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戏骨早被人忘了名字。有人说姓张,有人说姓刘,甚至还有人说他应该是姓戏。
他打小是个没见过爹娘的孤儿,吃百家饭,穿百家衣。为了不饿肚子,逢人家有红白大事,他就去帮厨。好多厨师见他机灵透钻,都想收他为徒。
十二岁时他迷上了戏。七里八乡逢会赶集唱大戏,他便去看,眼瞪得溜儿圆,支棱着俩招风耳听得入迷。连草台班子的戏他也一场不落,有时听入境处,一忽儿哭得一把鼻子一把泪,一忽儿兀自哈哈大笑,手舞足蹈,惊得看戏人都回过头看他,连台上演员也忘词了,拿眼戳他。大家都以为他魔怔了。
“当大厨多好,一辈子好吃好喝,起码混个肚儿圆!”他冲戏台班头说想学唱戏时班头说。班头叼个烟袋锅吧嗒吧嗒吸,不正眼瞧他。
“人不能光为了吃,我得学戏。唱好了,报父老乡亲对我的恩!”他说得一板一眼,像念道白,尾字音拖起了长腔。说毕,他恭敬跪拜作揖,比台上的主角还有范儿。
班头被他这一腔惊呆,又见他心诚,知道感恩,说得在理,让他跟了班子。
他除了为戏班子做饭,剩下的时间就跑龙套。奇怪的是,没见他跟谁学过,却唱念做打样样在行。他一个人能演所有角色,缺啥补啥;唱全场,谁看谁呆,连台上人都瞒过了,原演员心中直怨他抢人饭碗。
生旦净末丑,他学啥像啥,唱啥是啥。扮老生显尽沧桑神韵,演青衣袅娜依人,花旦、刀马旦、武旦、老旦、彩旦等扮相各展风流;扮文丑出场,插科打诨,台上台下笑声不断;当武丑更见真功夫,连台下力气蛮的也惧他三分。
唱苦戏,他念及从前孤儿之难,悲悲切切,幽幽怨怨,让台下观众喉咙跟着发堵;又忽然声声苦句句泪高亢起来,观众眼泪便唰唰直流,台下哭声大作;唱笑戏,自豪感溢满于胸,朗朗然从喉间有节奏地往高处走,台下也跟着大笑不止,兼以鼓掌声、叫好声连成一片。
好多大剧团慕名重金来挖,私下允以优厚待遇,均被他拒绝。他说:“我从一而终。”一拨拨来人说客悻悻而归。
剧团8个大戏箱,他有个大小适中的“百宝箱”,香樟木,磨得黑明光亮,看不清颜色,到哪儿都背身上,寸步不离。有擦脸毛巾、小镜子、胭脂膏,也有针线包、纱布,还有跌打丸。大家戏称之“神秘9号”。
他干过场大事。有个大村村医是戏迷,车祸后送殡。村民们凑钱想让他出台戏,正巧与村主任爹八十大寿时间冲突。他演主角,班头想给村主任爹演,他断然拒演。
“一辈子救过多少人命,又是咱的铁杆票友,我得用戏送他一程。你们不去我一个人去!”他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他是台柱子,无人可替,一拒就砸场了。团长无奈,又联系兄弟剧团,给村主任好说歹说,才救了场。
他不找女人,说戏就是自己的女人,常常私下里一个人扮演自己的女人,咿咿呀呀,呢呢哝哝。
他见剩饭抢着吃,每次吃过的碗都像舔过似的光,说什么“剩饭姓张,越吃越香”。夏天饭都有馊味儿了,他也不舍得倒掉。好在他身体好像铜墙铁壁,从未犯过胃病。
戏班市场不景气,连行头都置办不起。皇帝的蟒袍右腰间被吸烟人烧个鸡蛋大的洞,也换不了。他掀开随身的百宝箱,从里面拿出针线包。一愣眼工夫,蟒袍上的破洞已被缝得严丝合缝。但是,他常常望着破旧的戏装,怔怔发呆。
那天,班子为孤儿院义演。他正演《铡美案》里的包公怒斥陈世美,高潮处,掌声、喝彩声四起。忽见狂风飘来,头顶搭起的头柱突然倒下。拉二胡的二大爷和边上昏睡的小孙子来不及反应。但见他边唱边飞身而起,扑向二人,被柱上的灯砸中脑门儿,瞬间血流如注。他硬生生面不改色,唱完最后一句,猛然直挺挺倒地。
大家把他翻过身来,“速拿我9号箱来!”血污满面的他,京腔京韵大声念白。
“毛巾?”他摆手,“急救包?”他摇头,食指下探示意下翻。箱子最下边哗哗啦啦,全是五角、一块、两块的脏兮兮的纸币和硬币。
“这些一半给孤儿院,一半置办新行头……”言毕,气绝而去。
一老戏迷,民间雕刻家,在他坟丘的碑上刻上“老戏骨”。字迹风流,劲直有力。
(2019年《荷风》冬卷,2020年第一期《百花园》,2020年第二期《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