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惠哲的头像

惠哲

网站用户

散文
202112/29
分享

《父亲的生日》

深秋的陕北,凉意渐浓,萧瑟的风裹挟着冷空气笼罩了人的周身,树影婆娑,落叶如天女散花般纷纷扰扰,枯草匍匐,一副垂死挣扎的样子,脚下的洛河水难得的清亮,瘦小而精致,潺潺的向东淌去;空旷的原野显得更加空旷,大部分的田地已经荒芜,那成片的沙蒿子和不知名的野草覆盖了原本承载着乡村农人希望的沃土,为数不多的庄稼早已归仓,那收获的喜悦在这个时节显得仓促而悲凉,人们不约而同的拥挤在水泥钢筋筑造的牢笼里,相互温暖着又相互嘲笑着,离开了赖以生存的那一方田地,那一个个凋敝的村庄在历史的洪流中支离破碎,直至消亡,或是天灾又是人祸,人们都像离开家的孩子,欣喜之后又茫然不知所措,这也许就是许多人的乡愁思绪凝结之处。

我离开家乡在这座洛水河畔的小城里生活了十几年,依旧像一朵云漂浮在空中找不到归宿,心思总是像一股清泉流向东方。那座落在黄土高原腹地,黄河岸边延川县的一个小村庄,一座小院落,时时刻刻让人魂牵梦绕,思念不止。恰逢父亲过六十岁生日,我们兄妹几个早早约好,提前做了安排,要回老家给父亲简单而又庄重的过一次生日,因为在我们当地,给老人过六十岁生日是一个传统;一辈子勤俭的父亲竭力反对,他不愿意让子女们破费,更不愿意铺张浪费,好在母亲也坚持,定好行程后我们几个分头开始准备。

妻子提前一天炖好羊肉和排骨,在西安的二弟和小妹备好所需的蔬菜和蛋糕,三弟在延安买了鸡鱼和各类调料,母亲则在家烧好了红烧肉和酥肉丸子;我们于周五下午纷纷赶回老家,一时间,沉寂多时的陕北小院里热闹非凡,门口的一堆沙子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我和父亲围坐在火炉边上,静静的注视着火苗映红了彼此的脸庞和温暖了阴冷的窑洞。父亲依旧少言寡语,只有他嘴里的香烟不断冒出青色的烟圈儿徐徐升腾,气氛竟然有一些静谧而尴尬。我默默的打量着他,一副地地道道的陕北老农的形象,头发已经花白,瘦削的脸庞就像陕北的土地沟壑纵横,眼光迷离,胡须密布,佝偻着身子不断搓着双手,手背皱褶起伏,指甲缝隙里污垢横生;一条放羊铲子在他身后,倚靠在窑壁上,这是陪伴了他几十年的老伙计了;我和父亲沉默了半响,索然无趣。我原来准备的话语竟然丝毫张不开口,不知从何说起又不知说些什么,深怕那句话说错影响了气氛;父亲只说了一句话:“我这辈子啥也没有给你们挣下,还让你们花费这么多,都远路风尘的跑回来给我过生,以后再也不要闹这号事了”。我无言以对,只好一个劲儿的说好着了,好着了。按照一直以来流传的讲究,当天傍晚我们吃的是羊肉臊子白面饸烙(陕北一种面食,用木制或是铁制的饸烙床子压制成筷子粗细的面条),寓意长长久久,相当于长寿面;父亲和家里人吃的津津有味,十分畅快,对妻子炖煮的羊肉赞不绝口,其乐融融的场景令人印象深刻。

晚上三弟准备了几样小菜,我们弟兄几个和妹夫开始猜拳行令,因为平时难得聚在一块,都很期待这场酒会,父亲不甚酒力,待我们几个敬完酒之后,悄悄退场歇息。八十多岁的老奶奶爱红火,图热闹,也难得我们聚了这么齐,一直陪着我们饮酒之深夜。老奶奶的身体大不如前,走路颤颤巍巍的,但胃口还好,也能饮几杯酒。每每诉说起当年经历的苦难,总是泪眼连连,再说起如今的享福时光,脸上又绽放着笑容。酒场上我们弟兄几个开玩笑似的处处针对妹夫,到最后看得出他有些醉意,但开心是发自内心真诚的,在母亲和妹妹的催促下,匆匆放下酒杯,或是一天舟车劳顿,或是母亲把被褥晒的暖烘烘的,倒头就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在父亲和母亲的脚步声中我睁开双眼,顾不上洗簌便走出院落,走下堤坡到堤坝上看看即将消亡的后沟老庄子。石坡上散落的窑洞已不见人烟,只留下残垣断壁昭示着过往的喧嚣,肆无忌惮的野蒿子淹没了庄前屋后,一座石碾子孤零零的守在那里,仿佛毛驴的蹄声还在碾子圈里回荡;上洼上一条条梯田错落有致的排列在那里,当初我家承包的果园子早已不见踪影,梯田里荒草密布,偶尔蹿出的野山鸡咯咯的从这头钻到那头儿;孩童时上学的教室和嬉戏的操场已永远埋没在淤地坝里,那一条留下无数笑声的求学路真的看不见了,年少时无数留恋的岁月和影像渐行渐远,只残存于些许的记忆中。眼前的这座淤地坝,淤出来的地遥遥无期,即便是造出百亩良田,又有谁去耕种劳务,难道要靠父亲这样六十岁的人吗?后沟凋敝的有些可怕,那鸡鸣狗吠、炊烟袅袅的自然画卷,只剩下如洗劫过的残砖断瓦了。

