辆车，见到走在前面的尹正后纷纷打开了车门，头一辆车上走下来的是一位穿着黑色外套的中年男士，他的脸圆嘟嘟的，用啫喱水做了个大背头，在阳光下泛着亮眼的光。第二辆车上走下来的是个身姿曼妙的年轻女士，她一身夏日风格的连衣裙配小白鞋打扮，整洁而不失优雅，一头微微波浪卷的披肩发显得灵巧可爱，清新感迎面而来。他们俩依次过来跟尹正握手打招呼，脸上始终挂着微笑。等我们走近了，眼光竟不自觉被女孩姣好的面容吸引了过去。好一对弯月眉，和她的仰月唇交相呼应，一双凤眼神采奕奕，她用玉手沿着瓜子脸往上轻抚了一下额头上的空气刘海，冲我们莞尔一笑，我们几个顿时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先上车吧，到了再慢慢介绍。”中年男士一边说着一边朝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尹正让我和阿丰跟他一起上了前面的车，女孩则招呼着两位师姐上了后面的车。路上车水马龙，我们在立交桥上就堵了十几分钟。尹正坐在副驾驶上偏头望着车窗外的高楼问我俩：“今天下午的实验做得怎么样？”
我俩有些愧疚地说：“两组都失败了。”
尹正没有说责备的话，只是问：“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们先学融合蛋白的表达吗？”
我俩嗫嚅着没敢开口。他自问自答般说道：“如果你们连融合蛋白的表达都做不好，那运用膜片钳技术研究离子通道药理学更是不可能的事情。再加之蛋白质的变复性表达体系有着很高的市场运用价值，你们学好了，至少将来在就业上会有优势。明天，我希望你们能够找到失败的原因。”
坐在阿丰旁边的中年男士也附和说：“尹教授在国内物化领域可谓是德高望重，你们两个年轻人跟着他，前途无量啊！”
尹正连忙摆了摆手，介绍说：“这位是宜生科技的张总，两江药业就是他们旗下的企业。”
张总当即哈哈大笑：“跟你们这些文化人相比，我只是个俗人罢了。”
刚走进雕梁画栋的餐厅，古朴的气息就扑面而来，大厅里的桌椅也是明清时期的风格，零星坐着几桌形色各异的客人，不过都跟我们无关。服务员引着我们来到一个名为“丹桂”的雅间，说是和季节比较搭。有三个年轻人早在里面恭候着了，两男一女，一见到我们赶紧起身招呼，男的一胖一瘦，女的打扮的很好看，身上香水味很浓。才坐下还没两分钟一桌菜就上齐了，那个小清新装扮的女孩子一边给我们斟酒，一边做起了自我介绍。她叫小盈，别看年纪轻轻，比我和阿丰岁数都小，却已经是公司科研部的负责人了。
我和阿丰之前都没喝过酒，更何况这次还是白酒，喝到嘴里辣的简直难以下咽，半杯还没喝完，头就晕乎乎的了。洛英没有喝酒，陈玲状态倒是还不错，没一会儿竟主动敬起酒来了。小盈敬完尹正后，用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我和阿丰说道：“我原本以为尹教授的身边都是些女将，哪曾想也是有男孩子的呀！”
尹正反驳她说：“我的学生你又没有全部见过，怎么能说都是些女将呢？我又不是只带硕士生，这一届有两个大四的学生就是男孩子。”
“您没带博士生吗？”小盈问他。
“由于上学期出了点小插曲，暂时没有资格带了。”尹正眉心明显蹙了一下。
小盈立刻意识到尹正表现的有些为难，她微微一笑，嘴角开出了两朵梨涡，举重若轻就转移了话题：“他们俩看上去挺腼腆的。”
我鼓起勇气，端起酒杯提高嗓门说：“我叫阿斗。”
阿丰见状也连忙学我端起酒杯：“你好，我叫阿丰。”
小盈噗嗤一声，用手捂住嘴，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好的我知道了。阿斗，还有阿丰，你们俩是连体婴吗？哪有一块儿敬酒的！”小盈打趣我们俩。
“你们年轻人多认识下是好的，以后还有很多地方是需要交流的，小盈你跟他们两位加个微信吧！”张总开口缓解了我俩的尴尬。
这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介于尹正没有反对，我俩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加了小盈的微信。
