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筒
那时农村煮饭用米筒量米
我家人多米少
每到青黄不接的时候
母亲就拿着米筒到邻居家借米
等到生产队分了稻谷碾成米
母亲再用米筒去还米
我发现借米时米筒里的米是平顶的
还米时米筒里的米却是堆尖的
米筒在一借一还中
量出了母亲的小恩义
夜里去公路上捡钱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
我在九嶷山里一所民办大学读书
伙食费青黄不接的时候
我与康德昌同学
两个来自不同贫瘠山村的穷学生
打着向同学借来的手电筒
下了晚修去学校通往县城的沙石公路上
一边慢慢走一边仔细寻找
希望能惊喜地在某处捡到钱
一角、五角或者一元都可以
一角明早可以买两个馒头
我一个,他一个
如果是一元,可以够几天的伙食
那时山里穷
沙石公路也穷
穷得像稻草一样行囊空空
山里的夜像一头黑牛
将我俩的期盼咀嚼进去
却将我俩的失望反刍出来
奶奶带我上山扯藠头
驼背的奶奶背着背篓
带着六岁的我上山扯藠头
奶奶爬得缓慢
跟在后面的我
觉得奶奶是在背着山坡
爬坡
母亲陪着父亲到长沙医治眼睛
曾被太奶奶休掉再嫁的奶奶回来
照顾我们八个兄弟姐妹
那时候所吃的蔬菜都是队里统一分配
我们家没有工分,只能吃分剩下的菜
没菜吃的时候,奶奶就上山扯野藠头
奶奶与这些藠头像是老邻居
一眼就发现了在草丛中躲猫猫的藠头
她弓背用力将它们一一拔起来
也不抖落根须上的泥土
就直接将它们放进背篓里
而头顶上的太阳将她当藠头
像抖落泥土一样抖落她脸上的汗珠
奶奶背着一背篓藠头和泥土
一步一停地艰难下山坡
跟在后面的我
看见藠头和泥土盖过了奶奶的背
觉得奶奶是在背着长满藠头的山坡
回家
井窖里的红薯
红薯们长大了
该为它们搬新家了
这些穿红肚兜的红薯们
住在父母在荒山坡垦出来的地里
有的一个一斗室
有的两个或多个一斗室
拥挤得转不开身
父母用箩筐将他们挑回家
太多了安置不过来
父亲在村后山坡上挖出一井窖
让它们住地下集体宿舍
为了让它们呼吸到新鲜空气
父亲不封堵窖口
用薄膜和竹片在窖口搭起顶棚
遮烈日挡雨水
父亲经常半夜冒着风雨查看窖口顶棚是否安全
有时浑身淋湿回来,有时摔一身泥水回来
母亲嘟嚷说父亲要红薯不要命了
父亲憨憨地回了一句:那是一年的口粮啊
有父亲这片天顶着
所有的暴风骤雨都会绕着井窖口走
有红薯们在粮食阵地上撑着
每年青黄不接时断炊挨饿的日子
都会绕着我家走
掰长豆角
母亲将刚摘回来的长豆角连同露水
掰成一节一节时
发现其中一节有豆蛀虫
她拿起这节豆角凝视了半天
嘟嘟嚷嚷的,长豆角一样紧巴巴的日子
被掰成一节一节地过
十根长豆角可掰成四五十节
可分两餐炒着吃,也可腌在坛里慢慢吃
怎么豆蛀虫也要来掰走一节
这些也闹饥荒的蛀虫们
不但潜伏在人类牙齿里争食
如今还跑到人类食物链上游抢食
在蛀空长豆角的一节青春后
又将母亲精打细算的日子掏空一节
母亲将虫豆角两端好的部分再掰掉一些
然后将豆蛀虫那一小节扔到桌上
想想又捡回到菜盆里
当想起之前孩子们吃出豆角虫来的尖叫声和埋怨声
还是将这一小节扔到了地上
就像扔掉一上午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