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没出来逛,山谷里的风大了许多。沿着河道在山谷里走上一段距离,脚下的落叶沙沙作响。天色还是太淡了,缺乏夕阳和晚霞的渲染。如果不是手机上显示了时间,早晨和傍晚根本区别不出来。白鹭蜻蜓点水般掠过河面,发出几声嘶鸣,不过很快就被轮船的汽笛声淹没了。等白色的客轮从弯道探出头来,白鹭早已飞远了。
如果不是最近太忙,我几乎是每天都要到码头上来的。不为别的,光是吹着风,看着客船拖拽着两行新翻的浪花慢慢靠近,就什么也不愿去想了。有个朋友曾跟我说,心情不好的时候,不妨去看看海。我这里没有海,便想着看看河水也是一样的,重要的是心胸要随着眼界变得开阔。当一个人为心事所困时,他才会明白,心无旁骛,或者说怡然自得才是最难得的状态。
不知道要等候多少个日落月升的傍晚,才能出现一次“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景象。客船靠岸,上面的人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裹从我身边走过,脸上挂着几分倦意,微笑着叫了我一声蔡老师。没有过多寒暄,我的回应只是简单的点头致意。秋收季节,丈夫跟着嫁过来的妻子回娘家干活,再从娘家拿一些粮食回来,这些我都心知肚明。
六年,我们已经看惯了彼此的生活。回过头可以望见,高处小学里面的五星红旗正在迎风招展,像极了学生们朝气蓬勃的样子。等到夜色暗下来,我掏出包里的蓝调口琴,吹起了“月亮代表我的心”这首曲子。悠扬的口琴声伴着风声贴着水面飘到山谷深处,激起了一道又一道的波澜。
只有在独处的时候我才会吹响这首曲子,给学生们吹的则是“爱尔兰画眉”。我平时很少和别人谈心,自己也从来没感觉到有多孤独,毕竟有学生们喜爱我,有他们的父母敬重我,这远远要比灯红酒绿的喧闹要有意义的多。从成为一个特岗老师的那天起,我就做足了独面各种困难的心理准备,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信心。可谁知,如今城河乡发展的越来越好,我的日子依旧在一周周的进城和返校当中反复,看不到任何起色。
其实每一个夜晚都是有月亮升起的,只不过很多时候我们肉眼看不见。就像某些人,他们一直都存在,我们未必想见就能见到。在以往的周末,从住所出来的我总会在城里穿梭上一段很长的距离,不是为了欣赏这座城百年未变的“三关十二街二十四巷”格局,只是为了找到一家叫开心奶茶的冷饮店喝上一杯冰可乐或是柳橙汁。我并不是一个特别喜欢喝饮料的人,只是因为,“开心奶茶”这个店名一听就会令我很开心。你或许会说,灯红酒绿的城市里,奶茶店哪里找不到?不过我想告诉你,我想见的那个人只可能出现在这里。见到想见的人,能不开心吗?
她叫开心,参加工作的时间比我晚两年,第一次认识是在某个培训会上,她恰巧坐在我旁边,见我衣服上沾了一些墙灰,便细心地帮我拍干净。看到她桌牌上的名字,我忍不住笑了:“开心,认识你真的很开心。”在奶茶店里,她很少喝东西,倒是喜欢和年轻的女老板谈论人间烟火。她们一直相信缘分这两个字,即使这世上以“开心”冠名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
夜彻底黑了下来,我收起口琴,在太阳能路灯的目送下沿着码头上方的公路回到学校。空旷的操场上灯还亮着,同事老何正带着留宿的学生上晚自习,透过窗子望上去,他双手强撑着蓄有胡须的腮帮,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学生们见到突然出现在窗外的我,不仅没有害怕,反而喜笑颜开。我竖起食指放在嘴前,示意他们不要说话,然后一声不吭地回到宿舍洗漱起来。
镜像里,开心正和我一起吃饭,有说有笑,旁人还以为我们是情侣。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她抱怨里面的围棋手太直男,非要赢得最重要的一场比赛才跟女生表白,人家女生在乎的根本不是这个。我时常惊讶于她那爽朗的笑声,就连在奶茶店,她也能喝出微醺的样子。我俩一起排过队,也一起撑过伞,彼此的距离不超过五厘米,她的喜和忧无意间就成了我的晴雨表。
镜像消散了,我拿起毛巾往脸上随便抹了两下,走到书桌旁看起了考调资料。下课铃响了会儿后,门“咯吱”一声打开了一角,老何探进头来:“蔡春,在忙啥呢?”