这时候张总起哄说：“光加微信可不行，得多喝两杯，展示下男子气概。”他身边两个男的也附和着让我俩敬酒。没办法，我俩只好在他们的审视下依次端起酒杯敬了小盈一大口酒。这时候，跟他们一起的那位女士女可不乐意了，她抱怨我们满眼只有小盈，对她和两位师姐却视而不见。我们两个小白哪里经得住她这样说，才放下的酒杯又端在了手上。
尹正发话了：“少喝点，不然明天做不了实验了。”
张总他们都说尹正不解风情，正高兴呢，怎么谈起实验来了！尹正没有吭声，他们也便不好再说什么了。晚上昏昏沉沉回到宿舍，却没有立刻休息的意思。躺在床上，我满怀好奇地点开小盈的朋友圈，有健身的动态，也有配了经典文案的美图。而且她还喜欢宫崎骏的动漫，这让我不禁感叹她可真是个单纯而又自律的女孩，再加上她的年轻有为，简直就是个生活精致的宝藏女孩啊！我相信阿丰也是这样想的，跟他一起读了四年的书，他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子我心里多少还是有数的。
灯熄了，可阿丰的手机屏幕还亮着，好在第二天他还是在闹钟响的时候起来了。我俩睡眼惺忪地洗漱好后挤上公交，八点就赶到了实验室，等了二十分钟师姐们才到。本以为尹正来了以后会好好夸奖我俩一番，然而等了十几分钟都没见到他人影，一想到他在研究所可是有住处的，我心里就愤愤不平。
“尹老师可能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在忙，我们先不等他了。昨晚回去之后，我反思了下，实验之所以会失败，可能是菌株选错了。你们俩一定要仔细阅读实操手册，细节决定成败，我们要完成好几种实验，一个细节性错误就会导致整个实验的失败，千万不可以马虎。”洛英耐心地给我们解释。
“师姐，实际上我是挺马虎的一个人。”我一边在洛英的指导下配试剂，一边为等会儿可能出现的失误打一剂预防针。
“没事的，好习惯都是慢慢养成的，我相信你可以的，按我说的做。”洛英的语气始终都是恰到好处的柔和，此时此刻，她既像是我的老师，又像是我的好朋友。
话音刚落，我就把试剂配错了，本以为她会责怪我，可她却只是让我重新配。恰巧这时候尹正进来了，关于自己迟到的事他半点没提，反而指着我倒掉的试剂问：“这是怎么回事？”
洛英赶紧替我解释说：“我刚才不小心把比例说错了。”
尹正没再多说什么，脸却一直板着的。他手里拿着几本核心期刊，坐在椅子上守着我们做实验。有他在，两位师姐都一丝不苟地操作了起来。等到出结果的时候，我和洛英这边相当理想，可阿丰他们就没这么幸运了。
尹正看着阿丰他们的实验数据，才思考了十几秒钟，他就果断说出了失败原因：“氨基酸密码子的优化就出了问题，你俩这是城墙上赶麻雀——白费功夫啊！陈玲，你不准备给我说点什么吗？”
陈玲满脸通红地低下了头：“是我粗心了，尹老师。”
尹正愤怒地说：“这已经不是粗心的问题了！”
突然提高的音量让我们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尹正继续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大部分实验都是照搬洛英的，有时候甚至还是她帮你完成的，离开她你当然不可能那么顺利就完成实验。你下学期就要毕业了，难道论文也准备继续照搬？”
陈玲的头始终没有抬起来，一阵抽泣声从她的喉咙里发出来。尹正站起身来，语气比先前要柔和了一些：“求学需要的不是一颗玻璃心，你好好反思下自己吧！”
话说完后，他疾步离开了实验室。趁着洛英给陈玲递面巾纸的工夫，我在一旁为陈玲鸣起了不平，尹正他自己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根本都没有亲自指导我们的意思，还对陈玲说这么重的话，真的很难让人服气。
回到宿舍后，阿丰没有休息，他坐在书桌前，拿起实验操作流程仔细看了起来，还不时拿笔在上面勾勾画画。
“要不，你也跟着洛英师姐学吧！”我给他提议说。
“那不是等于往陈玲师姐伤口上撒盐吗？”他当即摇了摇头：“我是想反过来助推陈玲师姐。”
