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周末睡个安稳的午觉。这次,不仅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见山东老家茹家庄下了雪,自己站在宅院里,身上落满了雪花,脚底把厚厚的积雪踩得咯吱咯吱响。梦境如涨潮的海水退却了,与雪有关的记忆却像退潮后海滩上裸露的贝壳,一一鲜亮起来。
(一)
对雪最初的记忆,是大约30年前的那个冬天。那年我读小学一年级,父母、妹妹和我四口人住一间20几平米的土屋。父亲常年在外打工,只有麦收、秋收这样的农忙季节和过年才回家。一年到头,家人团聚的时间不多。
那年腊月,我都放寒假了,父亲打工还没回来。转眼到了年根,周围邻居家经常飘来煮肉的香味、炸炸花的香味、做豆腐的香味、蒸年糕的香味,连小伙伴燃放爆竹的噼啪声也从巷口传来,父亲还是没回来。
那两天,天一直阴沉着,凛冽的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割一般,疼得很。后来,雪突然到访。一开始它蹑手蹑脚,悄无声息,逐渐淅淅娑娑,再往后密密麻麻、洋洋洒洒……院里的家什全被积雪盖住了,屋檐下挂着的成串的玉米棒简直成了雪棍。独坐在巷口的老碾,也已被雪覆盖得看不清它的原貌。
下午,我和妹妹偷偷遛出家门,各手拿一截玉米秸秆,围着碾磨盘,把磨盘上的雪割成一块块四方形的雪“豆腐”。手冻得像小红萝卜,我们不时把手捂在嘴巴上,用呼出的热气暖一暖。“海伟,燕”有人在喊我们,声音熟悉且亲切。我和妹妹扭头一看,一个大人提着行李包正朝我们走来,他头顶、肩膀和手里的包上都白白的一层。那是……父亲?看清了,是父亲!我和妹妹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争着奔向父亲,一下扑到他的怀里。那一刻,雪还没有停,我觉着仿佛是雪把父亲带回了家。
(二)
日子,在我与同伴的嬉戏打闹中一片片飘落,在村庄四季的更迭中一页页翻过。七八年的时光一晃而过,我也像夏天玉米地里的玉米杆,蹿高一大截,来到五井镇初中读书。学校在镇子上,距我家六七公里。我的世界便从茹家庄扩展到五井镇。平时住校,只有逢周末或寒暑假才能回家。学校的老师同学、校园的环境、校外的新华书店、路边的包子铺……都从陌生到熟悉。
坐在教室里上课,有时会走神。风把田野里焚烧玉米秸秆的烟味裹挟而来,我猜想乡亲们正把玉米棒运回家。风吹过窗外的一排白杨树,就像溪水流过河滩,哗哗作响。泛黄的树叶纷纷从空中的远方飘回大地的故乡。秋天走的很远了。一天早自习,呼呼的风把教室门窗刮得一阵阵颤抖,班上有同学冻得连打几个喷嚏,冬天闯进我们的教室。初一上学期懵懵懂懂地度过。期末考试结束,放寒假。“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放假那天,我觉得自己“会”了陶渊明这句诗的意。
放假回家干了些啥,我大都忘记了。唯一记得那天晚上睡在东屋,窗外呼啸的北风要从我们家路过,而院子里的几棵梧桐树、槐树死活不让,它们打了大半夜的架。风累的呼呼喘粗气,不少树枝被刮断了,吹落在地上,发出砰砰的响声,我猜想树也遍体鳞伤。有几缕北风还透过窗户缝隙钻进房来偷袭我,我赶紧把头蒙进暖烘烘的被窝里,躲进梦里。
“啪…啪…”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把我从梦中拉出来。“海伟,快起床,看看院子里有啥”父亲在叫我。他也刚打工回家没几天。我把手从被窝里探出来,掀开窗帘的一角,头趴到窗台看。太阳还没露脸,天灰蒙蒙的,对面房顶上一片白,院子里一片白,院当中那棵石榴树穿上了白棉袄。“哈,下雪了”我嘴里叫着,一咕噜爬起来,套毛衣,穿棉裤,披棉袄,袜子没穿就下床拖沓着棉鞋去开门,一步迈到院中。雪下得正起劲,密密的,打在我脸上,凉凉的。我使劲跺了一脚,脚被积雪吞进嘴里。再一抬脚,一个深深的坑印,像是雪的喉咙。看来这是一场大雪。父亲在扫雪,唦,唦,扫把经过的地方,雪都成堆挤在一块。“快回屋把衣服穿好,别冻着。雪下的大,一起去给你爷爷嫲嫲扫雪”父亲扭头看了我一眼。“中啊”我爽快答道。
(三)
我印象中,2009年春节假期的那场雪,下的最大。那时,我已在南昌工作。腊月二十九那天赶回山东老家过年。白天,和父亲贴对联。父亲在门框上刷浆糊,我拉直对联,瞅准角度,横平竖直地黏上去。呼啸的北风把我手里的对联吹得嗤嗤作响。太阳照常在天上走它的路,中午的阳光把人晒的鼻尖冒汗。
傍晚,暮色把太阳赶下山。村里的灯都醒了,一盏盏地亮了。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下雪啦呀!”妹妹去南屋厨房端菜,菜还没上桌,她这一嗓子先钻进我们耳朵。我赶忙放下筷子,站起身快走几步,把脸贴着窗玻璃上往院里瞧。隐约看到一粒粒雪籽从漆黑的天上跑下来。北风刮的时候,这些可爱的小东西要落在哪里全凭北风说了算。北风经过后,它们便自己做主,仍按在天上出门时的想法,直直地落在地上。落到院当中红灯笼眼前的小家伙,无处遁形,被我看得一清二楚。大过年的,来一场雪,真带劲儿!
