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进城
母亲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城里。
母亲也是没办法,她怕儿媳妇不会坐月子,也怕我受累,而我也想趁机把她接到城里尽尽孝心,所以母亲硬是委屈着自个儿,在城里凑合着过了几年。
母亲第一次来我们家属院,正碰上下大雨,看门的王妈不让她进门,说她是乡下卖鸡蛋的老婆。母亲说她不是卖鸡蛋的,她是来看她二牛的。王妈说俺这儿没有叫二牛的,等雨停了你快走。母亲就站在房檐下避雨。她挎着农村那种用来撒种的大竹篓,里边装着鸡蛋,还有用石子儿烙的薄片馍,都是专给坐月子的儿媳妇的。
农历十月,正是阴雨连绵的日子,那天的雨从午饭时下起就没个完。母亲等不及了,硬要进去找,可王妈就是不让她进。母亲一急,便扯开嗓子,对着里边的平房喊起来:“噢——二牛!二牛哟——”
母亲在村里隔山隔沟地喊惯了,那声音在城里,像极了小商小贩的叫卖,可喊的内容却是那样的亲切动人,引得平房里好多人都伸出头来看。我当时正在开水房洗尿布,水管开得哗哗响,也没有太听清,隐隐约约地觉得有点像是母亲,可想想觉得不可能,母亲怎么会一个人来呢?于是就没当回事儿,继续开大笼头洗尿布。
当我关掉笼头时,那声音格外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二牛哟——噢——二牛!”没错!是母亲,绝对是母亲!我一阵兴奋,赶忙跑向门房。
母亲站在大门外的雨中,她打着那种老式的长把子大黑伞。当她看到我时,高兴得两眼放光,眼里似有闪出的泪花。
母亲马上对看门的王妈说:“她大婶,你看,我说俺娃在这儿,你还不信?”
王妈对我说:“你看你这娃,咋让你妈一个人下雨天来咧?你妈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光是一个劲儿‘二牛二牛’地喊。快,快先把你妈接住。”
我说:“妈,你咋一个人来咧?也不先打个招呼,我好接你。或者让我哥把你送来。”母亲说:“送啥呢?我又不是没长腿,又不是认不得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偷着卖鸡蛋,把这地方都跑遍了,凡是人能过去的地方,我都去过。这院子里的人,也都没少吃我的鸡蛋。”
是啊,母亲虽说是从乡下来,可我们老家乡下,离省城也不过五六十里路,对乡下人来说,起早点儿,一天步行打个来回也没问题,更不要说坐车了,所以母亲就这么自个儿走来了。
我领着母亲朝平房区走,走到公用水池时,司机李师傅正在那儿洗菜,他看见我老远就说;“小韩,这下你不用操心了,有了指导老师了,可以得到免费的随时的当面辅导。”
李师傅说得对,母亲的确是我们全家的生活老师。
母亲来了以后,每天总是起得早早的,先把这个大杂院扫得干干净,然后再去水池洗菜,尿布更是随换随洗。从此,屋子里整洁爽人,臭味不闻。因为在这之前,我总是把尿布攒一堆,只要有换的,我就不忙着去洗。吃了饭也是锅碗盆筷摆得乱七八糟,只要还有用的,就不着急洗。
母亲对我妻子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天天蒸鸡蛋,天天熬小米稀饭,也不让我妻子动冷水,总是把不干不湿、不泠不烫的毛巾送到床前,生怕她坐月子拉下什么毛病。
为了让我们吃得可口,母亲使尽本事,三天两头地擀长面,包饺子,搓麻食儿,烙千层饼,而且还总是给左邻右舍也送一些。
母亲的和善可亲,乐于助人,很快赢得同院人的尊敬和信任,大家有什么不方便的事,总爱求她帮忙,因此,院子里时常听到“噢——韩妈”的叫声:
“噢——韩妈,给我把这裤脚缝一下。”
“噢——韩妈,给我把阳阳看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噢——韩妈,我可能下班回来得晚,你先帮我打一壶开水。”
……
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妻子是越来越发福了,我的将军肚也出来了。至于儿子,更是胖乎乎的,像个小熊猫。