这句话从他的嘴里面说出来，我并没有觉得多狂妄。跟阿丰一起搭档过几十个实验，我深知心算能力不亚于计算器的他是有这个实力的。他还有另外一个优点，那就是言出必行。随着时间的推移，阿丰助推陈玲的目的达到了。我们和两位师也越来越熟络，对她们的称呼逐渐简化成了英姐和玲姐。
实验上的顺风顺水并不及小盈的一条消息让阿丰愉悦。周日那天，他激动地从外面跑回来告诉我：“今天是小盈生日，她邀请我们去江滩那边玩。”
我诧异地看了看手机：“可她什么都没跟我说。”
“她知道我跟你住一间宿舍，就让我跟你说一声。”他选一件干净清爽的衬衫换了起来。
“你是不是私下里一直在跟她聊天？”我用开玩笑的口气问他。
“没有一直，只是偶尔。”他脸上竟然露出了害羞的表情。
江滩的风有三十六度半，半度是因为要见到小盈了心里有些紧张导致的。尽管太阳快要落山了，小盈和她的朋友们还是坐在一把很大的遮阳伞下，我细看了一眼，除了上次在饭局上认识的那个女的，其他三男两女都是陌生的面孔。她叫小林，是小盈的同事，今天只是化着淡妆，和小盈一样，穿着白色运动衫和牛仔短裤，两个人的大长腿都显得格外迷人。小盈一见到我们就热情洋溢，我和阿丰连怯场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她带入到了气氛里。
夜幕降下来的时候，江水在灯光的照耀下变得五光十色，有水鸟在徘徊浅唱，时不时与汽笛声产生混响。江滩区不乏城市的灯火，也不乏郊区的怡然，更是少不了温暖人心的烟火。烧烤架上的海鲜滋滋冒油，我们举起酒杯有说有笑，很多的烦恼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我们为小盈拆开蛋糕，点上蜡烛，看着她在如星光般的烛光里闭上眼睛，喃喃许愿：“希望我的白马王子能够早日出现。”
大家宠溺地看着她问：“你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是什么样的？”
她眨了眨眼，嫣然一笑：“有上进心和责任心的阳光男孩，哈哈哈。”
大家都很高兴，喝了很多酒，尤其是小盈。阿丰怕她醉了，硬是逞强帮她挡了好几杯酒。从那时起我就断定，阿丰是喜欢上小盈了。散场的时候，阿丰满脸担心地目送着小林他们把小盈送回去，就像个雕塑似的一动不动，我用胳膊肘撞了撞他：“要不你去送好了？”
回过神来的阿丰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走起路来都是趔趔趄趄的，我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喝醉了。街上已经没什么行人了，我扶着他准备离开，他却看着江边的夜色吟诵起了自己的原创古诗词：“看流萤满天，夜凉如水侵。戏子入画，一生天涯。低吟浅唱如斯，梦觉烂柯人。”
没错，阿丰还对文学和艺术很感兴趣，因而他周末几乎都会去书城看书。好家伙，放着学校的图书馆不呆，非要跑到外面去看。不过他也就这么一个人，觉得图书馆里规矩太多，还是外面自在些。或许正是由于这个爱好，让他和小盈在书城偶遇了。回校后他兴致勃勃地给我讲述偶遇的细节，说小盈穿着淡黄色的连衣裙，手里捧着一本乐理方面的书，就像一朵出水的菡萏。我说你完了，口中全是对她的赞美之词，被她迷住了吧？
他赶紧否认：“我只是比较欣赏她。”
实际上阿丰也是懂乐理的，作为笛箫协会的主力之一，学校的很多正式表演他都参加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如果他和小盈因为这个爱好关系变得越来越亲密，倒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不过我突然想起网络上有一种说法，当你觉得一个女孩子各方面都很优秀的话，那她大概率是看不上你的。按照我的理解，小盈正好属于这类女生。说法毕竟只是说法，哪里有那么绝对，我该不会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吧！
我们和小盈聚在一起的机会渐渐多了起来，有时候不为别的，单纯散散步都会很高兴。每当阿丰说起他今天的实验又失败了，小盈就会一蹦一跳地安慰他：“不要慌，不要慌，太阳落了有月光。”那一刻，她的嘴唇像极了挂在天边的一轮新月。这也让我和阿丰误以为这位乐天派的小妹妹是从来没有烦恼的。
