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40多年前。
川西南一个偏远小乡场西端的公路旁,有一棵高大的百年古榕,枝繁叶茂,就像一把撑开的绿绒巨伞。伞下有一排低矮的小屋,从西向东依次是铁匠铺、杂货店、理发店。
我在离理发店不远处徘徊,偷偷张望。理发店没有店牌,老旧的木板墙、褪色的灰黑瓦,房顶有好几处盖着黑色的毡子。看样子是瓦片坏了,用毡子补上去的。几扇破旧的木板门取了下来,斜靠在西边屋角的木柱上。
店里陈设极其简单。靠东边的墙上有一块两尺见方的镜子,镜前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个笨重的旧木椅。椅上正坐着一个理发的老头儿。屋子靠西边的墙角堆放着一堆蜂窝煤。不远处是一个用废旧的铁皮油漆筒自制的火炉,上面放着一只旧铁水壶,壶嘴里正“呼哧呼哧”地冒着白气。火炉旁边有一根长条凳。凳上坐着一老一小两个等候理发的人。老人“巴嗒巴嗒”地抽着叶子烟,烟头忽明忽暗。小男孩正聚精会神地看连环画。
我摸了摸长头发,耳边又响起了母亲的话:“唉,军娃儿的头发可以‘扎丁丁猫儿’了……眼看就要过年了……是得剪一下了……”于是,我便向理发店走去。没走几步,我突然意识到什么,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松开紧握的右手,掌心里一张卷成了卷儿的5分旧纸币被汗水浸湿了。“这5分钱,怎么够理发呢?”我感觉脸上发烫,转身往回走。
“小军,等等!”三姐边喊边跑了过来,伸手拦住了我,“你要干啥?就这么回去了?我们都得挨揍!早上出门前,妈再三叮嘱要把你的头发剪了……”“是啊!是啊!”幺姐也跟了过来。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好意思说,就因为你贪吃。现在还剩5分钱,够理发吗?”幺姐一怔,随即反驳:“你没吃吗?就你吃得最多!”我一时语塞。三姐赶紧圆场,对幺姐说:“别说了,还不是因为你一直闹着买核桃吃?唉,偏偏运气又不好,敲开一个,空的;再敲开一个,烂的……”幺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可不一会儿又抬起头,冲我开了机关枪:“你这个闷子,在街上碰到二姐夫时,让你跟他走,你偏不干!你真闷,跟着二姐夫,既可以坐他的自行车,省得走路累;还可以让他出钱给你剪头发,省得现在遭罪……”“好了,好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三姐打断了幺姐的话,“还是想想办法吧。”
有什么办法呢?我心里很清楚。母亲给我们的钱,都让我们三只小馋猫买东西吃了。那时候,交通不便,乡下去县城赶场全靠步行,要走几十里山路。我们乡下小孩只有帮父母背粮食去交公粮或是逢年过节才有机会去赶一次场。进了城,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什么都觉得新鲜。当然,最具吸引力的就是那些琳琅满目、花花绿绿的零食。没有大人一路,我们这些小馋猫怎能不敞开肚子吃一通?可那时家里穷,母亲给的钱,都是精打细算过的,哪经得起我们大手大脚买吃的?
