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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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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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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秀劳动与“秀”脱皮

2021年11月13日是星期六,我与亲人们到广东惠州的一个古村落游玩,碰上一群参加研学的学生在家长的陪同下,在稻田里体验收割稻禾。我了解了一下,大部分是小学五六年级学生,也有几个是初一学生,他们都是由家长们通过研学基地公众号自愿报名来的。

11月的惠州,刚进入冬天,却是个暖冬,暖融融的阳光将正在村道上徒步的我们烘热,有的亲人开始脱外套。这里种的是一季稻,初冬时节才收割。金黄色的稻浪,在金灿灿的阳光染指下,像巨大的金色绸缎铺在田野上。这是农人劳动的时节,也是一个收获劳动成果的时节。不知大米是哪里来的城里孩子,很有必要来体验一下收割水稻的劳动,感知“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含义。

我兴奋地下到一丘干干的稻田,想看看孩子们是怎样收割的。看到的情景却让我大失所望:村里研学基地带队老师讲解并示范结束后,孩子们跃跃欲试,有的拿着镰刀蹲下去准备割一兜稻禾,被旁边的母亲抢过镰刀,说还是让她来,担心孩子不小心割到手。有的孩子捧着大人割好的一小叠稻禾跑到打谷机站脚台上,模仿大人将稻禾摁在滚筒上,然后抬腿想去踩打稻机的脚踏板,被追过来的一位中年男子制止。看上去中年男子应该是孩子的父亲,他教训孩子:“这么危险的事也敢个人乱来,万一搞到手怎么办?”

孩子们怀着好奇心欲亲身体验割禾打谷,却因家长的宠爱和不放心,不能如愿以偿。哪像我在童年和少年时代,双休及节假日都被父母撵到田地里劳动,特别是暑假“双抢”(抢收早稻谷、抢插晚稻秧)时节,起早贪黑,早出晚归,在与天(日晒)斗、与地(割稻插秧)斗中脱掉一层皮......在老实巴交的父母眼里,让孩子参加体力劳动、体验辛苦,从而倍加珍惜粮食、热爱生活,就是对孩子最朴实的爱和最接地气的教育。

我的家乡在湘西南的一个村庄,每年种植双季稻。早稻黄熟之时、晚稻秧苗蓬勃之际,正是我放暑假的时候,也正值大暑前后,是一年中最酷热的时节。白天炎热,但是清晨是一天中最凉爽的时候,也是睡觉睡得最舒服的时候......我家住的是泥砖青瓦木柱楼房,我与两个弟弟睡在二楼吊脚楼式的木板阳台上,一丝丝晨风吹来,凉爽之极,酣睡之境。可是,暑假这样难得的酣觉,还是被三遍鸡叫、父母多遍由唠叨到生气的叫唤弄醒。揉一揉睡眼惺忪的眼睛,天还朦朦亮,真想再倒下去睡一小会回笼觉,但听见火爆脾气父亲的叫骂声,咬咬牙还是起来,并叫醒两个弟弟,然后都穿着大短裤、赤着上身,懒洋洋地下楼。用冷水洗一把脸后,就着酸菜喝下几碗粥,拿着一把月牙型镰刀,光着脚跟在姐姐们背后(父母已提前走了),朝着还黑咕隆咚的稻田走去,我的初一暑假的“双抢”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麻烦你再帮我拍一张,我再摆一个姿势。”一位家长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她站在稻禾簇中,竟然怀抱着一只宠物狗,用一束稻禾放在狗头上,叫前面一位家长用手机给她与宠物狗拍照。我收回思绪,被眼前的劳动场面惊呆了:陪同的家长们,除了少数在为孩子示范割稻禾和打稻谷,大多数在用手机拍照——有的站在稻禾簇中、有的拿着一小叠割下来的稻禾、有的作亲吻稻谷的姿势.....而那些没有对割禾打谷跃跃欲试的孩子,有的在玩泥巴,有的在拨稻禾,有的在捋稻禾上的稻谷......

名义是研学割稻禾、打稻谷,但无论是孩子们还是陪同的父母们,俨然不是来体验体力劳动的,而是来玩耍的,感觉是来秀劳动。我想,孩子们忙忙乱乱一个上午,没有真正去劳动,没有流下一滴汗水,如何去体会“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真正的体力劳动不是用来秀的,而是用全身心来投入的,必须劳其筋骨,甚至脱掉一身皮......