第一学期结束的时候，我和阿丰的成绩只能勉强令尹正满意，他告诉我们：“下学期你们俩跟着洛英学习运用膜片钳做离子通道的药理学实验，我们和两江药业有个合作项目，我准备让你们俩参与进来。陈玲就专心完成你的毕业论文好了。”
跟两江药业合作就意味着和小盈打交道的机会越来越多，很多时候甚至要跑到他们的实验室和车间考察。小盈的办公室里养了几盆花，每次去考察的时候，她都会邀请我们去看看自己近段时间的成果。洛英也喜欢养花，尤其是丁香和多肉，她们俩一谈起花来就没完没了，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洛英师姐还喜欢打羽毛球，小盈一听连忙点着头说自己也很喜欢。忙完正事后，两人非要拉着我和阿丰当她们的陪练。
两江药业的GMP流水线拉的比较长，阿丰又观察的仔细，经常都被甩在后面。洛英看见后每次都会在门口等他，从来没催过一句。和张总他们一起吃饭的间隙，小林问我们陈玲这段时间怎么没来了。我们三个愣了一下，解释说她正忙着写毕业论文。殊不知，小林却说起了自己找陈玲谈项目被尹正撞破的事情，想必这才是尹正迁怒陈玲的真正原因吧！尽管尹正不在场，这种事我们还是不好评头论足。还好洛英师姐一笔带过，谈起了药效改良的事宜。张总一听，眯着眼摇了摇头说：“药效改良已经没有多大收益了，现在钙离子通道药理学方面的论文特别火，风头甚至压住了前段时间的转基因大米，我想跟你们合作研究这方面的新药。”
未及我和阿丰细思，洛英已经婉言拒绝了：“这件事情我想尹老师是反对的吧？他一直强调科学研究不是盲目的跟风，不能什么火就去做什么，关于药物在钙离子通道的靶向作用，连我们自己都还没摸透彻，怎么能够投入到新药的研制呢？”
“小英，”张总顿了顿，解释说：“我们毕竟是企业，不像尹教授每个月都有足额的薪酬可以拿。整个宜生科技有五百多号员工需要养活，别的企业都在不停研究新药，为什么我们就不行？诸葛亮为什么非要北伐？因为不主动出击，就会被动灭亡啊！”
洛英点了点头，她不急不躁地回答说：“张总，大家都有难处，我们很理解你的心情，可是我学艺不精，真的爱莫能助。”
张总笑了：“好吧，不说了，我改天再找尹教授念叨念叨，你们赶紧动筷子。”
说实话，今天这顿饭的整体氛围跟上次是有很大差距的，饭桌上不谈工作的规矩被打破了，每个人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吃完饭后，小盈说是要跟着洛英我们三个在街上走走，看着如云霞一般的城市霓虹灯，她的眼睛湿润了，当然这可能跟她喝过酒有关，洛英见状后赶紧从包里抽出纸巾递给她。这时候我才反应过来，乐天派也并非永远乐天的。
小盈告诉我们，自己在工作上受了很多委屈，很少能够给人倾诉。张总刚才说的话只有一半是真的，他之所以非要研发新药实则是为了保住中部地区生物科技行业领头羊的位置。还有小林，小盈一度视她为自己的贴心伙伴，谁知她却对自己阳奉阴违，插手跟尹正的合作。
“做的再多又有什么用，都不过是在为别人卖命而已，被人打碎了牙也只能往肚子里面咽。”她顾不得听我们的劝慰，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冲在最前面。
阿丰忧心忡忡地走上去跟她说了好一会儿，她的情绪总算是稳定下来了。我们打了个车送她回家，到目的地后，她正准备下车，阿丰却叫住了她：“等一下！”
他从钥匙扣上取下一块镀了金的小奖牌递给小盈，形状就像一个试剂瓶，这是他参加化学竞赛获得一等奖的奖品之一。阿丰告诉小盈：“送给你，希望爱养花的你能让这只瓶子开满鲜花。”
小盈接过奖牌，牢牢地攥在手里，看的出来她有些感动了，一直站在原地目送着我们离开。
老实说，刚才的一幕还真的有酸到我。要换做青涩的少年时代，这何尝不是另外一种意义的表白呢？也许正是因为奖牌送出去了，阿丰的心情格外好，他不仅把自己该做的实验做完，甚至缠着洛英一遍遍教他练习如何又快又准地使用膜片钳。洛英告诉他，细胞膜上是有电位差的，而这个电位差由很多因素决定，其中就有离子通道蛋白，所以细胞调控内外离子的稳态离不开离子通道，离子通道稳态被破坏可以导致人体发生很多病理反应。我们研究的只是外源性表达，不是活体膜片钳，属于药理学的范畴，记录细胞电流不重要，重要的是药物对细胞作用后产生的电位变化。