李师傅说;“你小俩口真有福气,有这么能干的妈。可也怪,你妈那么不闲地干活,倒比来时还精神了。你看她脸上也红扑扑的。刚来的时候,脸是蜡黄蜡黄的。”
我仔细一看,可不是吗?母亲额头上细密的皱纹舒展了许多。母亲是柳叶眉,大眼睛,圆脸蛋,黑短发,我想母亲年轻时,恐怕就像电影《英雄儿女》中的王芳。可我小时候在乡下,却从未对母亲有过这样的发现,印象中,母亲永远是愁眉不展的样子。我因此而深深地体会到,贫穷真是太可怕了,它会摧毁一切美好的东西。
母亲在我们院里,根本不管城里人的习惯,她把饭做好了,就扯开嗓子满院子喊:“明明娃哟——,噢——明明娃,回来吃饭喽——”
刚开始的时候,院子里的人感觉不惯,可谁也架不住她老这么喊,时间一长,大家反而自觉不自觉地跟着学。尤其是对门的黄工,她是湖北人,可她却学得最像,连叫自己的孩子也是像母亲那样地喊,她说那样喊蛮舒服的。
母亲来城里后,不爱上街,也不爱逛公园,就是爱看秦腔电视,尤其是爱看那种不化装的。每到礼拜五晚上,谁也不能打扰她,别的节目再好她也不看。当然妻子倒也很理解,总是领着孩子出去玩,好让母亲能看个安宁。有时候,我也耐着性子陪母亲,可结果往往是睡着的时候多。后来母亲就不再让我陪,自己一个人看,而且还看得更有滋味。有时候还自言自语地评论几句,看到高兴处,也不由自主地小声跟着哼。
礼拜五的晚上,又到了母亲的秦腔,我和妻子孩子都在院子里乘凉,屋里只有母亲一个人陶醉在她的秦腔里。
妻子说;“你妈咋那么迷秦腔,有什么好看的?一句话啊啊半天,急死人了。又不好听,跟吵架似的,你妈可真有耐心。”
我说:“这你就不懂了,也说明你没文化。戏曲是国宝,最有文化含量,百秦腔又是百戏之祖。戏曲这艺术,只有生活阅历较深的人才能看进去,才能得到享受,因此老人都这样。你没看城墙根下,全是老头老太太在自唱自乐吗?”
正当我和妻子谈论母亲的时候,母亲突然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失声地喊:“嗳呀——不得了咧!快!快!我把咱家的电视弄坏咧,咋啥都看不见咧。”
母亲的话吓了我一大跳,这台18吋的海燕牌彩电,可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一千三百多块呢。我一个月才七八十块,就是一年不吃不喝,也买不下它。真要是坏了,那可太惨了。
结果明明第一个跑进屋里,我和妻子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明明已把电视修好了。他说:“奶奶,这个小方块是暂停,摁一下就没有图像了,再摁一下就又有图像了。你不要乱摁这个。”
“噢——还是这样的?可把奶给吓死咧。还是俺明明娃聪明,这么小的,就啥都知道,将来肯定有大出息。”
妻子在一旁抿着嘴儿笑,她恐怕又想到了母亲买酱油的事。那天正做午饭时,酱油一下子不够用了,母亲便要自己去买。我告诉她,出了大门,沿着左边的小巷子走到头,马路对面的那家商店就有。谁知,她刚出去,很快就回来了,并很晦气似地抱怨道:“把他家的!城里人真懒,早早就关门咧。我看人家关门咧,也就没过马路去。”
我想,不对呀,怎么这么早就关了门呢?正好明明放学了,我就叫他到较远的菜场那儿去买。工夫不大,明明打回了酱油。我问他:“咋这么快就回来咧?”明明说:“就在巷子口对面买的。”我说;“奶奶不是说人家早就关门咧吗?”明明说:“奶奶不懂,人家那是自动门,不推就自己合着。”明明的一句话,使我茅塞顿开,我不禁哑然失笑。可母亲还不服气,说:“自动个屁,大白天的就自动关了,谁还进他们店?还是乡下好,不管谁家的门,白天都大开着,谁想进就进,多好!”
礼拜天,我和妻子陪着母亲和明明逛动物园。每看到一种动物,母亲便要很内行似的给明明讲,可讲的结果,总是明明把母亲难住。这时,我和妻子便赶紧替她解围。不过,母亲也有自己的办法,碰到答不上来时,就用一句话把明明的嘴堵住:“你这娃,总是问总是问,长大咧自然就会知道。快往前走,还有好多都没看呢!你饿不饿?奶奶给你买碗凉皮儿。”
到了斑马的园子,明明张口就问:“奶奶,斑马为啥不拉车?母亲不屑地说:“斑马是野马,是外国马,就跟那个啥……噢,想起来了,巴拿马一样,咋会拉车?”
