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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和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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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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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挂面

 为了贴补家用,父亲重操做面旧业。

  吃面容易做面难,一茬面的收获一家大小都要赋予劳动,当然劳动的主力是父亲。做挂面对气候要求严苛,须晴天,温度、湿度适宜,一般秋冬是做面的最佳季节。那年月,乡下没有天气预报,我的父亲就常常像诸葛孔明一样夜观星象,但这完全无关乎天下大事,父亲要的是通过星象确定明日是否大晴天。如果星象表明晴,临睡前父亲就会在面缸里浸泡颗粒有如黄豆大小的盐巴。盐巴的重量是有讲究的,父亲会根据温度拿杆秤称好,分量精确到几钱。

  第二天,我的母亲早早起床,烧好一家人的饭菜。早饭过后,母亲便开始淘洗父亲称好的麦子。麦子本身就是很沉的农作物,洗过的便更沉,因此淘洗工作都是在屋子前的土稻场上完成。没有井水,更没有自来水,得用水桶从附近的池塘里肩挑回来。要么是父亲挑,要么是母亲挑,我和姐姐也挑,至今,扁担压在肩头的感觉犹在。母亲在大木盆里用簸箕淘洗麦子,破了袖子的蓝碧笈外套,焦枯的头发,沾了水的粗糙的双手,粗重的喘息,满是期待的眼神……定格成一幅油画。淘洗的水由混浊逐渐变为清澈,一顿饭的功夫麦子终于洗好了。

  干净的、湿漉漉的麦子晾晒在直径将近两米的大竹匾里。接下来,我的弟弟粉墨登场。父母总共养育了四个子女,但那时,我的幺妹还没出世,因此看管麦子的重任交给当时最小的弟弟。要防着的是鸡、麻雀之类。稍不留神,它们就会飞到竹匾里大快朵颐。折了麦子不说,更怕的是被它们弄脏。出工干活前,母亲会拿出长长的竹棍交代弟弟一定要忠于职守,千万不要跑去玩了而让麻雀们偷食,倘若它们来了就拿竹棍赶走。我的弟弟笑眯眯地应着并郑重地接过竹棍,事实是他还抵不上一个稻草人。母亲出门后,我也拿着篮子到田野里挖猪菜。外出干活的数我回家最早,刚转过屋角,就望见麻雀们、鸡们乌泱泱一片围着竹匾。彼时,我的弟弟早不见踪影。我如凤辣子一般人未到声先行,怒喊一声“唔起――”,麻雀们、鸡们就四散飞逃。再细看麦子,有的地方都吃见底了。飞逃的麻雀停在附近高大的苦楝树上,平日叽喳不休的它们保持着稀有的静默窥伺着竹匾。我将长竹棍横在竹匾上以示威慑,折转身去寻弟弟。找到他并不难,其时,他正和一帮小伙伴在南首的大枫树下用手比划成枪酣战。

  天黑之前,父亲将晒干的麦子挑到徐家湾的磨坊里。回来时,担子的一头便是雪白的散发着麦香的面粉,另一头则是褐色的粗糙的麦麸,那可是喂猪的上好料子。父亲的头上也沾满白色的粉尘,有时候连眉毛胡子上都有。

  晚饭过后,父亲拿着黄烟筒再次来到屋外的稻场上仰望天空,月朗星稀,我的父亲满意地猛抽两口,俄而回到屋里开始和面。父亲脱掉发白的棉袄,系上母亲的围裙,撸起袖子在硕大的面缸里舞动双手。起先,和了水的面粉堪比胶水,黏乎乎的感觉极其难受。即便是数九寒天,和面也能让人汗津津的。支呀作响的面缸架子,光滑的大面团,昏黄电灯光下父亲的脸庞,绘作另一幅油画。

