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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仰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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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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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往事

侯仰坤

父亲是一位平凡的人,又是一位不平凡的人。

在父亲出生之前,爷爷就参军入了伍,在父亲一岁多的时候,爷爷骑着马带着警卫员回来过一次,住了没几天就走了,从此以后再没有任何音讯,父亲只能与母亲两个人相依为命,艰难地生活着。爷爷离开时由于父亲的年龄太小,爷爷几乎没有给父亲留下任何记忆和印象,却给父亲留下了终生的父爱空白和情感缺失。由于当时的条件所限,爷爷一生都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奶奶过世时,也给爷爷买了一口棺材,里面放了一张不大的纸条,纸条上用毛笔写着爷爷的名字,然后就与奶奶的棺木合葬了。

父亲长到青少年时,正赶上抗日战争爆发,除了东北,山东是日本鬼子侵略比较早的省份,也是中国人民英勇抗击日本鬼子比较激烈和顽强的地区,中国共产党在山东先后建立了多个抗日根据地,不但创建和发展了一大批地方抗日武装,还把自己的主力部队八路军115师师部和一部分主力部队派往了山东,这就更加壮大了山东的抗日力量。

父亲就像许多爱国青年一样很快就加入了当地的抗日武装,一开始他参加的是抗日游击队,后来转为了正规部队。他的一只耳朵被日本鬼子打聋了,落下了终身残疾,听力一直比较差,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与人们的正常交流,也影响着他一生的工作和生活。

在我的记忆里,从我记事开始,一直到我高中毕业到外地去上大学为止,父亲都很少与我们轻松自由地进行交流,其中听力是一个主要的原因,有时候有些话需要反复地给他说上两三遍他才能听清楚,这样他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平时他都尽量地不主动去与人们进行交流。平时当我们家人之间用平常的声音交谈时,他常常都是坐在一边看着我们说话,很少插话。当他一个人在屋里的时候,他喜欢自己眯着眼睛慢慢地抽烟,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回忆,仿佛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每次进到屋里以后都会尽量地放轻放慢自己的脚步努力不去打扰他,让他独享属于自己的时光。

作为父亲的儿子,实际上我从心里是非常渴望能够多了解一些他的人生经历的,特别是他的战斗经历,可是在我的成长过程中,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父亲却很少提起,在我的记忆里,他只给我们讲过他所经历的三次与战斗有关的往事。

一次吃过晚饭以后,父亲比较高兴,我们一起谈论起电影《小兵张嘎》里面的内容,其中说到了游击队需要隐蔽地住在村庄里,到了时间以后还要转移的话题,父亲颇有感触地说出了自己的一段经历。

他说:“在那个年代都得这样做,只有这样游击队才能活下来,在敌情严重的时候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被敌人包围,一旦被包围了,能够活着出去的人就很少了,这种情况也都发生过,敌人很残忍,战士们死伤得都很惨!”

停了停,他接着说:“当时我们的队伍不大,也就几十号人,武器也不齐全,除了在根据地,要是在游击区就不敢公开地住在村里,怕被敌人包围了,经常都是住在野外。有一天晚上,我们住在野外的一片乱坟岗上,我是下半夜站岗,那时候我才十六七岁,乱坟岗上有一些柏树,不远处也有一些柳树和杨树,站了一会岗,我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一个黑影闪了一下就躲到一棵柳树后面去了,我大声地问了一句:‘谁!’那边没有回答,我又喊了一句:‘谁!快出来,不然我就开枪了!’那边还是没有动静,我立即举枪对着柳树‘砰’地打了一枪!很快,队长带着几个战士提着枪快速地跑了过来,我赶快向他报告了情况,然后他向大家左右一挥手,我们立刻左右分开从两边包抄了过去,在那棵柳树附近搜索了一会也没有找到那个人影。这时候,又有一些战士提着枪跑来了,队长决定整个部队立即转移,我们就赶快转移了,部队没有受到一点损失!”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着急地问。

“那谁知道!那时候,坚持抗日的好人虽然多,但是也有给日本鬼子通风报信的汉奸和奸细,我们不能再派人到那里去打听,那样太危险!”