明明说:“奶奶你乱讲,巴拿马是一个国家的名字。”
我被母亲创造性的解释逗得忍俊不禁,妻子更是笑得弯下腰,捂着肚子,并指着我说:“你……你妈……咋恁逗?真是太逗了,太好玩了。”明明也笑得把嘴里的米花喷到地上,手里的米花糕也掉下几块。
母亲扳着脸训斥明明:“光知道笑,光知道笑。看,把米花撒了一地,造孽不造孽。”母亲捡起一块较大的米花糕,吹了吹。
我说:“算咧算咧,都脏咧,不要……”
我还没说完,她就已放进自己的嘴里,并说:“现在这孩子,一点都不知道可惜粮食,一点都不心疼……”
明明抿住嘴不敢再笑了。
前几天,明明把一块大肥肉扔在地上,母亲发现了,捡起来擦了擦,放进自己嘴里。我看见后说:“妈,娃不爱吃肥肉,你以后别给他盛了,省得他又给你乱扔。”
母亲说:“都是你把娃惯的。甭说现在改革开放咧,可咱村里大多数还是吃不起肉的。十天半月的能吃一次,那还算是好日子。”她又看看我,目光里有一种轻轻的责备:“你出来时间长咧,恐怕忘了小时候的事。那时候,差点把人都饿死咧。”心直口快的母亲,一下子把我带回到那个不堪回首的饥荒年代……
那时候,印象最深的就是挨饿。伙伴们从来没有打打闹闹过,老是低着头,走路走得很慢,说话声音很小,老头儿似的,没有欢笑,没有歌声,甚至没有哭声。只记得队长家的孩子,吃的那碗稠稠的包谷粥,好香好香。只记得隔壁家的大蛋,老是靠在他家的山墙根下晒太阳,麻五爷走过去,大喊一声,又使劲一跺脚,想吓他一大跳,可总是让麻五爷失望:大蛋只是把眼睛慢慢睁开,看他一下,然后又合上,继续他的昏睡……
记得一个下雨天,母亲坐在炕上给父亲补衣服,我和哥哥坐在她对面,母亲边缝衣服边哄着我和哥哥玩她的线板子,拧绳子的拧车子,线拐子,这些都是乡下孩子最好的玩具。快到吃午饭的时候,我和哥哥便喊肚子饿了,要吃饭。可这时,村里的食堂还没有到开饭的时间,于是,母亲便给我们讲故事。她说在很早很早的时候,有两个小娃娃,一个叫土娃,是穷人家的孩子;一个叫金娃,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土娃爱干活,爱帮大人做事情,他不爱吃好的,也不爱穿好的。金娃整天啥都不干,光知道要吃要喝,大人要是不给,还睡在地上滚。有一天,金娃硬拉着土娃去河边玩。河边有好多河水冲下来的柴禾,土娃见咧就拾,很快就拾了一大堆,他用荆条把柴捆好,自个儿坐在柴禾上,等着金娃玩够咧就背着柴回家。可金娃总是玩个没完,一会儿用石片打水漂儿,一会儿用石子打青蛙,要么就把柴棍子扔到河里。土娃等得正急的时候,猛听到一种轰隆隆的声音,而且那声音越来越大,紧接着,土娃看见河水上游,有一大片高高的黄泥水冲了过来,土娃向金娃喊:“金娃,不得了啦,河水涨啦!赶紧往回跑!”河水涨得太猛,土娃背起那捆柴,还没走上一个土坎,河水就把土娃和柴一起漂了起来。土娃靠着柴的浮力,使劲蹬了几下,很快就爬上了岸。当他回头看金娃时,金娃早被河水淹得没影儿咧。
母亲的故事讲完了,我和哥哥也饿得想不起来饿了,只想着千万不要做那个金娃娃,不干活,光要吃要喝,就没有好下场。母亲虽然不识字,但故事却讲得既朴素,又深刻,让我们永远忘不了。
还是吃食堂时候的事。有一次,母亲端着一盆从食堂打来的高粱粥,当她走在碾盘那儿时,不小心被一个树根绊了一下,结果人和盆都摔在了地上,瓷盆摔碎了,粥倒了一地。没有了食堂的饭,全家只有吃水煮野菜了。母亲坐在地上不起来,望着地上的盆和粥,伤心得放声大哭。我和哥哥听见哭声,就跑到碾子那儿。几个婶婶,在使劲拉母亲起来,劝母亲别哭。可母亲不起来,哭得更厉害了,她边哭边拍打着地面……
在我的记忆里,没有比童年时母亲那悲痛欲绝的样子更凄惨的情景了,即使现在,每当我回到村子时,似乎还能听到母亲当年那凄惨的哭声,仍在回荡村子的上空。
母亲的哭声,伴我走过了贫苦的童年,也使我早早体味到生活的艰难,人情的冷暖。
母亲常说,自己属羊的,命苦,一生一世,老没顺过,尽是坑坑洼洼的。我虽然不信命,但母亲那苦难的经历,却使我不得不承认,母亲确实太可怜了。有时候,我也安慰母亲说,村上的婶子们不都一样吗?有的还不如你呢。母亲听了哭笑一下,叹口气道,人家谁会遭人白眼呢?
