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月的风推开久闭的窗子,屋外的草木疯狂地生长。我习惯性地抬头往外看,我想,如果你还在,你一定站在那个窗子上看我,然后朝我微微笑,向我招招手。你的手里,此时应该有一本书,或者一支毛笔,或者一张纸,你会推开窗子,把书往阳光的方向摇一摇,你说,你喜欢在春日里晒书。书本的墨香伴着远处而来的花香,是你最喜欢闻的味道。然后,你会低下头,沾一点墨水,在纸上用小楷轻轻写一些注解,偶尔,还会坐下,支起下巴想一会儿。这时候,窗外的阳光或者绿叶都会成为你笔下的文字,行云流水一样漫过春日的荒野,然后在一处落地生根,繁茂成长。你的文字,总有一种淡淡的哀怨,又有一种温情的美好。词或者诗,是你最爱的,你总能在字里行间写出属于自己的情感,然后寄予花叶之间,在微风中散发出淡淡的墨香,让看到的人总忍不住一阵心旷神怡。
偶尔,你会招手让我们几个孩子过去,然后把书往我们面前一放,说:“看看,有什么写得不对或者你们看不懂的地方?”然后温柔地看着我们轻起微笑,嘴角弯成了一个很美的弧度,仿佛静夜星空的那一弯浅月。
看到我们似懂非懂的样子,你又黯然地低下头,拿起纸张沉默了良久,才幽幽道:“来,我读给你们听,解释给你们听。”你轻轻地抬起头,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吐出词句,声音轻柔,仿佛是小心翼翼地捧着宝贝,不让它从你身边滑落似的。你对于诗词的爱,总让人有些唏嘘。阳光在你身后,照在窗子上折射出一个很美的光影,你就在那里,手里拿着书,浅浅地笑着,仿佛画面定格了一般,很多东西翻天覆地般穿梭而过,你还是波澜不惊,温情,浅静,你在我心里的样子,总是这般的美好。
如今,我依然抬眼看向那里的时候,窗子上已经没有身影,只有一阵阵风带着一点点凄婉的气息,从我身边过去。我仿佛又看见你的笑容,突然之间,心里就酸涩起来。我终于知道,有些人离开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了。春风拂开的杨柳依然抽芽新绿,清明雨纷纷的日子渐渐接近,而我,只能看着窗子想你,对着你的照片寄托哀思,不知怎么的,眼睛就渐渐有些模糊了。奶奶,孙女想您了。千言万语,竟然吐不出一句像样的词句,只觉得心里有些堵,泪水不知不觉就出来了。
2.
记忆里的祖母似乎总是风轻云淡,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事情,她总泰然自若地一一处理。尽管在我有印象的时候,她已经有了白发和皱纹,但眉目之间那种优雅,一直都在。祖母有五个孩子,父亲是最小的一个,所以和我们居住的时间最长。祖母是个大学生,读过书,能够识文断字,在那些岁月里,这已经实属不易。她一手带大五个孩子,经历过很多苦难的岁月,但是始终保持着一种不卑不亢,人淡如菊的姿态。记忆里最深的,是祖母画得一手好画,无论是梅花还是牡丹,都能画得栩栩如生,令人拍手叫好。每当村里有需要的时候,总是第一个找到祖母,要求帮忙画一张观音像什么的。每次祖母都点点头答应,无论多忙,她总是抽出时间来好好画,有时甚至半夜了还在继续,尽可能使得画像精益求精。村里人那时都叫祖母“大嫂”,有事没事也总叫祖母出谋划策,祖母帮人做过媒,讲过理,让吵架的和好,让困难的心安。偶尔,祖母还会抽空写写词,《虞美人》和《清平乐》是她最爱写的词牌。我们是不懂,总觉得琅琅上口就是好的。