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那年,我泪别了母亲,到了东南海岛上当兵。
我们一个班驻守的海岛巴掌大,地图上也不过是个小圆点。加上边边角角,像老家的耕田,有一百多亩,我们叫它“百亩岛”
这里一年四季光秃秃的。是个“兔不拉屎鸟不飞,人不想来难喝水”的鬼地方。
每天,除了升国旗,就是没完没了的训练,整个青春烦闷得透不过气来。我当兵是因为家穷。打小没了爹,娘拉扯我们弟兄仨,大哥二哥三十多了,连个媳妇都讨不起。原本想能学个驾驶技术啥的,回家开大卡车讨个媳妇成个家,上岛后一切愿望美梦落空。
我那时唯一的愿望是能考个军校赶紧离开这个讨厌的“鬼岛”。
班长杨刚大我两岁。家在豫西韶山脚下,与我老家洛阳相邻,仅有五十公里。他带我们这帮新兵蛋子开荒,我暗笑他的迂呆。
我们连喝的都是水泥池里沉淀的咸海水。驻岛战士由于长时间饮用,血压普遍比正常人高,有时毒辣辣的太阳一照,常会有人晕倒。与我老家甜滋滋的井泉水比,想起来就是经受一场肉体与精神双重折磨。寸草不生的荒岛上开荒,这不是做梦娶媳妇吗。
就像最新一期《解放军文艺》里那个《心愿》的作者写的小说一样。在戈壁滩当兵,想在沙漠里挖出一片绿洲,简直是痴人说梦!
班长除了操练时板着一张刀瓜脸,其他时间笑眯眯的,好像藏着什么甜蜜的心事。
一天晚上,熄灯号响过。我看书累了,尿急出恭。淡淡月光下,一个黑影匆匆闪过。紧跟几步,我发现是班长。扛个锹,往东北方向急走。
等赶过去,他已掀开一个圆形的薄石头盖子。原来,这家伙一个人在偷偷打井,已经挖了十几米了。那些挖出的土石子,被隐藏进不远处的海水里。
班长见瞒不过,对我说,以前与我一样想考个军官离开。但见战士们难的没水喝,为了稳住大家守岛的心,决定放弃军考干件“大事”。这口井是以前打了一半,因为被认为不可能出水而废弃的。他让我必须保密,万一将来打不出水就封住,也不丢人。
我说,远亲不如近邻,也算我一份。
班长眉毛打个霜样的结。你个没出息的,我一个人足够了。你好好看书,累了来临时搭把手就中。
他挖我挑,干累了我俩坐下来抽烟。我有些好奇,你怎么断定这下边有水?
班长从裤袋里摸出一张纸,用黢黑的手指给我看。上边是经度纬度纵横交错,许多听都没听过的岛名和密密麻麻的数字。你看,附近三十里这个村的水井,还有五十里外的这个水井,与咱脚下的可是一道水脉。我就不信他们有水,咱就不能有吗?
尽管班长固执得令我半信半疑,但我还是为他,也为我俩共同的“秘密”守口如瓶。半夜,我看书累了,隔三叉五就偷偷跑去帮他。我们还为究竟叫“邻居井”还是“兄弟井”争个不休。
有回干累了,我俩坐下喘口气儿。班长掏出了未婚妻的来信,不提防有张照片掉在地上。照片上,一个长留海的俏村姑,有一对笑意盈盈的酒窝。我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姑娘,一下子看呆了。
班长红着脸,你小嫂子小梅,当教师呢,俊不俊?
我一瞬间羡慕嫉妒极了,虽然不能恨。心想一辈子能讨个这样的媳妇知足了。呆呆地竟然发窘,忘了回答。
第536天时,井下终于见了潮。班长用裂了口子泥手捧起滴水的沙土喜极而泣,“我们终于有水啦!”我兴奋地上前拥抱他。
“危险!快躲开!”突然,头顶斜上方一块虎头那么大的石头砸下来。班长把我推开用身子护我,自己却被砸倒在地,额头上瞬间血流如注。
“班长!你不能死。你要挺住呀!”我在井下撕开临时急救包,为他包扎。
“我不行了!剩下掏井的任务交给你了!还有,这口井依你的,就叫兄弟井吧!”班长忽然间呼吸急促,血汗交加。
他摸索着掏出那张发黄的照片,“你嫂子我不放心,也托付给你了。兄弟,你一定要对她好!”
我抱着班长渐冷的身体用力点了点头。他微笑着垂下头,倒在我怀中,永远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兄弟井”终于出水了。我们为班长集体告别。他安祥地像睡去了,脸上依然挂着一程不变的微笑。那张照片被攥在手中的血水浸得红艳艳的。泪水伴随我嘶哑的呜咽声,汪洋了我的双眼。
那一刻,闪电和雷鸣也赶着来为他送行。狂风掀起巨浪,国旗猎猎作响。
后来,我考上军校,接替了他当了班长,小梅也成了我的妻子。我们开荒后的地上种上了各种蔬菜和瓜果,还有大片大片火红的的木棉花。整个“百亩岛”七彩斑斓,仿佛一个妩媚的花园。
每年的“兄弟井”庆祝日,我们都会一起在埋葬他的“百亩岛”上,为他点上一颗烟,倒上三杯酒,献上时令瓜果。
一天,我从书架上随手翻到一本《解放军文艺》,《我的沙漠绿洲梦》一文,与《心愿》是同一个作者。“阳岗”的笔名异常醒目。
一道奇异的光闪过,我的眼像被蜜蜂蜇了般,瞬间灼痛了,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