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窗外的第一朵野樱花盛开,到长出一颗翠色的小果子,用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有些花还未凋谢,枝头依然白色点缀。欣赏花开的时候,还能闻到微风中吹来的阵阵淡雅香味。闲暇无事,顺手翻看了一些旧照片。于是,很多记忆就涌上了心头。
在我有记忆的时候,奶奶的头发就已半白,她是一个说话缓慢、做事温柔的女子。从我有记忆起,奶奶就很少责骂过我。她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就像早春淌过山野的清泉,柔柔的、缓缓的。奶奶是个读过书的女子,诗词歌赋都会一点,她也写过不少,却总觉得自己不是很熟络。以她的说法是:轻捏细挑,未曾深谙。四季她都喜欢,但是特别得喜欢春天。她说春天就像是襁褓里的娃娃,稚嫩得好似可以掐出水来。你看,柳叶是新绿的,花是粉色的,风是柔的,雨是细的,就连山中的树、笼罩着的烟,都是朦朦胧胧的,好像轻轻一握,手就被湿润了似得。她说,看吧:春天是一只山雀,叫声惊醒了溪上的草,它们正在努力长芽;春天是一只粉蝶,追逐着山花一路往前;春天是一棵覆盆子,白色的小花开完,就会长出红色的果子,吸引你们的味蕾。——
奶奶喜欢春天,她不仅喜欢,她还会种植春天。在她屋后的山上,临近她的房间,她种了一地的芍药。一场春雨过后,红色的芍药叶芽就冒了出来,嫩嫩的,弱弱的。接着会慢慢地越长越多,越来越密,茎叶也跟着强壮起来。再后来,会一朵接着一朵地冒出花来。芍药花真的很漂亮,和牡丹相似,但又不一样,或含苞欲放,或肆意盛开,一朵胜过一朵,让你都忍不住惊呼出声。
芍药地边上,偶尔会种些油菜,偶尔会种些豌豆。油菜花黄黄的,豌豆花浅紫的,都很好看。奶奶喜欢画画,没事的时候,她就自己坐在房间里看向山间,泼墨写意,打发光阴。山中的日子虽然单调,但是在山水间看风景,也不至于寂寞。
在我日渐长大的那段时光,家中的条件也慢慢好起来。奶奶被选为当时的人大代表,常常一有时间就往城里跑。姑妈家在城里,后院有一棵野樱桃树,刚好分枝,就让奶奶带了回来,种在小院落里。奶奶细心地照料着,一连数年,等它长叶开花,结出果子。奶奶常常待在树旁半天,想什么想得出神。“奶奶,你在想啥?”有时候我会好奇地问。
她凝神一笑,又反问我:“你知道春天也有心事吗?”
“春天会有什么心事呢?”我又傻问。
“你说春天会恋爱吗?她的恋人又长啥样?”她淡淡一笑。
我知道,奶奶是想爷爷了。爷爷是奶奶心里抹不去的一个痛。爷爷说,等到花开满山,他就会回来。然而,花开了一季又一季,奶奶还在等。等待是一件漫长的事。奶奶说,我本来喜欢梅花,但这樱桃花也跟白梅一样,朵朵胜雪,我想我的爱情,也和雪和花一样洁白美好,就算山河永寂,我这心里,依然喧闹如春。
奶奶还喜欢收集春天,她有压花的喜好。春天的梨花,桃花,柳叶,她都压过。她有一本旧书,很多字已经模糊不清,奶奶常常用它来压花。她把收集起来的花抖干水分,轻轻地放在书本里,然后盖上,然后找块石头压在上面。等过些日子,好看的花标本就出来了。奶奶用这些干花做成书签,做成装饰画,做成布艺。小时候我不懂,常常会拿一些来玩。有一次不小心把整本书都弄湿了,气得奶奶直发抖,忍不住对我呵斥出声。奶奶生气的样子我不常见,但是我终于也知道,奶奶也是有脾气的。她的轻描淡写,只是经年累月吃苦养成的性情,就像一条河流,一路上都横冲直撞,碰到岩石,碰到沙滩,碰到溪柳,遍体鳞伤之后,才慢慢收敛了性子,开始学会了缓慢,开始学会了轻言细语,于是,生活也才有了后来的波澜不惊。但她的内心深处,肯定也有偶尔的波涛汹涌,为世事的不公,为人情的冷暖。
春天我年年见,但我真不懂春天会不会有心事。奶奶走后,老家的院落被一把天火烧了,很多回忆都付之一炬。我依稀记得奶奶春日摘花戴的样子,柔情似水,眉角如画。那应该就是爱情的样子,就算昔人已去,但情怀犹在。春来的时光,喜欢凝望窗外,想起离人看落花的唏嘘,眼角有了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