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已五年没回山东老家过年的我,今年终于成行。用手中笨拙的笔,记下这春节期间或快乐或悲伤的一个个片段,把这些记忆定格进我人生的相册,在纷繁浩荡的人世间留下一行清浅的足迹。
返程
返程前,向单位请了腊月二十八一天假,腊月二十七晚上便踏上开往山东的T398次列车。“哐当,哐当……”列车在浓浓的夜色里飞驰。都到第二天凌晨了,我躺在卧铺上,四只眼皮直打架,却仍无睡意,心早飞回了故乡那片黄土地,落在老家的四合院里,落在亲友们的谈笑声中,落在村西槐树岭的大槐树上,也落在爷爷嫲嫲的坟地边……次日上午九点,在青州火车站下车,随即坐上早已在车站外等着接我的程叔的车。回村的路上,我一直贪婪地、目不暇接地望着窗外与我擦肩而过的麦田、村落、冰河、松林、远山……我日益干涸的思乡心田,终于流进了故乡的一泓清泉。
祭祖
到家匆匆用罢午饭,我便催父亲去上坟。母亲在一旁收拾祭品。我偷眼一看,感觉祭品里缺点啥,突然想到,没有爷爷生前爱抽的烟和嫲嫲生前爱吃的橘子。我赶忙取了一包烟和几个橘子放入祭品。等一切收拾妥当,我和父亲就出发了。跨过幸福桥,穿过东西地,再折进通往李家营的羊肠小道,走了约20分钟才到。从家到坟地这段路,我已记不清走过多少回。爷爷在世时,是每年过年前陪爷爷上坟。“伟,走,跟爷爷上坟去”临近年关,爷爷总会在院里对我喊这么一嗓子。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2008年过年前的那次上坟,因为刚下过一场大雪,道路、田野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难以分辨哪里是路、哪里是田。我左手搀扶爷爷,右肩扛着一把铁锨。遇到雪厚的突兀的地方、被行人踩得打滑的地方或是找不到路的地方,我就握着铁锨一顿猛铲,一直地面露出湿漉漉的黄土了,再让爷爷经过。一晃这都是14年前的事了,曾经和我一起祭祖的爷爷,早已长眠地下,成了我要祭拜的对象。已经8年没来上坟的我,对家族墓地的数座坟茔大都说不上来。父亲又一一指着重新对我讲一次。父亲说,最东边靠近土岭的那座是大曾祖父的,他17岁就“闯关东”,是走着去的,最终在吉林长春落了脚;最西边的那座是曾祖父曾祖母的,他们也“闯关东”在长春安了家,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从长春迁回山东老家;最中间的那座是爷爷嫲嫲的,爷爷是村里有名的石匠,三四十年前村里很多人家院门口的过门石都是爷爷打的……我明白,父亲说的这些祖辈的经历,也是我们的国家由一穷二白到不断发展繁荣的见证。父亲边说边摆放祭品,我赶忙将点好的烟和几个橘子放到爷爷嫲嫲坟前。我说:“爷爷、嫲嫲,过年了,孙子来看恁了”。关于爷爷嫲嫲的所有记忆,一下都赶场似的涌上我的心头,无语凝噎,此刻化作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到脚下的黄土地上。我起身下拜,额头触到冰凉的黄土的那一刻,我闻到黄土腥酥的味道。恍然间若有所悟,我膝盖下跪着的这一垄垄一块块一片片的黄土地,埋着我生命的根,牵着我人生的魂。不管我走多远,不管我走到哪,这里都永远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
大槐树
我笔下的这棵大槐树,孤零零生长在通往嫲嫲的娘家、一个叫常家溜的村庄出村山岭上。它少说也有500多岁了,不少树根都裸露在地表,突兀地和大小不一的青石块纠结在一起,主树干需要四个大人同时张开双臂才能合围起来,树干基本成空心状态,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直立地站在树心中毫不费事,树枝在空中四处散开,倘若在夏天,大槐树远远地看起来不像一棵树,而像飘拂在山岭上的一朵绿云。因为大槐树的存在,这道山岭便被乡亲们起了这样一个名字:槐树岭。大槐树多少年前就在我心里扎下了根。记得小时候,每次嫲嫲回娘家都带上我,这道槐树岭便是必经之地。而每次走到这棵大槐树下,嫲嫲都要坐在树荫下的大青石头上歇歇脚,拿出水壶喝口水。