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五年多了,他走得匆忙,每每回想起他的样子,我都觉得这好像不是真的,感觉他还是触手可及,笑容可掬的离你很近,可是,当你仔细看时,他已经杳无踪迹。心中的痛总会在某个想起他的时光,袭击着内心的脆弱,常常让人彻夜难眠、慌燥不安。
父亲一米七三左右身高,脸型略方,有点国字型,皮肤黝黄,单眼皮、薄嘴唇,笑起来阳光清朗。鼻梁高挺显得眼睛很有神,常年小平头,眉目开阔,嘴角微微上扬,总是一副淡淡笑着的样子。
父亲待人和善,为人比较仗义,无论是在农村还是后面搬到城里,父亲都挺受尊重,谁家有困难,能帮的忙他一定帮。遇到什么琐事,大家想到的第一个人也常常是他。
父亲当了二十年的村长,从我懂事起,父亲就一直是村里的村长,为了村里大小事儿东奔西走,忙前忙后。我记得我还小的时候,我家还在山脚边上,村里的孩子要上学,必须经过村前的小溪,绕过村中田,再经过一条小溪,然后才能到学校。每年雨季的时候,两条小溪上就会发大水,猛烈的洪水就像是奔腾而来的野兽,成为了孩子们上学的阻碍。在我记忆里的那些年,常常会有孩子被困在两条小溪之间的村中田上,吓得不知所措。那时,他们只能窝在田边的小土地庙里,吃着村民用尽力气扔过去的饼充饥。父亲和村干部们一直想要造两座桥,方便大家进出。但是我们村偏僻又穷,村民们拿不出钱,上面拨款也不容易。这件事,一直是父亲口中常常念叨着的大事。为此,父亲多次跑到乡里、镇里,乃至县里,求过不少领导,让他们帮忙想想办法。直至后来,县里有一个扶植农村建设的方案,父亲和村里的一个干部骑着自行车到处走访,多次和领导请求,上面终于拨了一部分款,加上很多村民愿意一起分担工作,省去了很多工费,又得到了乡里一位台胞的捐助,两座桥终于顺利建成了。有了这两座桥,孩子们上学也容易了,大家进出也方便了。夏天的夜晚,村民们还常常搬着草席子,躺在桥上乘凉,看月亮数星星,其乐融融。想起这些时,回忆也特别温馨。
有一年,村里发大水,村中田上的小水坝被冲毁了。我记得那晚雨特别大,父亲穿着蓑衣就出门了,任凭我们怎么喊,他都好像没听到似地带着村民去看水坝了。村中田是村里很重要的一块地,种植的都是关系着大家身家性命一样重要的粮食作物。如果围着村中田上面的坝被冲毁,那么,村中田里面的农作物也会一起被毁掉,那大家这年的辛苦就白忙活了。村里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跟在父亲身后,大家想把两条小溪上的石块搬开,尽量让水流往两条小溪上走。可是水流湍急,一不小心就可能会被冲走。大家用绳子绕住自己的腰,再在坝上的一块大石上绕一圈,一部分人站在岸边拽着绳子,一部分人往溪流上走,用力地把溪流上的石块搬开。还有一部分人,拿着石块填在坝上的漏洞。父亲说:“粮食很重要,大家的生命也很重要,一定要注意安全!”终于,在大家的努力之下,成功地把水流引到两边的溪里去了。父亲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湿透了,手上也被磨破了一层皮,衣服黏在了身子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当他告诉我们坝上发生的事情的时候,我们都替大家拭了把汗。山洪是无情的,每一年都会有人被冲走,幸好父亲他们什么事儿都没有。
我们渐渐长大,城里的姑妈提议说为了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不如把家搬到城里吧。在姑妈的帮助下,我们家搬到了城里,我们也顺利地在城里的学校上了学。父亲准备辞去村长一职,好好在城里努力一把。可是村民们怎么也不同意,说:“孩子们的户口可以迁走,你们俩的就不要了。这些年村里的大小事务都是你管,你也熟练,何况现在交通也方便了,来回只要一个小时路程,这村长,你就继续当吧,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这里。”在大家的鼓励下,父亲也就继续当了村长,只要一有时间,他就往村里跑,大大小小的事情尽量不落下。乡村虽穷,但是大家内心淳朴,目标一致,都想要这个村变得更好更美丽。为了这个共同目标,父亲和村干部们常常聚在一起,想着能否引进一些技术,让一些老人和孩子趁着业余有事情做。后来,村里有了节日灯手工,有了枇杷收购地等等。