但是祖母每次写好,总摇摇头说“不够好,不够好,这里没押韵,这里用词不当”,看她认真的样子,仿佛夏时光里一阵落雨,连窗外的树都摇着身子叹息。她对于诗词的热爱,使得她周身仿佛散发着一种光泽,说不出道不明的神韵。她或轻叹,或凝眉,或笑或颦,在字里行间都能找到。她喜欢纳兰容诺的词句,并且常常吟哦。在花开,在花落,在风起,在风停,能够用言语找到的心情,总会让一个诗人长吁短叹,而这些,对于喜欢文字的人而言,无非都是良药,能够治愈那些不能言行的心灵不安。用祖母的话说,就是言语文字,是灵魂的另一种寄托,是超越生死的一种默契。对于旧人的回忆和怀念,便是纳兰容若的句子,她总说自己的不够好,念一句泪一句,“曲阑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半生已分孤眠过,山枕檀痕涴。忆来何事最销魂,第一折枝花样画罗裙。”心心念念处,我当时年少,怨恨分离,独穿一身洁白衣,见君如字面;可恨时光匆匆,月圆又月缺,我看尽落花,君又在何处?每当这个时候,似乎就能看到她那种惋叹的凄凉。是的,祖母是凄凉的。由于时局的关系,当年父亲尚在祖母腹中,祖父就跟着朋友远走海外,从此杳无音讯,两个人再遇时,已经是四十年后,都已老态龙钟,苍白鬓发。再相遇,各自唏嘘,造化的捉弄,命运的不济。所有能说能悲的,只有这山山水水,只有这笔下的白纸黑字。
3.
终究还是走了。祖母在病床上的时候,面容憔悴,97岁高龄,此前一直身体不错,能吃能睡,偶尔还能看一会书,可是一病下来,整个人就不行了。在医院挂了几天点滴,好了一些,回家没几天,就故去了。走的时候很安详,嘴角还有一丝浅浅的笑意。我想,她走的时候,心里一定是安宁的。在老去的光阴里,她见过了晚年的祖父,很多疑问得到解答。儿孙都还算孝顺,吃喝拉撒睡都照顾周全。舍去那些年孤单的光影,其实最后的结局还是圆满的。
春天总是时阴时晴,刚刚还艳阳高照,现在却有些灰蒙蒙了,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了细雨。我的桌上还放着一本《说岳全传》,祖母一直让我看,说做人做事当有心胸日月可鉴。可是不知道为何,我总是打不起精神去好好看这本书,人生若是如岳飞,衷心可证,却时不我待,有多令人感慨?可是,正因为他这样子的品性,才使得他流芳百世。祖母或许想要让我懂得,就是这其中的微妙吧!祖母曾说,幸好,那些年,一直有支持着自己的精神动力,一直坚强着,所以最好的时光还是在最后向她招手。如果那些年苦难的岁月里失去了自己,那些年动荡的时光里埋没了方向,就没有现在这样子安静的晚年。祖母说这些的时候,目光总是望向窗外,迟疑着,淡然着,仿佛有很多的画外之音,是我们这些外人无法洞察的。能够把生活过成到安然,除了幸运,也是自身的一种本事吧。
如今我在这样子的光景里,总忍不住内心的彷徨和惆怅。我想,祖母和祖父分开的时候,差不多也是我这个年纪。三十而立,虽有一些社会经历,但是更多的,是对这光阴无限的憧憬里那种不知道未来的不安和局促。年少夫妻,劳燕分飞,多年里不知道对方音信,在揣摩着对方心思和境况的压力下艰难生存。那时候,社会不稳定,政局动荡,海内外的关系如此紧张,祖母这样子的背景,所受到的排挤可以想象。有时候我们问起那些年什么样的境况的时候,祖母总是莞尔一笑,摇摇头,轻叹,然后说:“还好,毕竟都是乡里乡亲的,没怎么为难。”是的,一定是这样子的。祖母的为人谦和,邻里邻外的关系一定是处理得好的。就算有过什么磨难,时间慢慢过去之后,当你回想起年轻时候受到的不幸的时候,心里除了淡淡一笑,多半是觉得恍如梦境,都过去了,现在还好,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但我知道,那些年,祖母心里一定是孤苦的。