“没忙啥,进来吧。”
他走进来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看着堆在我桌上的资料说道:“你总算是想好了,其实早该这么做了。你毕竟年轻,还有奔头。不像我,家就安在这里,想奔也奔不动了。这么多年你在工作上一直是勤勤恳恳的,大家全部看在眼里,谁不希望你能有个好的前途,然后早点成家。”
我告诉他:“这事恐怕悬了。”
老何满脸诧异地问我:“为啥?”
我站起身来给他倒了杯水:“竞争太大,即使我参加了考调也未必能上。”
老何叹了口气:“你啊就是太理想主义了,什么都要有必胜的把握才会去做。难道你比之前调进去的几位差劲?做事还是要讲些方式方法才行。”
“什么方式方法?”
老何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还真是块木头,参加工作这么久,你不主动去跟上面的人联络下感情,参加考调的人那么多,谁能知道你蔡春是谁!古人曾经说过,人情练达即文章。有些东西你要自己好好领会。”
见我没有作声,他换了个话题:“我朋友老张你知道的吧?他有个女儿在县城上班,正好没对象,改天介绍你们认识下。”
“谢谢你的好意,何叔,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哎呀,你小子。”老何瞪大眼睛看着我:“咋从来没听你说起过这事?”
我笑了笑:“八字没一撇的事,说它干啥。”
“既然没一撇,你就要把我说的这事放在心上。”他嘱咐我。
见我没回答,他一边骂着我倔小子一边走出了宿舍。
乡东头的山坡植被稀少,每逢大雨就会有泥土和石块滚落到路上。今天才凌晨五点过,雨就滴答滴答下个不停。六年里,同样的情况没少发生过。过了一个多小时,我推测学生们差不多该从家里出发了,赶紧起身穿好雨衣和雨靴,拿着伞打开门,才发现老何已经站在门口了。
老何用默契的眼神看着我,漫不经心地吸了口烟,白色的烟就像一缕缕丝绸,很快就顺着胡须滑到了他的头发上面。
“何叔,你的白头发又多了好几根。”我调侃他。
“傻小子,我看你是眼神不好使吧!”他整理好雨衣,哭笑不得地反驳道:“那是香烟飘到头发上了。”
我跟着他一头扎进雨里,还没走一截,雨衣就全湿了。水雾干扰着我俩的视野,平日里道路两旁那些华盖如伞的大树在阴晦的天气里没过多远距离就隐遁了起来。
走了大约有两公里,流水声传到我们的耳朵里。我小跑上前,用脚探了探横杠在公路上的河流水位,还好不深。这条小河只有在下雨的时候才会有水漫上来,遇到这种情况我们都是把学生背过来的。曾经有位老教师下了这条河就再也没有上来过。
过河再走大约一公里就是最容易发生滑坡的地段了,这次雨下的不大,路只是被滑下来的泥土挡了一半,赶过来的学生停下脚步,抬起头观察起了地形。好习惯的形成有时候真的能救命,这也是我一直在教他们的东西。此时那个带头走过来的学生叫徐锐锋,你别看他很勇敢,这小子经常逃课跑到地里去祸害别人家的蔬菜和水果,没少挨他爸打。紧随其后的短发小女生菁菁一直都很有上进心,奇怪的是成绩却总是上不来。躲在菁菁身后的小苏是个特别乖巧的女生,成绩很好,不过却很少开口说话。还有最后面的那个瘦高个小沙,从三年级开始我就付出了很多耐心在他身上,结果现在都六年级了,还连加减乘除都捋不清,他无疑是最令我头疼的学生。
逝者如斯,一晃眼,他们已经不再需要我们背着过河了。我们所需要做的,仅仅是陪在他们身边,给足他们安全感。老何曾经说过,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最信任的就是老师了,有时候甚至超过他们对爸妈的信任。实际上我不止一次质疑他是不是有些言过其实了,却又找不出直接的证据,只好同意了他的看法。
雨后,楼房、操场、草地、公路全部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夕阳这位慵懒的艺术家,总算是在放学铃声响起后,探出身子,往山峦之间画了一道彩虹。
“一周又结束了,你还不走?”老何问我。
“这就走。”我收拾好东西往外走去。
“别忘了我昨晚跟你说的话。”他叮嘱我。
车窗外,道路两旁黛青色的山脉正飞快地往后退去,时间仿佛也在跟着倒退。上周末,开心问过我,为什么同事们给我介绍对象,我却一点都不积极。其实我很想告诉她,因为我喜欢的人就是她,我相信有些默契是天成的。不过还是忍住了,因为我根本不确定她的心意,怎么可能突兀地说出口。还是先考进城吧,这样我离她的距离就不再是遥远的一百多公里了。
回到家后,尽管有些疲惫,我还是打起精神梳洗整理了一下仪容。出门的时候,夜色已经弥漫开了。小巷里灯火辉煌,错落有致的小屋前,长势绚烂的盆栽多了几分朦胧美。简爱书吧里面书香氤氲,坐满了各个年龄段的读者。穿过巷子往新城区走上一小截,奶茶店就到了,屋檐下的风铃与灯笼静静相伴,似乎一个在诉说着什么,一个在聆听着什么。
店里面坐着几个客人,不过开心并不在其中。女老板看见我后,像往常一样热情地给我打起了招呼。
“开心今天没有过来吗?”我问她。
“别人给她介绍了对象,可能正在交往吧!”她回答的同时递了一杯冷饮给我。
我愣了几秒,茫然失措地喝了一口她递过来的冷饮。从这一刻开始,喉咙里那份拔凉的感觉再也没有从我身上消退。那晚上我翻来覆去没睡着,始终没找到一个合理的理由去干涉开心的事情。
第二天起床时,看着镜子前的自己,我质问道:“蔡春啊蔡春,你长得有多普通心里没数吗!就你这样一事无成的样子,凭什么觉得能够赢得她的青睐?”