“嗯,队伍没有遭受损失就是胜利!”说到这里我高兴地笑了,父亲也跟着宽慰地笑了!

还有一次,我们说起来八路军打仗很厉害的话题,那天父亲也很高兴,他接过话题说:“实际上,八路军正规部队的纪律很严明,打仗也很讲究章法,也都很科学。打仗之前,都是先派出侦察员前去侦察,把敌人的情况都摸清楚以后,再制定专门的作战计划并且做好各种准备,最后才去攻打敌人。有一回我们去攻打敌人的一个大据点,那也都是提前侦察好的,傍晚的时候部队从驻地集合出发,出发前有要求,不管走到哪个村庄都不许向老百姓打听村庄的名称,也不能把自己部队的番号告诉老百姓,对于这次去攻打哪里的敌人战士们也都不知道,只有部队首长知道,这样做都是为了保密。我们一口气走了三十多里地下半夜在一个大村子里住下了,一住下就立刻封锁了村庄,只准人进村,不准人出村。在这个村子里住了一整天,天一黑,部队又出发了,走了十几里以后,已经快半夜了,几位侦察员带着部队迅速地包围了敌人的大据点,里面主要都是日本鬼子,前面的部队慢慢地靠近了据点,等到敌人的哨兵发现情况一开枪报警,我们这边就发起攻击了,仗打得很激烈,因为我们已经摸到了跟前,又把他们包围了,对攻破围墙和进攻炮楼又都做过准备,还进行过演练,用炸药包很快就炸开了围墙,所以没用多长时间,我们就把敌人的这个大据点攻了下来,把大碉堡也烧了!日本鬼子很顽固,没有抓住俘虏,把他们全部消灭了!然后我们抬着自己的伤员和战利品一口气走了五十多里地才在一个事先选择好的村庄里住下来休息,一进村也是立刻封锁了整个村庄,不能走漏一点消息,敌人虽然吃了大亏也一直没有发现和找到我们!”

“真是太好了!”我不由得发自内心地称赞道!

父亲也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开心地笑了!

最后一件往事,是父亲在后来的一次闲谈中说出来的,他说:“那是1945年8月份,日本鬼子眼看着就要完蛋了,在延安的党中央发出号召,要对敌人进行最后一战,当时大家听了都很振奋,恨不得立即就向敌人发起进攻!根据地外边就是敌人的占领区,日本鬼子很顽固,他们拒绝向我们投降,我们接到任务要和其他部队一起去解放敌占区的一个城镇,在做准备的时候,我的一位领导,我们一起战斗了多年,我们两个人的关系也很好,他左边腮帮上有一根汗毛,不太长却有些粗,长在脸上很明显,平时刮胡子的时候,我给他说过好几次叫他刮掉它,他总是有些舍不得,他开玩笑地说这是他的一根福毛,能保佑他在打仗的时候活下来,不过几年下来,打了不少仗,他作战很勇敢,虽然是个指挥员,紧要的时候他总爱冲到最前沿去指挥,有的时候甚至还会带头冲锋,到这个时候他已经负过好几次枪伤,但也总算平安地活了下来,所以,当时大家虽然都不相信迷信,但也都不再劝他刮掉这个汗毛了。可是这次他在刮胡子的时候却说:‘这是对敌人的最后一战了,现在敌人都已经没有精神气了,这回我们肯定会胜利,再留着它也没有必要了!’说完他就像要卸掉很重的包袱似的顺手刮掉了这根汗毛,结果,在向敌人发起进攻的时候,第一批部队很快就炸开城墙从缺口里冲进城去,他带领着第二批部队紧跟着也从这个缺口里冲了进去,就在我们冲进城里沿着弯弯曲曲的大小街道往里面冲的时候,没想到街道两边的建筑物里还躲藏着一些残存的敌人,一股敌人躲在房屋里用机枪从后面扫射我们,一下子就打倒了我们许多人,他和身边的警卫员也都被打倒了,他们当场都牺牲了!后面上来的部队很快就消灭了这股敌人,整个部队又继续往前冲,没用多长时间就占领了整个城镇!”

