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悲欢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家乡了。红表弟专门来信说，近年来家乡变化可大了，修通了水泥路，吃上了自来水，实施了高标准农田建设项目。他也返乡创业搞养殖，现在还当了村里的党支部书记，埋怨我是不是把家乡给忘了。来信重点说，现在生活富裕了，人们都爱旅游了，城里人喜欢到乡下来，体验民宿、吃土菜。他们准备发展乡村旅游，利用家乡小河的美景资源，搞旅游开发，上级还有项目支持资金。项目名称都起好了，叫“幸福河谷”工程。其中，要在“无奈河”碑处建一观景台，需要拆除“无奈河”碑。所以，专门写信告诉我。

提起“无奈河”碑，令人又想起那些心酸的往事。

家乡的小河是一条人工河，它是号称人间天河“淠史杭”工程的一条支河，河面有200多米宽，蜿蜒从村边绕过，向西流去。淠史杭工程修建于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因为当时粮食短缺，加之工程浩大，据讲前方、后方都死了不少人，我爷爷就是那时期饿死的。河道修好后，确实发挥了巨大的作用，解决的不少农田灌溉问题，还成为一条水上运输航线。记得小时候，远远地望见有船帆飘来，我们就慌忙地奔跑着爬上河堤，嬉笑地、打闹着跟在纤夫的后面。

最不愿看见、最不愿听到的，就是河里淹死人的事情。

表大娘是小河修好后第一个河里淹死的人。表大爷、表大娘原来都在城里教书，表大爷“嘴不好”，家庭成分又“高”，文化大革命期间不知什么原因，一家人都被撵回了老家。表大娘性格比较刚强，穿戴讲究，经受不住红卫兵无休无止地批斗羞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跳进了冰冷的河水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小菊姨是第二个河里淹死的人。小菊姨也可怜，她爸爸是在挖河时被土方压死的，当时小菊姨还小，上面有个哥哥黑蛋。母子三人艰难过日子。哥哥渐渐长大，家庭贫穷，娶不上媳妇，母亲很着急，没办法想了一个“换亲”的点子。小菊姨长得很好看，大眼睛、长辫子，不很爱说话，当时据讲跟柱子叔好着呢。因为柱子叔比小菊姨家更穷，拿不出彩礼，自然也就成不了亲。小菊姨对“换亲”死活不从，最后竟想不通走上了绝路。

满贵哥是第三个河里淹死的人。满贵哥家里也很穷，兄弟姊妹多。但满贵哥很争气，能吃苦，学习成绩好，高中毕业在家劳动。招生制度改革的那一年，就考上了地区师专学校外语系，可以说是一下子轰动了半个天。上门提亲的络绎不绝，有一门亲事很不错，也打动了他的心。相处几年间，对方家庭给予很大的帮助，不仅使他顺利完成学业，家庭生活也发生了逆转。可满贵哥没把握好自己，参加工作后，在新的柔情面前失去了方向，最后出现收拾不了的残局……满贵哥的母亲在河边哭得死去活来。

曾经有一段时间，胆子小的人不敢从河边走，说是夜里经常听见河边隐隐约约有哭声，可能有鬼。我也对满贵哥的死感到非常惋惜，一起相处的日子好像历历在目，我还曾经把满贵哥作为我学习的榜样。表大娘、小菊姨、满贵哥，他们的死好像都是迫于生活的无奈，同时也是对命运不屈的抗争。为了纪念他们，我在河边立了这么一块碑，刻上“无奈河”三个字，为小河洗冤，为他们诉苦。

家乡现在变化得这么大，幸福的日子来得这么快，过去真是连做梦也想不到！小时候，我们问老人：都说将来实现共产主义，共产主义是什么样子？老人们跟我们讲：共产主义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洋犁洋耙。我们做梦都盼望着早日实现共产主义。现在的生活何止是这些呢？上次，婶婶来省城治病，我去医院看望她。她讲：婶子老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不是婶子怕死，现在日子这么好，谁也不想死呀。

是呀，现在日子这么好，谁也不想死呀。小河岸边不再有哭声了，小河岸边到处飞出欢乐。表大娘、小菊姨、满贵哥，如果你们九泉有灵，就保佑家乡幸福长长久久吧，愿你们的悲剧永远成为历史。

灯下，我给红表弟回信：把“无奈河”碑下沉深埋，让“幸福河谷”永远屹立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