夏天不知不觉就到来了，走在外面，炎热天气让我们有种躺在蒸笼里的感觉。晚上睡觉如果不开空调，一翻身就会发现皮肤粘在凉席上了。那天中午，东湖的水撞在嶙峋的怪石上，洁白的浪花翻腾跳跃而起，打湿了在湖边拍照的人的鞋子。鹦鹉大道附近的柏油路在绿荫的庇护下释放着一丝丝清凉，阿丰带着我穿过狭长的老区街道，感受着从缝隙里洒下来的阳光，浑身软绵绵的。我问他为什非要走这么远的路去生科大的果园摘橘子呢？而且还是要花钱的。他解释说这个季节别的地方根本买不到成熟的橘子，生科大是通过基因技术才得到了这个季节成熟的橘子。我又问，你为什么一定要摘橘子而不是其他的水果？他说因为洛英最喜欢吃的就是橘子。
我心头一颤，有几秒的时间脑海里一片空白。毕业季又要如期而至，想着今后很少再能见到温柔细致的洛英师姐，整个人都有些失落了。拿到橘子后的洛英看着满头大汗的我和阿丰，半天没有说出话来。等她剥开一个橘子分给我们的时候，我发现她清澈如湖水的眼睛里已经泪盈盈的了。她怕我们看见，赶紧转过头去把手里的橘子塞进了嘴里，连籽都顾不得吐就吞了。她想起阿丰曾经说过自己是蕲春人，而她毕业后正是要去蕲春工作。她还说那里是药神李时珍的故乡，希望阿丰也能像李时珍那样，学有所成之后不忘造福大众。
我和阿丰听到这里不觉有些心酸，想说点“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之类的话，却又因太过煽情而羞于开口。洛英只字未提分别二字，她穿好白大褂，手把手教给了我们一个新实验，在我们做实验的空闲时间，她还工工整整写下了个人关于实验要点的重要理解交给我们。她这是在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在跟我们告别。而这个新实验，就是我们明年要做的钠离子通道药理学实验。
洛英走后，我们俩就需要独当一面了。此时的我们，俨然成了新的洛英和陈玲，学弟学妹们又成了新的我们。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一面还真不是说当就能当的。离开洛英，我独立完成一个实验的成功率降低了至少一半，再加上本来也就和陈玲一样只想拿个文凭，在学术方面也便不再有更高的追求。但凡失败，就会用精神胜利法给自己找各种借口，不会像阿丰那样重复做到成功为止。
小盈知道洛英离开后我和阿丰有些失落，于是经常会带些水果和零食来实验室看望我俩。尹正看到后很是不满，他把我俩叫到办公室硬生生背了五遍实验室制度。
那天放学后，我和阿丰为了表达对小盈的歉意，约她一起到歌城唱歌。我趁机抱怨了尹正一番。
她问我：“你们有没想过为什么不能住在研究所里？”
我回答：“我们当然也想，可是别说所里，就连附近都没有住处了。”
“那是尹教授没有协调罢了，他自己可是有住处的。不过你们下学期就要回学校了，也不用纠结这个问题。”
我诧异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我们下学期就要回学校了？”
小盈解释说：“尹教授在研究所的实验项目这学期结束就终止了，他的新实验又一直没成功，当然不可能在研究所继续呆下去。”
见我们俩一言不发，小盈又说：“其实你们俩已经掌握离子通道药理学的研究机理了，只是实验设备比起那些厉害的实验室还差了一大截。回到学校后，那里的实验设备更是比不上研究所的，没必要把全部时间都耗在上面。尹正教授曾经凭借钾离子通道的研究成果开出了一张价值三千万的药方，实验设备就是我们公司提供的。我希望你们毕业后能来我们公司，以你们俩的才华一定会创造出巨大的价值的。”
宜生科技，这可是多少理科毕业生的就业理想，再加上有小盈这样的同事，我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可阿丰还在犹豫。小盈笑了：“优秀的理科生确实和常人不太一样，就拿我面前的这包水煮花生来说，我只会关心它好不好吃，但阿丰的关注点一定不一样。”