现在还剩5分钱,无论如何是不够理发的。我们一路打听,才得知眼前这家“拐子理发店”收费是最便宜的了,小孩理发1毛,大人理发2毛。我们也是绕了一大圈,多走了五六里路,走走停停,都快5点了,才来到这家“拐子理发店”。其实,这家理发店没有招牌。因为理发师傅姓陈,是个拐子,大家叫他陈拐子。他的理发店也就顺理成章地被人称为“拐子理发店”了。
“小军,去碰碰运气吧。听说陈拐子很和善,遇到忘了带钱的口头上赊账都行。”三姐的话里带着央求的味道。“真的?”我半信半疑。“去吧,我好像听大姐说过,陈拐子是她的同学。等剪完头发,你就说大姐让你来剪的。他说不定还不要你的钱呢……”幺姐在一旁添油加醋,竟说得有些眉飞色舞。在她们的怂恿下,我忐忑不安地走进了“拐子理发店”。
这时,陈拐子正好剪完最后一个人的头发。直起身子,向我打量了一下,和蔼地问:“小朋友,你要剪头发?”我红着脸,点点头。“来吧。”他向我招招手。我迟疑着,到底剪还是不剪呢?他向我走来,迈出左脚,身子突然向左一歪,要栽倒似的,吓了我一跳。就在此时,他迈出了右脚,身子又向右一偏,挺直了起来。他一瘸一拐,一歪一扭地走过来,那样子十分滑稽,我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满脸微笑,牵着我的手,把我引到椅子旁,伸出双手,轻松地把我抱上了椅子。我感觉那双手格外温暖、有力。
“给你剪个小平头,好不?”他问。“嗯。”我心里还想着钱的事儿,随口轻声答应。我盯着镜子,只见他左手轻轻扶着我的头,右手握着手推剪,拇指和其余四指有节奏地捏动着手柄,手推剪就“咝咝咝……”地唱起了歌,有节奏地“咬”起了头发,被剪断的黑发纷纷散落到了蓝色的围布或地上。手推剪在我的头皮上轻柔地游走,凉悠悠的,挺舒服。一会儿功夫,左边半个脑袋就剪好了。
“不剪了,师傅!”我突然大喊了一声。陈拐子一惊:“咋了?剪到你的肉了?”“不是。”我一把扯掉围在脖子上的蓝色围布,从裤兜里掏出那5分钱,往他左手心一塞:“我只有5分钱了,只够剪半个脑袋!”说完就要跑。他一把抓住了我的左手。我使劲拽,可无济于事,他力气太大。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小家伙真逗,我还没遇到过你这样的。哪有剪半个脑袋的?现在出去还不让人家笑掉大牙?哈哈哈……”“不,我不剪,我没钱。”我的犟脾气上来了。他止住笑,一本正经地说:“别犟了,我不要你的钱,好不?”我停止了挣扎,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呆立在原地。
他又把我抱上了椅子,快速地剪起头发来。“咝咝咝……”,手推剪又唱起歌来。很快,头发剪完了。他把我抱到旁边的一个小板凳上。凳前有一个木制的洗脸架,上面放着一个多处掉瓷的白色瓷盆。他从旁边的一只旧木桶里拿起一只木瓢舀了几瓢冷水倒进瓷盆里,转身从火炉上提起水壶往盆里倒了一些热水,用左手在盆里轻轻地搅动了几下,又倒了一些热水,再用左手搅了搅,嘴里嘀咕了声:“行了。”他把我的头轻轻摁进瓷盆里,水不冷不热,很舒服。他在我浸湿的头发上抹上肥皂水,双手来回挠动,快速而轻柔地洗起头来。末了,他用干毛巾将我的头反复擦拭了好几遍。
他把我抱到镜前:“瞧瞧,好看不?”我咧开嘴笑了。“好了,快回去吧,天快黑了。”他冲我说。“我……我还没给钱呢……”我有些不好意思,赶紧从裤兜里掏出那5分钱,往他手里塞。他轻轻推开我的小手,笑呵呵地说:“算了,就当帮你一个小忙。”说完,他转身拿起扫把打扫起地上的头发来。
后来,我便一直到“拐子理发店”理发。当然,再也没欠过费了。
寒来暑往,一晃几年过去了。
一天下午,我又去“拐子理发店”,发现大门紧闭。我便到旁边的杂货店打听,矮胖的杂货店老板娘叹了口气,颇为伤感地告诉我:几天前,一个小男站在古榕树下埋着头全神贯注地折纸飞机。突然,一辆货车失控了,冲了过来。当时,陈师傅正在树下倒水。只见他将盆子一扔,猛扑上去,推开了小男孩,自己却被车撞飞了数米,永远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