之后几天,雪都断断续续下着,像长途跋涉的旅人,走累了,停下来歇一歇,再上路,累了,又停下喘口气。正月初一走家串户拜年,谁身上都一身雪。初二去隔壁村舅舅家走亲戚,路上被积雪厚厚地盖了一层,骑不了车,只得步行。初三、初四去同村的大姑二姑三姑家,巷道里厚厚的雪上,脚印叠着脚印,我们专挑没脚印的地方下脚。
初五,是离家的日子,得赶到潍坊乘去南昌的火车。那天早上七点钟起床。站在晾台上刷牙。雪又下了大半夜,院子里的新雪20多厘米厚。冒着热气的漱口水吐到雪上,只塌出一个小窟窿,却瞧不到地面。咯吱,咯吱,爷爷、嫲嫲走进院里。嫲嫲手里拿着一包东西走在前面,爷爷拄着拐棍跟在后面。“爷爷,嫲嫲,这么早恁咋来了?”“煮了一把鸡蛋,伟带火车上吃,也没啥好东西让你带”嫲嫲说完就把包袱放在茶几上。爷爷在方桌左侧的椅子上坐下来,吧嗒吧嗒地抽烟,一句话没有,只盯着我看。
吃完早饭,去村西口车站乘车去潍坊。父亲和妹妹一人帮我提一个行李包出门。爷爷嫲嫲也跟了出来。“下了雪,滑的很,恁甭去送”父亲劝他们别去,我也附和着。“走慢点就稳,没啥”爷爷扔出一句。我赶忙去搀扶他。嫲嫲身体一向壮实,自顾自地走着。走出巷口,我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幸福桥,那是去南坡地里干活的路,白茫茫一片,一个人影都没有。走过村委会门口的那口水池,里面的热气一阵阵往外冒。路过去姑姑家的巷口,只看到零星几个人在自家门口扫雪。“在外饭要吃好”“到晚上没事甭出门,不安全”“干活累点没啥,跟伙计们和和气气的,别弄拧巴了”嫲嫲一路唠叨着,好像这么多年对我没嘱咐够的话要一下子全说完。我连声说嗯嗯。“单位里叫同事,不叫伙计”“都是一块干活的,叫啥不一样?”听到我的解释,嫲嫲还笑着补了一句。到了车站,父亲和妹妹帮我把行李提到班车里。我挑了个靠前的位置坐下。没几分钟,车就缓缓开动了。我突然觉着自己忘了啥。猛地站起身,从车窗往后看。爷爷、嫲嫲、父亲和妹妹,都还站在车站往我这边望。嫲嫲还朝这边挥手……那一刻,我的眼泪唰得顺着脸颊淌了下来,热乎乎的。那年,还有三天就到端午节,我接到父亲的电话。电话那头,父亲哽咽着说“恁嫲嫲…得病…‘走’了…”
人活着,就像棵树,年轮一圈圈增加,受的风吹日晒雨淋也一桩桩增多。上中学,读大学,找工作……数不清的事,像老家南墙根的柴垛,都在我脑海里码着。有的事情一想,就如泉水涌上地面,很快哗地淌成一条小溪,止不住。这么多年,这些雪,在我心里一直下着,从未停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