  和好面,父亲抽一根丰收牌纸烟,喝一碗粗茶,紧接着进入“盘面条”环节。“哎—嗨—”,父亲自己喊着号子将肥硕如白猪的大面团抱上又宽又长的案板,紧接着他就像玩戏法似的,整个大面团被平铺在案板上。父亲拿起菜刀将面切成一根根差不多和竹棍粗细的长条,撒上些干面粉,随着他双手的搓、拉、抖、抛,面条像舞动的银蛇,父亲则似街头艺人。另一头,母亲将父亲搓好的面条一圈圈一层层盘放在叫做“面钵”的陶质器具里。

  忙完这些几近夜深人静了,双亲洗去手、臂上的面渍,抹上一种名曰“蛤蛤油”的润肤品。因为经常接触盐,他们的双手一到冬天便开始皲裂。尤其是父亲,严重时抹蛤哈油都没用,裂开的血口子只能用胶布粘上。由于太过粗糙,手搓蛤蛤油时会发出一种声响。儿时,我也抹蛤蛤油,也想在搓动时能有声响,可无论我怎样搓都没有。如今,我不再涂抹蛤蛤油,可岁月的浸泡终于让我在抹护手霜时有了岁月的声音。

  清晨,我还在睡梦中,父亲就起床开始了忙活。在面钵里沉睡了一晚的面条很容易拉伸,父亲将拉伸的面条用手搓圆搓细,又一圈一圈缠绕在一长一短的两根面筷子上,一茬面要使用两百来根这样的竹筷子。缠了面条的筷子整齐地排放在土砖垒起的面箱里,下一个环节谓之“行面”还是“醒面”?面醒好后才正式上到有一人多高的面架。拉面是最考验技术的,粉质好,醒面好,光照适宜拉起来会很顺手,倘若相反,就算是父亲这样的大师傅也不能将面一拉到底,至于拉断那是常有的事。

  细长的白面成排地挂在面架上,似透着神秘的白纱帘子,煞是好看。此时,面条更需看管,我的弟弟算是指望不上,于是这光荣的看管任务分配给我。我拿着竹棍像游侠一般穿行在面架之间,可无论我怎样舞动棍子,那些鸡们总能躲在我无暇顾及的地方抢食少许。

  天气晴好,挂面是很容易晒干的。农活归来的父亲便用剪刀从竹筷子上剪下挂面,一层层铺在案板上,再折叠成一个个大大的“8”字形。一个8字形的面条重约两斤,用父亲的专业词语谓之“一挂”。

 一挂挂面条被错落有序地码放在专用的面箩里,次日,父亲便挑着它四处叫换。之所以称作“叫换”,是因为费尽周折而得的面条那时候是变不了现钱的。“换面喏——换面喏——”,父亲在远、近、大、小的村子里吆喝。十斤麦子六斤面,一趟下来,把所有的面换出去,能赚到二十多斤麦子。

  八十年代,我家终于拥有了现代化的交通工具—— 一辆“飞燕”牌载重自行车,从此父亲换面就轻松多了。之后,十六岁的姐姐也学会了骑车,换面交接工作顺理成章。姐姐通常是在家里吃过早饭就出发,可自从有了自行车,换面的时间却更长。最远时,姐姐将面换到了相邻的望江县。姐姐回家总是很晚,她的午饭靠的是一两个馒头,有时候或许是家里没钱给亦或是她舍不得,她常常是饿着肚子回来的。一到家,姐姐就自己用开水泡母亲留在灶台上的现饭,就着咸菜狼吞虎咽。

  大概是父亲想把他的衣钵传给我吧,不知怎的我就成了他的助手。在我刚刚高出面缸两头的那年,我开始和面。父亲亲手为我系上母亲的围裙,亲手为我把袖子卷得高高。冬天的盐水好刺骨啊!我打着寒噤在面缸里捣腾,扑哧,一撮干面粉毫无防备地赖上我的脸。站在旁边指导的父亲赶忙拿毛巾擦掉,看着我的大花脸,父亲笑了,我也笑了。