母亲指的是她改嫁的事。一九七三年,父亲去南山拉柴,不小心一脚踩空,从山崖上掉下去,摔得满身是伤不说,还把一条腿摔断了。为了治好父亲的腿,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光了,亲戚能借的都借完了,可还是没有看好父亲的腿。父亲没等伤全好,就硬是出了院,结果后来伤口感染,父亲不久就离开了我们。
父亲走后,给母亲留下一大堆还不完的账,尽管我当时也能挣工分了,可一年到头,还是连嘴都顾不上,哪还有能力还账呢?为了生活,为了还账,母亲一到青黄不接的二三月,就出去讨饭,除了给屋里省下粮外,还能讨回来几袋子干馍馍,要是运气好了,还能讨回半袋子包谷面什么的。到了夏秋时节,母亲利用晚上时间,偷偷地去外村收鸡蛋,五六分钱一个。收到一竹篓,就给队长请一天假,说亲戚家有事,要去给帮忙,然后半夜里起来,赶天明时就走到西安东郊的纺织城。在纺织城,鸡蛋可以卖到一毛二。母亲利用早上半天的时间,就可以早早卖完。母亲不敢明摆在街上叫卖,她是挎着竹篓满家属院转。转的次数多了,那些买鸡蛋的也就记住了母亲,只要母亲一出现,他们就知道是卖鸡蛋的来了。因此,母亲卖鸡蛋倒很顺,利也不小,每次可以赚七八块钱。母亲硬是靠着卖鸡蛋,供我上完了高中。可是,账还是摆在哪里,一点还的指望都没有。而且,后来村上卖鸡蛋的人多了,队长就发现了实情。有一次开会,队长点名批判母亲,说母亲是走资本主义,偷机倒蛋。队长侮辱村上买卖鸡蛋的妇女,把她们一律叫“捣蛋的”。这样,母亲的生意就做不成了,家里的日子一天天难混起来,而且,那些要账的亲戚,除了要钱来我们家,平常过年过节也都不和我们来往了。亲戚邻里,都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们。
没有任何指望的日子,让母亲产生了改嫁的念头。可改嫁要承受多大的压力呀!同门宗的三爷,甚至用锨把打母亲,说母亲是个扫帚星,害死了他的侄儿,现在还要改嫁,给门人丢脸。村里的一些女人,见了母亲,也总是躲开她,等母亲过去后,她们又围在一块儿,嘀嘀咕咕,指指点点,好像母亲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可是,母亲就是不怕,她很有主见地下了决心。再说,必定解放这么多年了,婚姻法可不是儿戏,也不是做样子的,更不要说继父还是识文断字的公社干部,是吃公家饭的。于是,当继父大大方方地来办事的时候,并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母亲改嫁后,哥哥参军了,母亲把我托付给在西安工作的舅舅,舅舅答应给我找临时工。继父把生产队和所有亲戚的欠款都还了,还请人把要倒塌的旧房子也翻修了,说是我和哥哥将来还要住。可不久我就考上了大学,所以那房子一直空了好多年。
母亲改嫁后,村里有些人乱嚼舌头,说母亲在继父家处处受虐待,给人家当老妈子,伺候一家子老小,比原先还苦,人都累得不成样子了,还说母亲后悔走了这一步……想想这些人太可笑,也不知他们怎么就能编出那么多自欺欺人的鬼话。因为母亲自改嫁以后,就根本没有回来过,也从没见过村上任何人,只是哥哥复员回来后,母亲才和继父一同回来过一次。那时母亲已明鲜地换了个人,穿戴很讲究,走路很精神,比同岁的三婶看上去年轻多了。
哥哥复员后,很快结婚生子,他把母亲接回来给他看孩子。母亲开始很高兴,可过了两个月,母亲就有些不乐意,因为看孩子太累,母亲也快六十岁的人了,大热天的,烧锅做饭全是她一人的事。每到要做饭的时候,嫂子就抱着孩子串门儿去了,估计母亲饭做好了,才姗姗而回。嫂子那人太娇气,什么家务活都不会干,也不想干,光是人长得画儿似的,不像个过日子的人。人家娘家有钱,自小就没受过苦。哥哥找这样的老婆,也许自家还觉得蛮幸福呢。后来孩子过了百天,继父就把母亲接回去了。可哥哥还是隔三差五的,找借口把母亲接回来给他看孩子。