那时我们村已分田到户,我家十口人分了8亩多水田。父母都年过五十,父亲从公社的剃头师傅转行种地,没有什么经验,母亲患有关节风湿,我有4个姐姐、2个弟弟、1个妹妹,年龄都才相差2岁。可想而知,我们家的劳动力是相当薄弱的,要在二十多天里完成“双抢”任务,必然是一场硬仗,也是一块苦战!全村都在同一时间段“双抢”,根本请不到左邻右舍来帮忙,只能全家总动员,男女老少都要硬着头皮上!

好在生产队年代时,母亲带着姐姐们参加过“双抢”,我和二弟与村里的同龄人一样跟随大人,也挣过割稻、传递稻禾、扯秧、插秧的鼓励性工分,都有一定的“双抢”经验,也尝过其中的辛苦。我对这次“双抢”的艰辛也有一点心理准备。

但是,我对分田到户后的“双抢”艰辛估计还是严重不足!分田到户后的“双抢”是单干,从抬打谷机、踩打谷机,到拖打谷机;从割稻、打稻脱粒、挑稻谷回家、晒稻谷,到收晒干的稻谷、入仓;从收走稻草、犁田耙田,到扯秧插秧,都是自家人独自完成,对于像我们这个稻田多、壮劳力缺的家庭来说,是难上加难、苦上加苦!

今天收割的是舂水河畔的2.1亩稻田,必须在两天内完成,第一仗就是一场大仗、硬仗。沿着七拐八拐的田埂抵达时,父母已割倒一小片稻禾。我们各持一把镰刀,低下头弯下腰一字排开,开始朝前割稻禾。割稻禾是辛苦活,也是技术活,掌握不好容易割破手指,我第一次割稻禾时就割破了手指。后来母亲教我:左手张开虎口,朝禾兜处握过去,右手的镰刀在禾兜处放平或微斜向下用力一割,“嚯”的一声,一兜稻禾就被割断了,而且不易伤到手。一兜稻禾割好后用镰刀一搭,顺势扭腰往侧后一放,再割其它稻禾。放稻禾也有讲究,一般两至三兜稻禾为一把,在田里放平时用稻叶顺势卷一卷,这样方便搂稻把传递给踩打谷机的人。稻把与稻把交叉叠放,形成稻堆,方便打谷机拖到稻堆跟前。

由于酷暑天热,在田里干活的男的绝大多数穿大短裤、光着上身。这样,双臂和前胸要经受稻禾的枯叶和稻穗反复的擦割,划出一丝丝伤痕,如果被汗水浸渍,有丝丝的辣痛。这时候,成群的稻飞虱和各种飞虫仓皇而出,扑叮在脸上、手脚上、前胸后背上,又痒又痛。还没割上10兜稻禾,就感觉到腰酸背痛、汗水淋漓、浑身难受。

更大的考验是太阳出来后,特别是日上三竿后,此时晴空万里,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太阳就像炉火里烧红的烙铁,像过年时父亲用烧红的烙铁烙猪脚上的毛一样,将我弓着的后背烙得灼痛冒烟。稻田里没有一丝风,闷热,蒸腾,窒息,简直要将我的全身细胞炸裂,脸上、前胸后背上的汗水如小溪般流淌不止......

稻禾被割倒三分之一左右的时候,父亲与母亲从家里抬来打谷机,开始打稻禾脱谷粒。打谷机又叫脚踩打谷机,宽大笨重,由围板顶棚、扮桶、机架、滚筒、站脚台、脚踏板构成,滚筒上面均匀地布满了铁丝弯制而成的倒钩,用来脱粒。一般是4人合作,打稻时,两人踩打谷机打稻谷,两人在两边分别递稻禾。按照父亲的分工安排,二姐、三姐、四姐继续割稻禾;父亲和大姐踩打谷机打稻谷,我与两个弟弟、小妹负责传递稻禾;母亲在打谷机后面的扮桶里扒拉稻谷及零碎的稻秆、稻叶、稻穗,用斗型撮箕将稻谷撮入旁边的箩筐里。我与小妹负责传递给父亲,二弟与三弟负责传递大姐,我们在软泥的稻田里深一脚浅一脚跑动起来,你追我赶,往返于打谷机与附近割倒的稻禾堆之间。一个钟头不到,打下来的稻谷就装满了两担箩筐。父亲与母亲各挑一担稻谷回家,母亲就留在家里,在村里一块空地上(晒谷坪已被别人家占用了),用棚簟晒稻谷;父亲在家里杀鸭做血鸭,犒劳辛苦的一家人。

父母挑着稻谷沿着弯曲狭窄的田埂走后,大姐负责扮桶里的稻谷整理,我与二弟负责打谷,三弟和小妹负责传递。我用双手接过小妹递上来的一小扎稻禾,一只脚站立在站脚台上,一只脚踩着脚踏板,双手握紧稻禾并将稻禾摁在飞速旋转的滚筒上面,并不断扭动着稻禾,稻谷瞬间被滚筒上面的铁丝倒钩碰触脱落。打谷机嗡嗡作响,谷粒飞溅,打得围板顶棚噼噼啪啪直响,时不时有飞溅的稻谷被围板顶棚反弹回来,像钉子一样,打得我的手臂、脸和前胸疼痛不已。不能停息地打谷,根本无暇用手臂擦脸上和前胸的汗水,任由身上的汗水由小溪变成了小河,任由飞溅到脸上和身上的泥巴、稻叶、谷粒、稻屑与汗水搅拌黏辣皮肤......