  对于做面,我的悟性还是有的,之后的盘面、上面、拉面我都会一点。只是,随着学业的加重还有身体飞长而营养又跟不上的缘故,盘面时我经常哈欠连天。银蛇飞舞的新奇不再,我只想早点睡觉,睡觉。好在父亲不再是鸡叫头遍就喊我起床,我终于能一觉睡到天亮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年:母亲依然淘洗麦子,父亲依旧起早贪黑做面,姐姐一如既往换面,我仍旧打着下手,但一家人的生活似乎并没有改善。一箩箩白面进进出出,全家人却很少吃。不是不想,是吃不起。菜油煮面条实在无法下咽,至于猪油煮面那是过年过节才会有的。偶尔,也会有关面的美食,那就是母亲在得到父亲的允许时为我们姊妹几个炒些换不出去的面头或者因天气变故而产生的面疙瘩。

  后来,“飞燕”自行车锈迹斑斑,姐姐出嫁了。土稻场的一半被铺上水泥,也有了水井,父亲却不再做挂面。再后来,整个老屋在拆迁中成了平地,土稻场没有了,水井也没有了,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在记忆中,没有续集。

一挂挂面条被错落有序地码放在专用的面箩里,次日,父亲便挑着它四处叫换。之所以称作“叫换”,是因为费尽周折而得的面条那时候是变不了现钱的。“换面喏――换面喏――”,父亲在远、近、大、小的村子里吆喝。十斤麦子六斤面,一趟下来,把所有的面换出去,能赚到二十多斤麦子。

  八十年代,我家终于拥有了现代化的交通工具―― 一辆“飞燕”牌载重自行车,从此父亲换面就轻松多了。之后,十六岁的姐姐也学会了骑车,换面交接工作顺理成章。姐姐通常是在家里吃过早饭就出发,可自从有了自行车,换面的时间却更长。最远时,姐姐将面换到了相邻的望江县。姐姐回家总是很晚,她的午饭靠的是一两个馒头,有时候或许是家里没钱给亦或是她舍不得,她常常是饿着肚子回来的。一到家,姐姐就自己用开水泡母亲留在灶台上的现饭,就着咸菜狼吞虎咽。

  大概是父亲想把他的衣钵传给我吧,不知怎的我就成了他的助手。在我刚刚高出面缸两头的那年,我开始和面。父亲亲手为我系上母亲的围裙,亲手为我把袖子卷得高高。冬天的盐水好刺骨啊!我打着寒噤在面缸里捣腾,扑哧,一撮干面粉毫无防备地赖上我的脸。站在旁边指导的父亲赶忙拿毛巾擦掉,看着我的大花脸,父亲笑了,我也笑了。

  对于做面,我的悟性还是有的,之后的盘面、上面、拉面我都会一点。只是,随着学业的加重还有身体飞长而营养又跟不上的缘故,盘面时我经常哈欠连天。银蛇飞舞的新奇不再,我只想早点睡觉,睡觉。好在父亲不再是鸡叫头遍就喊我起床,我终于能一觉睡到天亮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年:母亲依然淘洗麦子,父亲依旧起早贪黑做面,姐姐一如既往换面,我仍旧打着下手,但一家人的生活似乎并没有改善。一箩箩白面进进出出,全家人却很少吃。不是不想,是吃不起。菜油煮面条实在无法下咽,至于猪油煮面那是过年过节才会有的。偶尔,也会有关面的美食,那就是母亲在得到父亲的允许时为我们姊妹几个炒些换不出去的面头或者因天气变故而产生的面疙瘩。

  后来,“飞燕”自行车锈迹斑斑,姐姐出嫁了。土稻场的一半被铺上水泥,也有了水井,父亲却不再做挂面。再后来,整个老屋在拆迁中成了平地,土稻场没有了,水井也没有了,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在记忆中,没有续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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