按照老何的嘱咐,我找到曾经关系很要好的同事老王。自从他考调进城后,我们已经很久没见过了。他比以前胖了很多,一讲起城里面称心如意的生活,胸脯就挺的笔直,小眼睛里绽放出喜悦的光芒。
“你有想考调进来的想法当然是很好的。”
“不过啊,”他话锋一转:“不是每个人都能考进来的,你得有些门路才行。我跟几个领导关系挺好的,如果你有这意向,我帮你组个局怎么样?”
我刚点头默认了他这种做法,内心很快又开始纠结不安了。作为一名老师,我从来都是在教学生们要如何行的端站的正,难到今天却要这样“以身作则”了吗?下午的时候,我试着邀请开心出来逛逛,却没有得到她的回复。走在长街上,路灯发射出的光芒有些刺眼,突然有一刻我觉得即使考调进来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了。如果说上进心只是为了证明给别人看,那我宁愿自己一辈子默默无闻。
很晚的时候,开心才回复了我消息。不过内容已经无关痛痒了,我推测她是把时间和心思用在了别的地方。回到学校,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徐锐锋偷了别人家的茭瓜。办公室里,老何他们正在对他进行批评教育。由于心情不好,我走过去,二话没说,拉起他就往外走。不仅老师们惊呆了,路过楼道和操场时,同学们也张大了嘴巴看着我们。那一刻,在所有人眼里,我就像是一只老鹰,而他则是被我叼在嘴里的小鸡。
徐锐锋是个小胖墩,为了跟住我的步伐,他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日头正盛,乡东头的庄稼地绿油油的,往深处走是一大片茭瓜田,茭瓜苗比人还高。靠近田埂这头,有七八个头戴草帽的农民正在一茬接着一茬地割着茭瓜。听到脚步声,他们回过头来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起我俩来。
“蔡老师,咋回事?”他们问我。
“听说这孩子偷了你们地里的茭瓜。”我一边说着一边从他们手里拿过来一把镰刀。
我把他塞到徐锐锋手里,厉声要求他:“跟着割!”
