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秦王

夜色如水。

恍惚中，我斗笠蓑衣，独乘一叶扁舟，撑一杆瘦竹，自繁华若梦的东海黄浦江口溯流而上。一路穿过清风明雨，沿宋运河迤逦而行，西向泱泱唐都长安，隋朝、十国五代与南北朝在身后似倒影般疾驰而过，一忽儿甩过两晋三国大汉时空，直达先秦孔雀河。

驻足巴颜喀拉山北麓，各姿各雅山夜色浓重。凝露苍苍，薄雾茫茫。卡日曲河水清澈见底，游鱼如梭。黑黢黢的约古宗列盆地，泉水喷涌翻滚，汩汩有声。星宿海之上与卡日曲会合而成母亲河源头一一玛曲，藏语又曰孔雀河。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北斗七星似有若无，忽隐忽现。我横舟河心，疲惫袭身，恹恹欲睡，正欲小憩。忽闻北岸隐隐约约滑过一丝沉重的太息。

举目眺望，景物迷离，烟火弥漫。但见月色下影影绰绰，林木缭绕，水草冷涔沉默。一人星眉阔目，峨冠博戴，身材修长，腰佩长剑，端坐岸石。右手持一柄丈余修杆，由粗渐变为细垂向河中，面庞阴峻如铁。此人头顶皇冠上珍珠帘闪烁明灭，风过哗然做声，不绝于耳。举目细视，乃秦王赢政。

“思当年君13岁即位，39岁秦吞六国一统天下，华夏文明五千载，独开两千年帝制先河，功莫大焉。叱咤风云，千古一帝。王何故而长太息？”

始皇在位时中央实行三公九卿，管理国事。地方上废除分封制，代以郡县制，同时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对外北击匈奴，南征百越，修筑万里长城，修筑灵渠，沟通水系。功可比三皇五帝，回光返照，先自反思。我惊诧之余，斗胆冒昧率先发问。一边化蒿为鱼杆，在鱼钩上塞进半尾蚯蚓，用力抛向河去。长长的钓线带着嗖嗖风声，落入河心，溅起一道水花，正好掩饰偶遇始皇的惊慌。

“吾既称始皇，是为传承江山于千秋万代，岂料至二世胡亥，陈胜吴广揭竿而起，秦国大厦倾刻间灰飞烟灭。汉武后来居上，疆土倍增，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一统思想。虽自古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仍心犹不甘。想那秦先之春秋孔丘，野合而生，初为一介寒儒。后游学而为圣人，大成至圣先师、万世师表，子孙相传八十三代，家谱长续两千五百年而载史河。吾以帝国之雄乃不可传后，政不及文，昙花一现，为天下人耻笑，反差殊甚。莫非真如后人云，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乎？抑或文化国之魂也？呜呼悲哉！”

夜穹如帷，漫卷无垠，深阔辽远，变幻莫测。彼岸山谷似有铿锵回音传来。

“日月尚有寿终之时，人如草木，一荣一枯寻常事，花开花谢，再开亦是主人。帝王胸怀天下以此为虑，何足叹息？”我百思不得其解，难以释怀，再次发问。

“后人焚书坑儒之说强加于我，实乃冤哉枉也！我寻求不老之方，徐福巧言令色，带走我三千童男童女乘舟东赴瀛洲，一去不返。后始知捎回之方乃今奇异果，我明察而断，愤而难平，将天下巫师妖婆悉数聚集，挖巨坑以掩，绳之以法，是为不诚信骗术者引以为戒。奈何被诬为焚书坑儒，故复长叹也！”始皇仰天而语，忿忿不平。

夜凉如冰，山色空蒙。

我心有戚戚。赢政暮年，求仙梦欲长生，人之常情，为视野限，情犹可原。徐福以猕猴桃忽悠秦王，欺君之骗，罪不容赎。不虞却引发一段尘封冤案，世事变化难料，我也徒生无奈感慨。盖棺论定，亦应尊重史实。正思忖之间，忽闻又一声唉叹如风贯耳。

“大王一世英明，应再无憾事，况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何故再叹？！”我一时懵懵懂懂，困惑难解。

“君如汝足下之舟，而民如孔雀河水。载舟覆舟全于民心向背，苛政虐民，动摇统治根基，吾虽贵为开先河之一代枭雄，然疆不及元，盛不如唐。知之如泼出之水，晚矣！”秦王悔恨交加，似有泪光溢眶。