一九八七年冬天,继父去世了,给母亲留下三间新平房。按说,母亲应该一个人享几年清福了,可哥哥的第三个孩子又出生了,总算是个男娃娃,满足了他的愿望。哥哥当然会把这儿子当宝贝,于是,母亲就不得安宁,三天两头地被哥哥缠着,非要母亲给他看孩子不可,还让母亲把那三间平房卖了,回来跟他过。那时候我刚工作两年,还没有成家,住在单身宿舍,平时也很少回家。想到母亲为我们操劳了一辈子,快六十的人了,还不得安宁,心里就发急。于是下决心,等我成家了,一定把母亲接到城里好好享享清福。可当我真的娶妻生子了,却连个像样的房子都没有,一直窝在这平房里,也不知道还要窝多久。而我的同学,一下子就分到省委组织部,很快升为处级,一室三厅,住都住不过来。没办法,谁让自家没有个当大官的爸呢!
但为了尽孝心,我还是把平房想方设法地改造,给母亲腾出一块睡觉的地方,然后三番五次地请母亲进城享福。可母亲说,我才不想去城里,你们那地方我早去过了,没什么好,整天乱哄哄的,吵哄哄的,连个安宁觉也睡不成。
说是这么说,可当我们有了明明时,母亲还是放心不下,就一个人火急火燎地赶来了。看来,最关心我的人,最疼爱我的人,还是母亲。
……
逛完公园,妻子领着儿子回姥姥家,我又陪着母亲逛大街。
康福路是西安最大的批发市场,人太多,挤都挤不进去,我就领母亲去解放路。可走到朝阳门那儿,城墙根下有自乐班唱秦腔,唱得正红火,母亲便说:“咱不转咧,也没啥转头,咱也不买啥,还不如在这看一会儿戏。”
一个老汉正在唱“手拖孙女好悲伤,两个孩子都没娘……”,这是秦腔《血泪仇》中的一段,那老汉唱得很认真,很动情,很用力,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老高。母亲被那老汉的演唱感动了,很快就投入进去,旁若无人,完全沉浸在那种悲痛的情景中。母亲一直沉默着,她也许在想:她的两个孩子都没爹!
快两点了,我说;“妈,咱到食堂先吃点东西,你还想看戏的话,咱吃完后再接着看。”
母亲说;“食堂贵死咧,咱回去两下就做好咧,花那冤枉钱干啥?”
我说:“麻烦死咧。”
母亲说:“麻烦啥呢?用的是煤气,又不要人拉风箱,多方便。我看你现在也变懒咧。”
我说:“妈,你来城里后,还没下过馆子呢,人家娘儿俩回姥姥家吃好吃的去咧,咱俩也到解放路吃饺子去。”
我说着,就硬拉起她走,她再说啥也没用。
解放路的饺子是西安有名的小吃,油而不腻,芳香可口,因此,从早到晚,顾客不断,而且队一直排到外面的大街上。母亲卖鸡蛋的那几年,也常听人说过,解放路的饺子好吃,可她连饺子馆进也没进去过。她说她在西安吃到的最好的是素面,八分钱二两粮票的那种。那一次在纺织城,她卖完鸡蛋已下午一点多了,早上带的两个包谷面馍也已吃完,饿得实在走不动了,她就想进食堂去,豁出去了,花二两粮票五分钱,买一个大白馒头,美美地吃一吃。运气好了,还能捡到人家吃剩下的肉菜。那次运气也真是太好了,她刚进去,就看见墙角的一个饭桌上,放着一筷子都末动的两碗素面。于是,她就在不远处候着。过了一会儿,仍不见有人动,于是,她就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很快就把那两碗面给解决了。母亲有讨饭的经验,因此,她对西安东郊,尤其是纺织城一带的食堂都很熟悉。在食堂蹭一点残羹冷炙,对母亲来说不算难事。可这一次却不同,完完整整的两碗面,一筷子未动的两碗面,一分钱不花的两碗面!真像是上天给她的赏赐,母亲永远忘不了!