要命的是那轮悬在高空上的太阳烙铁,快要将赤身的我烙熟了,我浑身冒着热气,灼热和高强度的打谷劳动消耗着我的体力和耐力,手脚开始乏力,踩脚踏板的节奏开始慢下来,双手扭动着稻禾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大姐见我和二弟累了,说休息一下吧,喝喝水。停下来,才感觉口干舌燥,才想到喝水解渴。小妹和大姐喝手提铝壶里的水。

我们三兄弟却朝稻田旁边的舂水河跑了,到了河岸不脱大短裤,噗通一下跳进河里,直接张开嘴喝。那时全村都是挑舂水河的水喝,河水清澈、甘甜。流动的河水是清凉的,咕咚咕咚喝进肚里,从喉咙一直透凉到心里。此时,全身泡在河水里,也不能降下浑身被太阳烙灼的温度,必须下潜到水底,才能感受到更加的清凉,那是一种沁脾的凉爽,但也要时不时潜上来换换气再潜下去。潜水的清凉,换来一阵惬意,真想一直潜在水里不上来......随着大姐一声声叫唤,惬意很快就结束了,我们很不情愿地爬上岸,继续在太阳的烙灼下劳动......

太阳烙铁挂在正高空时,父亲送来了午餐,有血鸭、青椒炒鸡蛋和青菜,比平时丰盛。为了节省时间,一鼓作气,大多数家庭在“双抢”时都会将午餐带到稻田里吃。我和两个弟早已饥肠辘辘,三下五去二就吃完三大碗饭菜,放下碗筷又跑到河里泡凉去了。大概半个钟头后,在父亲大声叫唤下,我们上岸继续打稻谷。响午的太阳烙铁被烧得更通红,将我们的身体烙得更灼热,将被汗水浸泡的皮肤烙得更辣痛,歇息时跳进河里,就像一块烙铁插时水里,让水冒出热泡来......

其实,抢收辛苦,抢插照样辛苦!割稻禾、打稻谷要被太阳烙铁烙灼,蒔田插秧不但要被太阳烙铁烙灼,而且还要被滚烫的田水烫,被蚂蟥吸血。那丘2.1亩稻田两天收获完后,父亲给它放水,犁田、耙田,整理出可以插晚稻秧的水田。我们也不能在家休息,继续到另一丘稻田割稻打谷。待插秧的水田整理出来后,我们放下镰刀和打谷机,下水插秧。

此时插秧的水田不同于春插的水田,通红的太阳烙铁已将田里的水烫得滚烫滚烫的。想起寒冬用脚盆里的热水洗脚,脚伸进热水时发现烫就抬起脚,叫唤母亲或姐姐们加冷水中和一下温度。但是,水田里加不了冷水,因为所有的水田里、水沟的水都是烫的。一下到水田,一股逼人的热浪弥漫全身,还没开工就开始出汗。我俯首弓背,捡起丢在身边的一把秧苗,解开稻草,左手握住秧苗,准备插秧。插秧也是一项技术活,右手从左手的秧苗里掐分成一小撮,快速地按进滚烫水下面的泥巴里,秧苗根部的插入要恰到好处——插得太深,秧苗生长缓慢;插得太浅,大风一吹、暴雨一淋就会连根浮起。

没有一丝儿风,还是闷热。后背有太阳烙铁烙着,双腿和插秧的右手被热水烫着,脸和眼睛被水田的热气蒸腾着,不一会儿就汗如雨下,汗珠像断线的珠子一滴滴地落入水中。在姐姐们的催赶下,我与两个弟弟和小妹只有硬着头皮,深一脚浅一脚下地一边插秧一边往后倒退着,不敢有半点松懈,不然就会被姐姐们插好的秧苗阵围住,出不来。腰酸痛得实在受不了,就稍稍直一下,用满是泥巴且滚烫的右臂揩一下额头上的汗水,额头上就沾满了泥水。趁机望一下前面,秧苗一行一行的,歪歪扭扭,像读小学一年级时学写的字,将白纸一样的水田写出了生机,让人看到了希望,心中突然涌出一丝成就感。