“三十万子民修长城十数载，我无视孟姜女之哭夫难归；修阿房宫，为一时享乐而疏忽民役之苦累沉赋，况终为楚王项羽付之一炬；八十万劳役三十八载修皇陵，劳民而伤财；毁天下之万千兵器而烧铸十二金人，一为夸耀武功、粉饰太平，二为防止人民反抗，以为民手无寸铁难成气候可安坐江山。前车之鉴，以史为镜，今始知重百姓兴，轻百姓亡。轻视民心，教训深矣！故重叹息，惶恐不安之至！”

赢政声若洪钟，呼吸颤栗，钓竿随手抖动，一颗流星籁然从天际飞落，消匿无声。

语未毕，又一声叹息自鼻翼下哽咽而出，怅然若失。

我阒然心惊。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即使是百年王朝，在历史的长河中也只是浮沉兴亡的一颗砂砾。兴盛与衰落，此起彼伏，荣耀与富贵，也如浮光掠影般烟消云散。虽闻事不过三，然长叹自始皇口再出，令人难解其惑。

“此叹为用人失察矣！思百里奚为上卿，力荐其贵人蹇叔一起事秦，我有双上卿助；其妻辗转觅其踪迹，并以五羊皮故事揭他老底，其不嫌弃糟糠之妻；一生清廉，为百姓爱戴！”未及问讯，赢政居然扪心自问，自问自答。

深邃远空，月隐云翳，混混沌沌。似有滚雷，万钧之势，几欲压城。

我对于百里奚之三品钦佩有嘉。于百姓而言，第三条乃最贵重之德。赢政贵为帝王有此认知，幡然醒悟，令人钦敬，继而动容。

果然，赢政话峰陡转：“奈何百里奚早去。商鞅变法虽致国富却民生凋敝，且连坐法株连族邻，酷刑加身积愿甚深；赵良谏恃德者昌，恃力者之，实箴言也。故商鞅车裂而死不足惜！大秦江山毁于一旦，悔不当初也！”

我亦赞之。人无德不立，无信不可。一人有无德行何处看？政声人去后，民意闲谈时。百里奚之虚怀若谷与商鞅前呼后拥之高调比，天壤之别。史实对比，孰轻孰重，功过评说，昭然若揭。

“思我纵横一生，曾于秦赵会盟时受蔺相如击缶之耻而隐忍，较韩信胯下之辱，过犹不及。白手起家，尽心竭力而雄霸天下。倘假以时日，岁月重回，当效三国刘备三顾茅庐礼贤下士，有诸葛亮七擒孟获之胸怀；文若有机敏忠贞三朝拜相之姚崇，武有散尽家财招兵买马为保社禝而逝、一门双烈抗金英雄张玘，何愁江山不如日月星辰之恒久，昆仑崤韩函固若金汤之坚也！诚如是，则不羡文景、开皇、开元、贞观之治，亦可呈现大秦盛世！”

正欲为赢政三叹而击节而赞，却见他甩杆而起，大步流星衣袂飞扬，径直飘逸而去。忽儿，踪影全无。

远山，夜幕四合，水流如川，暮岚深深，猿啼声声。河宽水浅，流速渐缓。举目远眺，启明星熠熠生辉，但见数不清的水泊在星光下闪闪发亮，犹如孔雀开屏，煞是壮观。

收竿细视，线末处钩上蚯蚓不不知所终。近舟处，鱼翔浅底，自由而歌。我与秦王垂钓一夜，双双一无所获。所幸对语三叹，思绪盈怀，感慨良多，受益匪浅。

忽闻秦王起身处水花哗然作响。我径自弃舟，三步并作两步前往，踉跄欲跌。但见一尾锦鲤，青黑巨首，于岸石前一米河水中衔线盘旋，约三尺许，近百斤。我欣喜若狂，遂双手抓握其尾，鱼却兀自纹丝不动，细视其拳头大口，麻绳钓线尽头竟是一枚直直的寸长银针，并无卡喉。我惊奇不已，如获至宝，哈哈大笑，音荡河谷。

笑醒，曦光初上，旭日扑窗。遍找枕畔，银针锦鲤不知所踪，竹槁与舟皆寻不见，原来却是时空幻觉，南柯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