进了饺子馆,我给母亲找了个位子坐下,并找来一个椅子让她看着,叮嘱她不要让别人拿去,然后再去排队开票。当我和服务员把饺子端来时,母亲却正对着一个涂口红的青年女子出神,发现我来了,还用胳膊碰碰我,悄悄地说:“二牛,你看那女的,嘴抹成啥咧,看她一会儿咋吃饭呢?”
母亲尽管小声说着,可那声也够大够特别的了,因此,自然引来周围一些好奇的目光。为了岔开话题,我以问代答:“妈,你看的椅子呢?”
“哎哟!——嘿嘿嘿,你看我这脑子,咋就一点没记性咧,不行咧,到底老咧……”
母亲一说起来就煞不住闸,为了不引来更多异样的眼神,我叫她趁热快先吃,我自去另找椅子。
母亲吃起饺子来,一口一个,又快又狠,仿佛几辈子没吃过饺子似的。
我说:“妈,你慢点吃。你有胃病,这饺子面有些硬。”
母亲却说:“不要紧不要紧,这倒算个啥嘛,比这硬得多的锅盔我都不怕。这么好吃的还弹嫌啥呢?我的病我心里有底,那都是吃糠咽菜撑下的,有饥没饱有冷没热给害的。自进了人家屋,尤其是来到你这儿,整天按点按时的,白米细面的,胃早就不疼咧。”
我买了一斤四两饺子,八十四个,满满的四大盘子,母亲吃得剩下七八个的时候,她开始放慢了速度,细细地品着味儿,她边吃边说:“二牛,村里的老婆们,一辈子也没进过饭馆,还老说食堂里的饭又贵又不好吃,其实是舍不得。你看人家这饺子,也不知是咋做的,吃起来越嚼越有味。”
母亲就是这样,每当自己感到幸福时,就老是想起村子里的人,尤其是和她卖过鸡蛋的婶子们。
母亲吃完,又用面汤把碟子里的油汤冲到碗里,一口喝完,然后用手掌抹了抹嘴巴说:“这一顿可咥美咧,晚上都不用吃咧。”
要起身走的时候,母亲却一直回头看着旁边的桌子。我回头一看,那是刚才的一对青年恋人,只吃了两三个而剩下的两碟饺子。母亲小声对我说:“二牛,你看那饺子,跟没动过一样,咱把它带回去吧。”
我怕别人笑话,就说人家食堂不让带。
走出饺子馆,我陪着母亲在街上闲转,随着她的兴致东游西逛。母亲吃好了饭,很有精神,走起路来身子一挺一挺的,比我走得还快。我让她跟着我走,说城里人多车多,要小心点儿。
过马路时,一辆电车连爬带滚地开了过来,我和她并排站着,本想等车过去后再走,谁知,母亲看见车来了,却猛地从车前面跑过去。电车是躲过了,可把对面的一辆自行车却逼得快倒了。骑车的人大喊:“老婆子,咋走呢?不想活咧得是!”我赶紧上去给人家赔礼道歉,那小伙子才嘟嘟囔囔地骑走了。
闹了这场险事,吓了我一大跳,我就说:“妈,你也不是没来过城里,咋连个车都不会躲?也不知道卖鸡蛋那几年,你在城里是怎么走路的?”
母亲说:“那时年轻,走路跟刮风似的,躲个车根本不算个啥。再说,那时候好像没这么多车,也没这么多人,我一般也都是在家属院卖。谁知道现在这城里咋尽是车,尽是人,也不知道人家整天都乱跑啥呢。”
但我也为母亲感到高兴。想不到她六十岁的人了,身子骨还这么硬朗,腿脚还这么灵活。为了不再出危险,我就一直搀着她,可她感觉不自在。我说再不自在,总不会出危险。她无可奈何,就依着我。
在民生大楼,转了半天也没什么好买的,没有什么合适的。所谓“好买的”“合适的”,就是不能太贵,又不难看,还要结实。用这样的百姓标准买东西,实际上是抱着一种可买不可买的心态,因此,基本上是闭逛而已。
可是要出来的时候,看到出口处有卖打折衣服的,母亲眼睛一亮,径直上去就喊,“哎!司傅,这裤子多钱?”