说完以后,父亲又有些悲伤地说:“这次战斗打得很不错,缴获也多,就是伤亡大了一些,光我们部队就伤亡了不少人!”

停了停,父亲似乎还想再说什么,犹豫了一会,他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没再说什么!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心里也有些沉甸甸的,我为这些牺牲的英勇的八路军战士们,特别是这位英勇的八路军指挥员感到十分惋惜和悲伤!

除了父亲告诉我们的这些往事以外,对于他的其他的战斗经历就不知道了。对于他在战争年代留下的伤情一直也只知道他的耳朵被打聋了,不知道还有其他的枪伤。直到后来他年事已高,在一年的春节前,我带着他到一个公共的大澡堂里去洗澡,准备让他好好地在大池子里泡泡澡,这时候我才发现在他的臀部的两边各有一块手掌大小的黑疤,黑疤边缘的颜色比较浅,越往中间颜色越深,中心的位置颜色很黑,并且明显地向着肉里凹陷着,很显然这应当是当年子弹打进去的地方!

我看了看父亲,他并没有注意到我已经看到了他的伤疤,我也假装没看到,我们洗完澡就回家了,以后我也没有向他提起过这件事情。

可是,有时候一想起父亲,一想起他臀部的两块深深的伤疤,眼前就会出现一群勇敢的八路军战士从炸开的城墙缺口里冲进来,结果又被躲在旁边房屋里的敌人用机枪从背后扫射,战士们纷纷地倒了下去,其中有一位穿着灰色八路军服装的战士中弹以后也随着身边的战友们无力地倒在了前进的道路上!

面对脑海里这个倒下去的身影,我常常无言以对,却又难以忘却!

正是由于听力的原因,父亲也几乎没有单独地与我长谈过,在我的记忆里,只有两件事情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第一件事情是在我高中毕业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以后,全家人都十分高兴,父亲还专门给我买了一块上海生产的“宝石花”牌带日历的手表,他说大学里不像在中学里那样上课下课都会敲钟,让我戴着手表好掌握时间免得上课的时候迟到。我也非常喜欢这块手表,也十分珍惜,一直带到我工作很多年以后才把它收藏了起来。

在我收拾好行装即将告别家人的头一天晚上,吃过晚饭以后,一家人坐下来愉快地说着家常话,后来父亲有些郑重地对我说:“现在你已经是大学生了,从明天起你就要告别家里人了,到了大学以后要好好地学习,要做真学问掌握真本领,还要把自己的志向定得高远一些,不要让眼前的一些事情遮住自己的视线,从现在起,你的人生就由你自己去走了!”

我能真切地感受到这是父亲在发自内心地教育我,可是当时我还只是一个十七岁的青少年,还没有考虑得这么深,也没有考虑得这么远,所以只是本能地点了点头,没有作声,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可是,这些话却牢牢地刻在了我的心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这段话的理解也越来越深,实际上,我也一直都在沿着这条道路的方向努力地前进着。

第二件事情是在我大学毕业的时候,那时候国家还包分配,大学生都是国家的干部,根据当时的政策,我可以申请到不同的省份去工作,对于这个问题,父亲对我说:“对你来说,哪里最有利于你的长远发展哪里就是你最好的地方!”接着他又补充了几句:“你不用考虑我们,不要想着离我们近了就能更好地照顾我们,你在外面工作,只要发展好了,干出了成绩,做出了贡献,离我们再远我们心里都会高兴!”

我听从了他的建议,最终决定奋斗到首都北京去工作,经过一番拼搏和努力最终也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随着岁月的沉淀,我能深切地感受到我和父亲的心已经慢慢地走在了一起,他的血液开始在我的心里慢慢地流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经历的枪炮声似乎又开始在我的耳畔不断地响起,这些声音正在转化为一种不向强敌和艰难困苦低头并要最终战胜他们的顽强的神圣的精神力量,鼓舞着我勇敢地坚定地向着未来拼搏前进!

2024年9月18日定稿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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