阿丰看了看茶几上的水煮花生，点头说：“是不一样，如果它吃起来特别脆的话，我就会怀疑是不是某种添加剂在作祟。”
“好了好了，不谈这么深奥的问题，唱歌吧！”话语间，小盈替我们俩点了歌。
趁着阿丰在唱歌，我凑到小盈耳边问：“你觉得阿丰怎么样？”
她不假思索地说：“很优秀啊！”
“我是说当男朋友怎么样？”
她愣了一下：“怎么可能，我们只适合做兄妹。”
这个回答有些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回到宿舍后，我把实情告诉了阿丰，他觉得我没征得他同意就这样做，也太不尊重他了。我说比较上心他俩的事才忍不住问了，毕竟都认识了这么久，也该明确个答案了。
“要问也是我自己问，要被拒绝也得是她亲口跟我说，轮不到你替我做主！”他生气地冲我吼道。
就这样，我俩有一段时间没怎么说话。之前有阿丰的帮助，实验成绩还算理想，这下他不愿搭理我了，只有全靠自己。做钠离子通道药理学实验的时候，尹正往往只会示范一遍，好在期间讲的很详尽，再加上之前洛英给我们打过基础，按部就班来做还是没什么问题的。我和阿丰之间的隔阂很快被小盈发现了，不过她只是在微信上劝了我两句，并没有要调和的意思。再加上她近来接到新项目，业务繁忙，很少再出来跟我们玩。
到了毕业选题的时候，我选择了一个稳妥的钠离子通道实验，而阿丰则选择了一个全新的钙离子通道实验。而这个实验，正是尹正承接新项目时做失败的实验。
国庆的前几天，阿丰特地去书店挑选了一本书，准备在放假前送给小盈，因为再过几天又是小盈的生日了。去送书那天，阿丰提前给小盈发了消息，她回答说会在办公室等他过来。阿丰买了一束向日葵，里面还插了一朵崖花子，这是他认识的第一棵药用植物，就像小盈一样令他记忆深刻。等他赶过去的时候，正好看见小盈被一个男的接走了。接她的那辆车，好像还不错。阿丰默默把书和鲜花放在门卫室，转身离开了。
天突然下起雨来，秋雨如丝，黄鹤迷蒙。每当天空被拉的很高，轻薄的云层却又在下坠的时候，烟雨中的黄鹤楼仿佛是在跟世人倾诉着什么。不过熙熙攘攘的人们根本无心去听它的窃窃私语，倒是公园里五颜六色的花圃挂满了雨滴，像是读懂了它的心声。
有的人，光是站在那里就已经赢了。阿丰这样想。大概一个小时后，全身湿透的他想通了，觉得什么都风轻云淡了：小盈，其实人这一辈子，遇见对你好的人不算太难，但遇见始终待你如初的人却是很难的。你不会再遇到第二个我，友情也好，爱情也罢。
阿丰的事让我想起曾经也有一个女孩子让我倾尽所有的勇气花三年时间去追求，哪怕相隔千里也义无反顾。等我伤痕累累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没有真心可以给她了，击败我的不是客观的困难，而是主观的冷漠。她告诉我，其实我也不是不主动，更不是慢热，我对你的冷漠、理智，还有忽冷忽热，其实都是因为我不够喜欢你而已。
我也曾纳闷，那为什么不直接拒绝呢？后来渐渐想通了，拒绝是有风险的，与其承担风险，不如继续贪图对方作为朋友的价值。她们可以喜欢宫崎骏的动漫，但绝不意味着要和你一起过动漫里的生活。
假期结束后，小盈根本没有提起有关书和花的半个字，就好像阿丰只是随便跟她说说，从来都没有去过他们公司。阿丰没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情，只是在我做实验遇到困难，有些焦头烂额的时候，他出手帮我摆平了。他说，其实不止一次知道你说的是对的，只不过有些残酷，我不愿意接受罢了。我也顺势服软回应他，不管怎么说，是我莽撞了。我俩伸出手来，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解开心结后，阿丰心无旁骛地投入到了钙离子通道的研究当中。那些精细的活让他鼻梁上的眼镜架印记越来越深了，两个月时间里，他进行的四十多次实验没取得过一次成功，这让我很担心他是否能如期完成毕业论文。
阿丰不得已通过视频的方式请教了洛英可能在细节上犯的错误，洛英回答说，如果电极没有问题，载体也选好了，那就只可能是细胞养的不好造成的。于是阿丰将重心从膜片钳转移到了细胞培养身上，即使如此，得到的结论依然和尹正的研究结果有出入。于是乎阿丰做出了一个大胆的推断，根本就是尹正的研究结果有误！学术团集体发言那天，他提出了质疑。要知道，尹正的这篇论文可是登在核心期刊上的，曾被多次引用，如果在学术团诸位教授面前被证明是错的，脸还往哪儿搁？