她虽然没有拖长音,像在家里那样前沟后沟地喊,但声也够大的了。她把“师”喊成“司”不说,即使喊对了,也是一种过时的称呼。现在国营商店都承包给私人了,大家不管男女,都做老板了,应该喊老板才对。但母亲必定还是有些时代观念的,她没有喊成“同志”就蛮不错了。
母亲的叫喊,自然招来很多异样的眼神,那眼神里都是讥笑乡下人的意思,让我感到很不自在。于是,我不管便宜贵贱,就赶忙付钱。母亲一个劲地说:“太贵咧太贵咧,算咧算咧咱不买咧。”
我说:“不贵不贵。你看还有啥能买的,来一回也不容易。”
可不容我再说,她硬是拉着我走了。
走到大街上,她悄悄对我说:“咱上当咧,县上像这衣服,才十块钱,这里就要十二块,还说是降价的,肯定是骗人呢。”
我说:“无所谓,就这么几块钱,能骗到哪里去?在人多的地方,你再不要大声地喊咧,叫人家都看。”
母亲听出了我的意思,轻轻叹口气,有点委屈地说:“唉——没办法,不由人么。”
在五路口的立交桥上,一个老太婆爬在地上,向过往的行人讨钱。老太婆的旁边坐着一个小男孩,男孩抱着一个碗。母亲说:“到现在咧,城里咋还有这么可怜的人。”说着她就背过身,从自已裹肚的口袋里掏出二毛钱,放在小孩的碗里,还摸摸那男孩的头说:“多好的乖乖娃。”可当她回过头来时,发现有几个人在看着她笑,而并没有看那讨饭的老太婆。她的脸一下子红了,慌忙拉着我就走。母亲可能觉得别人在笑她吝啬,才给人家两毛钱。
看着母亲难堪的样子,我心里涌起一阵酸楚,似乎有很多话要安慰母亲,似乎又觉得没必要说什么,于是,我们一直缺言少语地走着。
走出城墙豁口处,一堆人正在围观着什么,人群里传出阵阵粗野的叫骂,不用说是一帮小混混在打群架,我拉着母亲赶忙躲开。突然,人群哄的一声散开,一个穿着学生装的朝我们这边猛跑,后边有两个猛追。在我们身后不到一丈远的地方,那学生被追上了,被两三下打倒在地,抱着头不再反抗,可那两个追的人仍用脚踢。母亲看不下去,猛的挣开我,返回去拦那还在踢打的,结果后面又赶来七八个,一阵混打,母亲挨了几拳,我挨了几皮带。围观的人发出阵阵哄笑,议论纷纷。有的说,这老婆也是活得不耐烦咧。有的说,还是农民勇敢。有的说,这儿子也太傻逼……
母亲气得两个鼻孔喘着粗气,一个劲儿地抱怨:“太不成人咧!穿得人模狗样的,打起架来比乡下人还野蛮!眼看都打得不能动弹咧还打?连命都不要咧!围这么多人,光看热闹,要是自家的娃还看不看?真是的,哈(坏)得没说不成咧……走走走,咱快回,咱快回,再也不逛街咧!”
没想到,我和母亲乘兴而出,扫兴而归。
又到了夏天,西安一到夏天热都不说,还爱停水,我早上上班的时候还有水,可中午下班回来却停水了。满院的人都拿着锅碗瓢盆去电力设计院打水,我提了两个塑料桶也去了。明明一看我去打水,他也提着小玩具桶撵我去了。可母亲不知道明明是打水去了,她以为明明跑丢了,就急急忙忙地去找,在四周围转了好几圈,也没有找见明明,吓得她脸都黄了。
第二天,我下班回家,看见母亲把她的东西收拾了一大包,母亲说:“我回呀,歇几天后再给你哥看娃去。我不能偏向你,老在你这偷懒,你娃都上一年级咧,不用看也能成咧。”
我说:“那行,你想在哪就在哪,这儿也是你的家,你啥时候想来就来。”
母亲说:“看你说的,到底不是自己的家,还是不一样。”
我说:“那是你要这么想的,其实还不是跟你的一样。”
她说:“我不跟你说,等你大咧就知道咧。”
看来,我在母亲眼里仍然是没长大。
我偷偷打开母亲的大包,里面全是她平时捡的破烂:虽旧却没有破的红皮包,李师傅扔的海绵坐垫,王妈家孙子不要了的玩具火车,几个大蛇皮袋子……她恨不能把有用的破烂全带回去。我说:“妈,那些可要不可要的东西你先别带咧,等我哥有时间来的时候,专门给你带回去。”
母亲说:“再别提你哥咧,根本靠不住,比你还要面子。上回让他把我俭的那些钢筋拿回去,你记着吧?不知说了多少回,后来还是趁黑没人看见的时候,才用手扶拖拉机拉回去。”
母亲说的是小学拆迁的时候,有好多水泥栏杆,人家把那当垃圾用车拉出去倒在垃圾堆那儿。她看上那里面的细钢筋,就捡回来好多,然后用钉锤砸掉上面的水泥,她说我哥的苹果园需要水泥柱子。母亲就是这样,她在我跟前时老想着我哥,可在我哥跟前时又老想着我。为此,嫂子还说母亲偏向我。
幸亏妻子出差了,要是让她看见母亲的那些东西,非给扔了不可。那次捡水泥的事,就差点没有得到妻子的同意,后来虽然表面同意了,心里却仍耿耿于怀。
我给母亲背着那包破烂,走到大门口时,王妈看见了,说:“你妈可怜的,啥都舍不得扔,跟我一样,老嫌这可惜那可惜。”接着又叮咛我道:“你快给你妈拿好。”
母亲说:“可不咋的,这些东西买的话,得花多少钱?”