母亲在家里底层开了一家小卖铺,凭着热情周到的服务和过硬的物品质量,生意一天比一条好。父亲也和朋友、亲戚一起办了一家防盗门厂,生意也不错。那段时光,应该是父亲生命里最耀眼的时光。父亲推销产品,检验产品,申请专利等等,卖出了货物,也赢得了名声。父亲年轻气盛,希望把厂越开越大,他到北京,到上海,开展销会,走访房地产公司,业务一度做得挺大。那几年,父亲意气风发,精神抖擞,仿佛整个人也都会发光了一样,显得特别得有神气。尽管如此,父亲一有时间还是往村子里跑,和村民们一起收割稻谷,种植庄稼。父亲还在城里的家里边上种植了一块地,除了青菜、豆苗,他还研究茭白。他说:“一个行业都有一个行业的瓶颈,将来如果这个不行了,那就换个项目做做。”年轻的他对未来的自己充满了信心,总觉得什么都能做好一样,目光里都是淡定。
父亲对自己的形象也开始重视,除了穿西服打领带,头发也要梳得整整齐齐的。他对自己的要求也开始高起来,偶尔还会向我们借英语书,想要好好读一读英语,让自己更加有学问。他还给自己订了几份报纸,每天一大早起来,就在那里读报看书。他的时间开始变得充实而忙碌,关心我们的时间反而变少了。他对我们的要求不是考多少分成绩,而是,今天你读懂了多少。他说:“能力比成绩更重要!”偶尔,他还会带上我们,去和朋友一起喝下午茶。父亲的变化一度让我们很不适应,尽管他还是那个热心的父亲,村里一有事还是往村里跑的父亲,但是他那种对于高质量生活的追求,以及努力往上游走的样子,让我们有点不安,怕父亲会上当走错路。我们都知道,上游生活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父亲虽然结交了不少朋友,也常常会有不少应酬,但是还好,他的时间更多的是待在家里看书、听音乐,并常常写点什么。父亲虽然向往好生活,但是没有去寻找捷径,只是靠着自己的努力去学习、去摸索。
老天爷对一个人,总不是太好。父亲意气风发几年之后,就在我大学即将毕业那年,他在一次和朋友应酬喝酒之后昏倒了,送到医院之后说是脑血栓,差点起不来。出院之后,父亲就商量着辞去了厂里的事物,安心在家。操劳了半辈子的他还是经常闲不下来,经常往老家的村里走。多次说想要辞去村长的职务,告诉他们即使没事也会经常走动的。大家乡里乡亲的,都有点舍不得。父亲没有当村长了之后,他一有时间就窝在母亲的小卖铺里,帮母亲卖点东西,偶尔,会去外面的菜地里走走,看看菜,赏赏野花。父亲渐渐的有些消瘦了,但是精神还算不错,没事的时候到公园去看看别人下棋,在那里吹吹口琴,日子也是恬淡美好的。
那时,小侄子出生了。父亲常常抱着他,乐呵呵得像个孩子。小侄子可爱又淘气,常常让父亲追着跑,父亲总是跑着跑着就跑不动了。他常常说自己老了,没力气了。我们也没有很在意,因为父亲毕竟也是六十多岁了。直到有一次父亲流了鼻血,怎么止都止不住,我们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送到医院,已经是鼻咽癌晚期。等化验出来,再送去检测,到确定病因,用了差不多一个月时间,然后再在南京、北京等地辗转医治,经历保守治疗、化疗,三四个月,我们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父亲就匆匆走了。那段日子,我们都知道父亲很痛苦,可是父亲常常说:“我没事儿,身子骨硬朗着呢!”
临终前,父亲对母亲说:“这些年,最快乐的时光反而不是自己办厂的日子,因为办厂虽然看着风光,但是琐事极多,每天还要陪着一张笑脸。我最快乐的,还是在村里,大家都叫我村长,我忙前忙后、里里外外,不图什么,就图大家一个信任!唯一遗憾的,就是没有多陪陪你和孩子们,现在想陪,老天也不给机会了。——”
母亲哭得眼眶红肿,我们也泣不成声。我们说不出父亲哪里好,但是也说不出父亲哪里坏,只知道这些年,他从来没有让家里人吃过苦头、有过不安,也从来没有让村里人受过欺负、日子彷徨,周围的人对他也都尊敬。他并不伟大,但是在我们心里,却是一座山。他走了,我们心里的这座山也塌了。
每每想起父亲,内心总有一丝疼痛袭来。父亲虽然已走,但是他永远活在我的心里,直至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