单身女人,带着五个孩子,在丈夫的老家摸爬滚打。而且,是她这样子有过安逸家事,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心里一定是有一些不平衡的。可是转念一想,也许未必,祖母怀着对祖父的爱,千般的思念能够跨越所有的鸿沟,她心里想着祖父,念着多年之后夫妻一定能够破镜重圆,有这样子的执念,所有的苦难都变成是生活给予的考验,挨着挨着就过去了。
我站在窗前,想象着多年之前祖母站在窗前看风景的样子,我的心里,莫名地有一种酸涩。微雨飘过脸颊,湿湿润润的,窗子下盛开着一路的杜鹃,这是小区里的绿化带,红红绿绿的夹杂着,此时,显得分外的好看。微风中,含笑的香味轻轻袭来,那种香味渗入心田,仿佛久违的祖母气息,我顿时眼圈有些发痒。记忆中,祖母喜欢在衣服上别一枝含笑,仿佛一朵胸花一样,微微带着一丝丝清香。她低下头写字的时候,花瓣落在纸上,她轻轻地笑,光线落在她身上,折射出一道淡雅的旧影,安静素然。
4.
经过园子的时候,一树樱花上的一对燕子吸引住了我的目光。我突然就想起祖母的《清平乐》:鸿雁已远,锦书何处寄。犹记窗前凭风立,暗寻花香归处。别离毕竟虚度,时光零落成空。回首当初窗景,双燕斜阳旧梦。我想,不管这词是好是坏,字里行间总能让人看到一个孤单的影子,对着窗前的一切暗自悲切,却在凄婉中流露着一丝平静,看花落何处,听燕雀叽啾,多多少少,思念起心中的那个人来。我还在这里看窗景,你究竟在哪里,想起当初你侬我侬,多少人羡煞的光景,现在已经孤单只影,看吧,夕阳下,窗外的燕儿还是成双成对,而我们的过去,只能在梦中了。
我站在树下发呆,一朵花瓣随风而落。我伸手去接,花瓣上的水滴直接落在我手上,微微的清凉。朋友站在我边上看我,低声道:“怎么又发呆了。”我转头微微一笑,道:“没事,只是又想起一些人了。”
微风中,一阵细雨袭来,两只燕儿拍拍翅膀还在叽啾。我抬头看天,还是灰蒙蒙的一片。朋友支起雨伞,道:“又是倒春寒,我们还是快回去吧。”
我凝眸看她,微笑点头。我突然想,祖父走后,祖母常常对着祖父的墨宝发呆,常常一看就是一天。我想,祖母心里,一定很是怀念年轻时的那些光景吧。桃花树下相依偎,荷花塘边轻呢喃,多么好的景色。
祖母晚年,祖父来过大陆几次,两个人坐着相对无言。在众多亲朋围绕的时候,偶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微微一笑,反而略显尴尬。我想,他们一定有很多话不知道从何说起,一定有太多太多的思念不知如何表诉。见到了就好,见到了,心里也踏实了,这么多年的等待,也值得了。
终于,破镜最后团圆了。
不自觉的,我又想起祖母画花的样子,安静认真,眉目间有一种淡雅的气息,嘴角微微上扬,目光敦实。我猛然间,心里头又酸了。一个人相处久了,突然不见了,总想找她回来。可是知道,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再也见不到了。至今仍然想念你的样子,奶奶,愿你地下常乐。我想,此时,祖父应该已经和您团聚了。
我看着微雨中的两只燕儿,仿佛看到记忆中年轻的祖母,正笑着朝祖父走去。时光,于是回到了那些年,美好,干净,温情,淡雅。简字双影,窗外雨景,仿佛这样子的时光,就应该在记忆里慢慢温存,随流年渐渐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