我呢,便忘乎所以地围着树跑来跑去,甚至钻到树心中乘凉。那时,我问嫲嫲最多的问题是为什么大槐树能长这么大,嫲嫲答不上来,便直截了当告诉我;“它一直在长”。时光流转,这次,让父亲骑摩托车载我来看看大槐树。在我所在的村西口遥望,它就像一个黑点。走到山岭下仰望,它看起来只是一棵小树。及至来到它脚下,才发现它还是老样子,树干粗而黝黑,树根盘根错节,树枝虬节交错,树叶早已被呼啸的北风吹尽。走近一看,一张当地政府立的树牌悬于树干下端。树牌标明大槐树种于明朝初年。原来,它有600多岁了。数百年来,人事代谢、岁月更迭、日晒雨淋,都没有阻碍得了它的顽强生长;数百年来,不知它为多少过路行人提供过庇佑,不知见证过多少世人的悲欢离合;数百年来,不知它成为多少代多少人心中的挂念……趁着父亲转到大槐树另外一侧的时候,我赶快张开双臂紧紧抱一抱大槐树。大槐树的根,在我心里越扎越深,因为“它一直在长”。
万物有灵,贵于交心。你心有“它”,“它”自会成为你生活乃至生命的一部分。
“果园”
说是“果园”,其实就是村东口四公里外的一处荒凉的河滩。正月初一下午,我和父亲顺着河滩一路走到“果园”。20多年前,这里曾是爷爷种的果园。至今依然清晰地记得,果园成长方形,占地两亩余。果园东面是一片低洼的河滩,西面是一间10余平米的土屋,南面紧靠一条宽20余米的河流,河对岸则是连绵的青山,北边是一大片的庄稼地。果园内西北角的位置种了几棵桃树,其余空间大都种了苹果树,果树的间隙零零散散种了花生、大葱。一到春天,凌冽的北风逐渐让位给和煦的东风,躲藏在背阴角落的残雪慢慢融化成滋润土地的汁液,接连几场春雨在轰隆隆的春雷助威下,洋洋洒洒降临人间,开始把大地织成多彩的画卷。过不了多久,果园里的桃树、苹果树便开始争奇斗艳,娇艳欲滴的桃花被微风吹的裙裾轻摆,白色略带红晕呈喇叭状的苹果花一树一树地簇拥着,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的花香,蜜蜂在花枝间嗡嗡地来回穿梭,几只山雀时不时在果园上下跳跃,伴着一阵“唧唧啾啾”宛转悠扬的叫声,又飞起划过天空落到远处河滩的灌木从中……到了初夏麦收时节,几棵桃树上挂满的桃子都红彤彤的,随便摘一个咬一口都是甜中略带微酸。时至仲夏,几乎每个周末或放暑假,我都赶去果园玩,或去河里抓鱼,或去河对岸山坡上逮蝎子。有一回逮蝎子,在一块青石板底下发现一条圈着身体的小青蛇,吓得我落荒而逃,一溜烟跑回爷爷的土屋,身上的衣服被荆棘划破了几处。到了秋天,特别是中秋节前后,苹果树下套种的花生成熟了。要收花生,我也赶来“帮忙”。收花生是爷爷嫲嫲父亲姑姑的事,我的任务当然是“吃”了。新出土的花生,脆而清甜;煮熟的花生,面而酥香……再过些日子,在秋意渐浓山风渐凉中,果园一树一树的苹果都迎来了它丰收的季节。当然,这时候我是不会“缺席”的。爷爷知道哪棵苹果树长的苹果最甜,他都会挑着摘几个最大最红的,再捧到土屋左侧的一处泉池清洗一番递给我。看着我大口咬着苹果,腮帮子鼓的溜圆,爷爷边吧嗒吧嗒抽他的旱烟袋,边笑着说,“慢点吃,别噎着”……
如今的“果园”,荒草丛生,满地砂砾,四处残雪。只有南面的河水仍在无声地流淌。回首往事,二十年前若一梦,我心戚戚然。
除夕
除夕忙了一整天。我蹲在院里做松牌。松牌由数枝松柏的枝叶捆成,约成人两个巴掌大,置于家中房门左右两侧,此山东习俗。父亲在妹妹的协助下贴对联、打扫院子,母亲带着婧包水饺……当院里的家什规整好,当鲜红的对联和“萝卜钱子”把家里所有的门框都点缀一新,当院里的红灯笼高高挂起,当一个个饺子鼓着溜圆的肚皮队列整齐地在锅盖边“待命”,当父亲做的年夜饭热气腾腾端上桌……黄昏把太阳赶下了西边的山坳。如海的暮色里,家家户户宛若停泊在除夕夜幕中的航船,每艘“航船”悬挂的红灯笼都睁开眼,闪动着温馨迷人的光芒。一家人围坐着吃年夜饭的时候,我连敬了妹妹三杯酒。妹妹年后就要出嫁了,为她找到好的人生归宿而无比高兴,祝愿她永远幸福。在这茫茫的人世间,每个人都是一条河流,或交汇,或并行,或相向,或殊途,或同归,都离不开聚散二字。聚中有散,散中孕聚,聚散皆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