插秧和割谷不一样,必须一鼓作气,期间不能休息,不能跑到河里凉快,不然散丢在水田里还没有插的成束秧苗就会被太阳烙蔫。只有硬挺着,直到插完一丘水田,体力已经消耗殆尽,腰也酸痛得直不起来,坐在田埂上就起不来,父母或姐姐们使劲拉才拉起来。

就这样,在二十多天的“双抢”日子里,除了晚上回家吃饭、睡觉,每天都是起早贪黑,割稻禾、打稻谷、吃午饭、再打稻谷,扯秧、插秧、吃午饭、再插秧,从这丘田到那丘田,不停息,没有午觉,没有地方乘凉,每天白天都被太阳烙铁烙灼,腰酸背痛腿胀。每天天黑收工后都是拖着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的双腿回家,身体里的骨头像被抽走,似乎一寸一分也无力移动了,只要躺下,在哪里都能立即睡着。但是,每天起床后还得打起十二分精神,硬撑着散了架的身子下田,因为心里一直有一个信念在支撑着:这8亩多稻谷不但要供养我们一家十口人,还要交公粮,还要卖掉一大半凑够我和二姐读中学的学费......

待晚稻秧全部插完,早稻稻谷全部晒干并收入二楼的谷仓,劳其筋骨的“双抢”终于结束。美美地睡上几天懒觉后,开始写暑假作业。这时才发现手指和脚趾因长时间泡在水里烂得开始脱皮,手臂、后背因长时间被太阳烙灼开始脱皮。因为痒,用指甲去挠、抠,能撕掉一小块皮。每天撕一点,就撕掉一大片。死皮被撕掉后,露出了新的嫩白皮肤。就像父亲用烧红的烙铁烙的猪脚,猪脚变焦黑后就熟了,扯猪毛时一不小心就将皮扯下一块。我也像猪脚一样被烙熟了,是被太阳烙熟了,也是被“双抢”的体力劳动烙熟了......

那年,我在县下辖的区公所所在地的区中学读初中。秋季开学时,我们班那些来自农村的同学,基本上个个晒得黑不溜秋,像非洲学生。而男生宿舍住的都是农村子弟,回到宿舍后,大家都只穿一条短裤,赤裸着走来走去时,黝黑的后背突然白出一片或一大片,特别晃眼,无意间像在走秀;趴着躺下时,个个像正在脱皮的蛇......谁脱皮多,谁脱皮少,一“秀”,就一目了然。那一次,我的皮脱得最多(说明我家“双抢”面积大、暴晒时间长),来自另一个村庄的我的好朋友欧阳顺井夺得第二名。舍友们为我俩点赞,有的还拿出家里带来的土特产“犒劳”我俩。

我的同桌是一位来自区公所干部家庭的女同学,她不知从哪里知道我脱皮最多,有一次课间休息,她盯着我右手臂脱皮后发白的地方看,噙着眼泪问我:“你脱那么皮,痛不痛?”我尴尬地笑了笑:“不痛!我们都已习惯了。”她悄悄地从书包里拿出一盒雪花膏递给我,说:“用它擦擦吧,不然会感染的。”我噗哧一笑,说:“谢谢啦!不需要了,不会感染的,都已经出新皮了。”我告诉她,我们村的儿童和少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村里的赤脚医生说了,长时间晒夏天的太阳,皮肤会被紫外线晒黑、晒伤,如果紫外线温度太高,皮肤表面就会脱水,细胞死亡,在表面形成一片死皮,然后开始脱皮,死皮脱了,新皮也出来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还得感谢它呢!”我开玩笑地说,尽量让尴尬的场面轻松起来。女同学被我逗乐了,对我树起大拇指:“你真能吃苦!真佩服你。”

思绪收回,回到现实,反观眼前的体力劳动体验场景,感慨万千。前苏联著名教育实践家和教育理论家苏霍姆林斯基说:“志向是天才的幼苗,经过热爱劳动的双手培育,在肥田沃土里将成长为粗壮的大树。不热爱劳动,不进行自我教育,志向这棵幼苗也会连根枯死。”不放手让孩子“经过热爱劳动的双手培育”,幼苗怎能长成粗壮的大树?

说来也巧,第二天我在一个微信群看见有人发稻田照片,点开一看文字说明,原来拍摄者就是昨天现场其中一名家长,看得出,她将自己与孩子手捧稻禾和亲吻稻禾的照片美图了一下——她将昨天蜻蜓点水式的劳动都秀到微信群里来了。

秀劳动与“秀”脱皮,当我将这两件不同时代、不同内核的事放在一起对比时,心里就五味杂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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