徐锐锋从没见我发过这么大的火,之前有好几次他爸打他都是我劝下来的,我今天突如其来的表现足以让他瑟瑟发抖。他拿着镰刀,颤巍巍走到茭瓜苗前,弯下腰的那一刻,滚烫的眼泪顺着圆圆的脸蛋流了下来。
“算了吧,蔡老师,几个茭瓜而已,没事的。”农民们纷纷劝道。
我没有说话,像座小山一般寸步不移地站在那里监督着他,防止他偷懒。一直到太阳落山,农民们都走光了才准他离开。一连割了五天的茭瓜后,他终于跟我检讨说:“蔡老师,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偷东西了。”
我告诉他,很多人并不是一生来就有大毛病的,大锅的酿成往往是放任小毛病不管的结果。把他带回学校的那天,低年级的学生正好在唱儿歌“卖汤圆”。看着他那圆嘟嘟的小脸,我突发奇想给他起了个外号:小汤圆。
这可能是我长久以来养成的心境吧,潜移默化就运用在了身边的人和事身上。丧失锐气的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心安理得地把迟钝当作了挡箭牌。就像我觉得徐锐锋这个名字太尖锐了,改成“小汤圆”要缓和很多。
一周的时间里,我没再和开心联系,无数次我拿起手机,最终还是苦恼地放了下去。老何最先发现我怅然若失的样子,不过并没有得到我爽快地回答。他转而问起我考调的事情联系的怎么样了。我这才想起老王都还没给过我回复,于是私下打了个电话给他,他说自己忙忘了,下来就帮我联系,实际上我已经识破了他根本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为什么非得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莫非我就这么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可能是我太在乎这次考调了吧!人一旦有了在意的东西,就会不断地在自信和自卑之间徘徊了。或许在教书育人方面,我一直都是自信的、勇敢的。但在其他事上,我一直是自卑的、胆怯的。
周末我没有进城,照旧要顺着银灰色的河道走到码头上,眺望着水浪一次次从山谷那头冲过来。不知不觉就起风了,树枝在风中摇曳,鸟儿们急着归巢。我离开码头,穿过红顶白墙的乡间小屋,来到庄稼地的小路上,摸出口琴吹起了“乡间路”。一片接一片的包谷杆在风中激起了千层浪,沉甸甸的子实就像是依偎在母亲怀里的婴儿,乐开了花。
“蔡老师!”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索性装起口琴,朝着前面的包谷林望去,一阵由远及近的响动过后,钻出了一个喘着粗气的小丫头。
是菁菁!一背篓包谷正压在她如弯弓一般的背上。
“一听这琴声我就知道是你。”她抬起头来,用神采奕奕的眼睛望着我,得意地说。
我从她的背上取下背篓,然后问道:“就你一个人?你爸妈呢?”
“在里面。”她给我指了个大概的方向。
我钻进玉米地里,任由叶子从我身上和脸上划过。透过林间的缝隙,我隐约看见一男一女正掰着包谷。等走到他们身边的时候,我已经认出了他们是菁菁的父母,不过由于没准备,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自己要说点什么。
他俩见我愣在旁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能不能让她安心地做一个学生?”我的这句话让菁菁的爸爸感到莫名其妙。
他举起瘦长的手摸了摸后脑勺,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没等他回答,我撸起袖子,提起他们面前的背篓一边往肩上甩,一边掰下包谷往背篓里扔。
“这可不行,蔡老师。”他俩纷纷阻拦我。
那晚,回到宿舍的我腰酸背痛,不过打退堂鼓从来都不是我的风格。第二天我强忍着酸痛,继续到地里帮他们背包谷。一个来回接着一个来回,汗水打湿了我的全身,透过湿衣服,菁菁的爸爸看到了我被磨破的肩膀。
“好了,蔡老师。”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说道:“我不会再让她干这些重活了。”
经历了一番磨难后,我情不自禁又想起了开心。实际上她是个很好的姑娘,一直都很信任我,也很在意我对她的看法。一直以来我都是以朋友的身份守护在她身边。比起喜欢她,我更怕的是表白被拒后失去她。
“不管你和谁在一起,只要你幸福,我都会祝福你们。”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我发出去的这条消息却始终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复。
老王这边同样没有传来什么消息,据老何推测,可能是献殷勤的人太多,机会还没轮到我身上。纵使我历来明白世事未必都有回应的道理,那几天仍旧是无精打采的,连头发和胡子都懒得剪了。
几天后,我本来想通过朋友圈了解下开心最近的动态,却发现她已经把我给屏蔽了。或许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能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做自欺欺人,仅一步之遥,我可能就要失去她了。
看着镜子里沧桑的自己,我越发心灰意冷。走进教室,学生们见到我不修边幅的样子,眼神里一开始满是诧异,久之又满是关切。我本来是想着就这样得过且过的,哪曾想有天宿舍门口竟然蹲了一只脚上绑了纸条的土鸡。取下纸条拆开一看,好清秀的笔迹,明显是小苏写的。
“蔡老师,请注意身体!”