母亲平时没事时,常抱着明明到门房和王妈拉家常。王妈是兴平县人,王工把他一家的户口迁来后,他老婆王妈没有工作,院里就安排她看大门。母亲和王妈都是乡下人,两人说得来,还都看不怪城里,在一起时,老爱说些城里这不好那不好的事。因此,两人就有特别的感情。
母亲是个爱说笑的人,她能编很多嘲笑城里人的笑话。比如,她说有个城里的男人,不知道乡下的茅房是不分男女的,他去上茅房的时候,问旁边的人这茅房是男厕还是女厕,人家看他是个男的,就故意回答说是女厕。他一连问了四五个,都是女厕,后来问到第六个茅房的时候,人家看他弯着腰,实在憋不住咧,就可怜他,说这是个男厕。可当他刚一进去,就提着裤子又跑出来,原来里边有个老太婆。城里人被折腾得实在受不了,就原地蹲下,想着这样能多憋一会儿。可他刚一蹲下,就晕倒咧。大家把他抬到卫生所,医生检查后说,完咧完咧,没治咧,尿脬早憋烂咧。你们是怎么搞的?把个大活人让尿憋死咧。这笑话很解恨,能让乡下人有一种平衡感。
有一次,母亲悄悄问我:“王妈她老汉为啥叫‘王工’?难听死咧,像配种站的牲口一样,牛公猪公的。”
我说人家是工程师,大家就叫他王工。设计院的人,都这么称呼人。
母亲说:“这还叫尊敬人呢?还不如骂人呢!城里人也真怪。”
我说:“哪咱村里人,爱把人叫牛啊蛋啊、马啊狗啊的,就不难听咧?”
母亲说:“那不一样,那是对人亲,对人爱。”
看来,母亲在城里呆的时间也不算短,可对城里的习惯还是接受不了,她自有她的习惯和思维,她还是实实在在的乡下人,什么也没有改变。
李师傅正在擦车,看见我送母亲回家,就大声喊:“哎——嫂子,你咋可回呀?你走了谁给咱管树呢?”
有一回,母亲和明明从浐河带回来一棵小柳树,就随便埋在院子,结果还真活下来了。母亲常和明明给树浇水,这小柳树从未受过旱,因此比院里公家种的树长得快,两三年就碗口粗了,而且成了院子的一景。每到夏天,大家就围在柳树下乘凉、下棋、打扑克。现在,母亲要走了,李师傅还真想到了母亲的好。母亲便对对李师傅喊:“他叔你放心,有俺明明娃呢。他不管也不要紧,树那么大了,不用人管也能成。”
李师傅是开玩笑,可母亲却回答得挺认真。李师傅便笑着说:“老嫂子,你真是个好人。”
将母亲的大包小包,放在车顶的行李架上,我又给母亲买了一斤鸡蛋糕,这是母亲平时最爱吃的。当车子开动的时候,母亲将头伸出窗口朝我喊:“把娃上学的事抓紧些,他妈成天出差,小心把娃学习耽搁咧。”
我说:“知道咧,妈,你快坐好。”
母亲刚把头转回去,车子就一摇一晃地走了,只把母亲匆忙的背影留给我。
送走母亲,我心里一直都很难受。这哪是我在孝敬母亲?分明是母亲在为我受罪!多少个大热天,母亲陪着孩子在院子里玩,我和妻子却在正常午休,难道母亲就不累吗?……想着母亲匆匆地回家,想着母亲来我这儿的劳累,我的眼泪就禁不住地流下来。
啊,母亲!什么时候,我才能真正地尽一尽自己做儿子的孝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