尹正满脸严肃地看着阿丰PPT上面的演算，越到后面，他的脸色越是有所缓和。直到结束的那一刻，他反而一身轻松地站了起来：“长江后浪推前浪，的确是我错了。”
教室里一片沉寂过后，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从那天开始，尹正竟亲自指导起我们的实验和论文来了。写初稿的时候，他是很不满意的，包括阿丰的论文在内，提起来就摔到我们面前：“你们不是在写论文，而是抄袭！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带博士生了吗？因为我的上一个博士生涉嫌学术造假，我是有责任的！求学首先要学会做人，不然学识再高也只是社会的蛀虫。是啊，毕业当然是大事，找工作也是，却没有人说过求真务实才是大事。很多人说，我开出了三千万的药方，连研究所都差点成了我家开的。可我想告诉你们，真相不是用耳朵听来的。不要问我三千万去哪儿了？去问问你们用的设备和试剂。研究所那儿自从出了学术造假的事我就搬出来了，现在连斡旋你们在那儿学习的本事都没有了。”
如果不是尹正说出这番话，我会一直带着对他的误会走进社会。我们几个离开的时候，尹正单独留下了阿丰。他俩谈了很久，但内容我不得而知。从那之后，我们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改论文。夜里，阿丰怕开着灯打扰到我，自己买了一个小台灯，他一个字一个字的敲了又删，删了又敲，活生生写了四万多字。当阿丰的成稿递到尹正手中时，他足足看了两个多小时，最终满是欣慰地说：“这是我参加工作以来见过最好的一篇硕士论文。”
我们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洛英，她也高兴坏了，她说正好我们参加毕业答辩那段时间要过来出差，有时间的话就来看我们。与此同时，宜生科技的邀请函也送到了我和阿丰手中。而送这两份邀请函的人正是小盈。
“你们俩忙着毕业的事，都不找我玩了。”小盈抱怨我俩。
阿丰和她相视一笑，把邀请函还给了她。她吃惊地看着阿丰说：“现在找份工作不容易，你是认真的吗？”
阿丰没有半点犹豫，留下一句话就走了：“我一直都很认真。”
小盈摇了摇头，跟我说：“挺为他感到可惜的，听说他是第一个纠正了钙离子通道药理学实验中出现细微错误的人。”
“所以你们公司还是对作用于钙离子通道的新药物研发这么执着？”我问她。
“没有啦。”她否认着抛下一句话就走了：“记得准时来报道哦。”
后来我遇到了小林，无意中我才从她那里得知小盈有男朋友的事早已经在朋友圈秀过的事实，我点开朋友圈确认了几遍，里面除了健身和热爱生活的美照，连一条跟异性合照的动态都没有。那一刻我意识到，实际上她早就给微信好友分好了组的。我开始质疑她说的哪些话是真的，表现出来的哪些行为是真的。我可以什么都想，也可以什么都不想。实际上从尹正放弃第二期钙离子通道项目的时候，她就开始往我们身上下功夫了，这还真是比离子通道更难让人揣测。
参加毕业答辩那天，洛英师姐不动声色地赶了过来，西装革履的阿丰站在台上，看到她后脸上的笑容再也藏不住了，他就像个吃了糖的小孩，精神抖擞的样子熠熠生辉，就连评审老师们都被他蓬勃的朝气感染到了，抬起头来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他。尹正跟他们不同，他的眼光里是自豪，是信任，也是慈爱。
几个月后，阿丰成为了尹正的博士生。至于我，在知道小盈朋友圈分组那回事后，就拜托小林把邀请函退回去了。在洛英的帮助下，我已经找到了令自己满意的工作。阿丰入学的那天，报到处两旁的樱花树在秋风中簌簌落着叶子，他在报到册上写下自己名字时正好听见旁边的同学在说“落英缤纷”这个成语，负责报道的老师向他确认：“阿丰对吧？”
他拿起笔来，稳稳地在后面加了两个字，蕲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