从这以后,几乎每天都会有学生把家里的土特产往我的宿舍门口送。他们的这一系列举动令我哭笑不得。我可能不是一个纯朴的老师,但学生确实是纯朴的学生。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六年级了,不管我有多么的不情愿,人总是要在得到与失去之间成长。最后,我还是要接受他们像开心那样离我远去的事实。
我剪短头发,剃光胡须,穿上一身整洁的衣服,把小苏叫到了办公室,手里拿着她上次绑在鸡脚上的纸条说道:“我发现相较于说话,你更喜欢把心里面的话写出来。”
许久以来,她的这个毛病一直是我的心结。作为我从业以来最喜爱的学生,我了解她和开心一样,都是那种可以为了猫哭鼻子的女生。很多人说她有交流障碍,但我根本不信。她写的作文我都认真看过,要比同龄的孩子深刻得多。我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精美的笔记本和一支钢笔,那是我在一次公开课比赛中获得的奖品,我决定送给她。
“坚持写下去,哪怕只是几句话也行。”我鼓励她。
我带着她来到河道上,坐在码头边上吹响了她最喜欢听的“爱尔兰画眉”。曲子结束后,我尝试着让她开口朗读自己写的东西,每天如是。一开始,她读的很小声,除了我之外,听众只是在浅水里觅食的鱼。
我告诉她,当我们总是太过在意别人的时候,反而容易丢失了自己。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声音越来越洪亮了。钓鱼的人成了她的听众,乘船的人成了她的听众,结伴而来的同学也成了她的听众。
入冬后,空气都变得冰冷起来。老王打来电话解释说前段时间大家都很忙,事情才一直没定下来,现在忙完了,这周末就能给我安排。
“不用了,王哥,谢谢你。”
这段时间里,我想通了很多事情。如果某一天你发现生活很苦,与其寄希望于别人可以感同身受地给你加糖,倒还不如自己动手。挂掉电话后,我像往常一样,沿着河道朝码头走去。看着对岸的山谷,我幻想着有天突然下起大雪,一切都是银装素裹的样子,那时候的我应该不会再有心思去想别的事情。然而等到放寒假,我依然没有等来一场大雪。
开春的时候,考调如期而至。在考场里,我竟鬼使神差想到了自己的学生,那个智力堪忧的瘦高个小沙。他每次数学考试都没有突破过三十分,或许这对于他来说就像是置身于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沙漠中,不管多努力多坚强都走不出去。相较他而言,我是多么的幸运。
回到学校后,每次数学测试,我都会单独为他出一套特殊的试卷。一次测试成绩出来后,小沙拿着我给他出的试卷来到办公室找到我:“蔡老师,我是不是很傻?”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说:“不是啊,你这次的数学成绩考得很好。”
他感激地看着我:“其实我知道,我做的题跟他们不一样。谢谢你一直没有放弃我,我也不会放弃自己的。”
我愣了会儿,语重心长地拍着他的肩膀说:“这你都知道,还说自己傻!”
真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了要往小沙生活里加糖的那个人。小沙似乎比我更懂得“与其让我来加,不如他自己动手”的道理。这世界上每个人都不容易,作为一个老师,我从来没奢求过自己的学生要有多聪明。我深信,一个能够感受到老师良苦用心的学生,他注定不会差到哪里去。
在孩子们参加毕业考试之前。我的考调结果出来了。同事们和我一样迫不及待地点开了公示名单,眼尖的老何最先欢呼雀跃起来,就好像是自己考上了一样。不过没一会儿,他又用惋惜的眼神看了看我,一声不响地坐回了座位上。
人就是这样矛盾,老何对我是这样,学生们对我是这样,我对他们也是这样。最后一堂课结束后,学生们堵在办公室门口迟迟不愿离去。我没有出去见他们,他们就一个接一个走进来把明信片叠在了我的办公桌上。
太阳没有任何留恋地往西山坠去,学校里渐渐只剩下了我和老何的身影。他提着包慢悠悠走在我前面,在橘红色的光芒的照耀下,花白的头发根根发亮。
出校门的一刹那,他突然转过头来冲我说道:“希望你不管去到哪儿,都能像现在这样,真诚、善良、温暖、踏实。”
听到这句话,我顿觉有些伤感,低下头说道:“何叔,其实我做的不够好。我是个胆小的人。”
这学期,他好几次要给我介绍对象,都被我拒绝了。可能在走之前还没能见到我脱单,对他而言是一种遗憾吧!
“有句话说的好,命比纸薄,亦有不屈之心。你可能就是这样的人吧!能够始终如一做好自己,并且一直喜欢一个人,这本身就是很勇敢的一件事了。都说一个人改变自己很难,改变别人更难,但你确实改变了我对人生的很多看法。你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年轻人之一。”
老何背着手朝着南边家的方向走去,他没有回头,很快就随着那道弧形的马路融入到了城河乡的风景里。
以前,相比于喜欢,我更害怕失去。现在,我既不害怕喜欢,也不害怕失去了。
“不管怎么说,开心,认识你,我觉得很幸运。”
发出这段消息后,我收起手机,朝着低处的河道走去。对面的山谷里,绿油油的植物摇头晃脑,翡翠色的河面上荡漾着一道又一道的波纹。河滩软软的,远处的客船正拖拽着两行新翻的浪花慢慢朝着岸边靠近,有只白鹭贴着水面像是在追逐散开的晚霞。我取出口琴,闭上眼睛,发出了风的吟唱。
哗啦啦,哗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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