在女儿的喊叫声中我回过神儿,早上是烩菜油糕,也是陕北红白喜事必备的饭菜之一,金黄软糯的油糕泛着油光,闻起来香喷喷的,吃起来软糯可口,寓意今后的生活红火亮堂。烩菜是由陕北洋芋宽粉条、精肉肉丸、卤水豆腐、山木耳和干金针花用井水烩在铁锅里炖煮而成,类似榆林的大杂烩和吴起、定边、靖边这一带的大烩菜。早饭吃得极其惬意舒坦,像我这样的普通农家的孩子,只有在逢年过节或是红白事情上才能品尝到如此美味。饭后我拿了一把椅子倚靠在窑腿边,温暖舒适的阳光照在我的周身,铺满了整个小院,蓝天如水洗过湛蓝一新,远处山峦叠嶂,金色的朝阳洒满山峦下的沟沟坎坎,山山洼洼。无数的枣树和野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几块零散的田地里,收割完毕的红薯早已归仓,留下翻乱裸露的黄土零散的陇在一边儿;对面山腰处,一条废弃的小路蜿蜒盘旋,延伸到山里,这条我们儿时上山劳作的必经之路已退出了人们的视野,谁也没有刻意的多瞅一眼这条留下无数脚印的崎岖小路,仿佛它永远没有存在过一样。院子里,黄砖铺过,显得平整干净;角落里用石砖扎起来的小菜园子,里面西红柿架上依旧挂满或是青涩或是红艳的果实,一撮香菜茁壮成长,勃发生机;窑面上挂着几串干辣椒,红的耀眼夺目,给朴素的院落增加了鲜活的生气;后头用铁丝网圈起来宽大的鸡笼里,十几只鸡欢快的跳跃追逐着;一只唤作“豆豆”‘纯白色的土狗依偎在我的脚下,乖巧伶俐眯着眼睛却又警惕的不断向大门口张望;我不竟然间困意袭来,拢了拢衣袖,摘下眼镜儿,眯起了双眼。

临近中午,一家人开始忙碌,摆好桌椅后,有一手好厨艺的三弟和二弟准备菜肴,陕北三丝、凉拌牛肉、尖角变蛋、红油耳片、手撕卤鸡、手撕面筋、蒜片乳瓜、香油豆干八个凉菜经他们的手轻而易举的端上了桌子,二弟和三弟又开始准备热菜,一时间锅碗瓢盆叮叮当当,煎炒蒸煮风风火火,热油刺啦啦响,锅铲急忙忙的翻滚,这时母亲是最忙碌的人,一会儿弟弟喊着要这调料那碗筷,一会儿娃娃们喊着要吃蛋糕喝饮料,一会儿还要嘱咐父亲换衣服鞋帽,一会儿还要给灶火填柴草,她不停的前窑跑后窑,院里跑房里,嘴里一个劲儿的念叨“咋把人煅死了,咋把人煅死了”,头上淋漓这汗水,脸上的笑容始终堆满;满是嘈杂声中,父亲换好了衣服,一边戴着生日帽,一边不住的唠叨“这是做什么了,这是做什么了,我天天在土里钻着了,穿不成的新衣裳,这衣裳是谁谁给我买的“,父亲显然有些不知所措,嘴角抿着笑意,慌乱中硬被我按在了椅子上;一会儿厨房里相继端出了青椒肉丝、蘸酱牛肚、红烧排骨、豆腐粉条;随后母亲将蒸好的红烧肉、里脊酥肉、红烧丸子和清炖羊肉也端了出来,一桌菜肴就算上齐,请老奶奶和众人都坐安稳后,我拿起话筒,代表我们兄妹四人向父亲表达了尊敬孝爱之意,我讲到了父亲小时侯讨过饭,十三岁开始放羊,为供我读书四处求人借债,甚至借高利贷;讲到了操心二弟的婚姻,不知道流了多少泪;讲到了操心三弟的生意经常夜不能寐,食不知味;讲到了供小妹读书时的困难重重,讲到了现在依旧放着羊,不愿意拖累我们,讲到了腿疼胃疼饱受疾病困扰------;到最后我哽咽的无法出声,父亲双眼饱含泪水,不断的用手拭去;几个小家伙排成一队,向她们的爷爷轮番表达祝福,听的父亲一脸知足;最隆重的一项就是磕头敬酒了,我们弟兄几个按照大小,以家为单位,依次向父亲磕头敬酒,父亲原本极力反对我们磕头,说这是老封建一套,最后在奶奶的劝说下 勉强同意,当我们磕头时,父亲把早已准备好的红包每人分发一个,对端来的酒都是一饮而尽,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最后是吃蛋糕,父亲和孙子们围坐在一起,看着孩子们打闹嬉戏,也算是难得的天伦了。

晚上父亲把羊赶进羊圈后,和我们围坐在火炉边,品尝着三弟烤好的牛肉,依旧沉默。只是偶尔重复这那句话”我穷了一辈子,没有给你们挣下什么,回来过生瞎糟蹋钱了,我现在又能吃上喝上了,我挣的够我花,你们不要担心”。炉火映着他瘦削的脸庞,花白的头发和刀刻般的皱纹格外醒目。老家的夜安静祥和,浑黄的灯光和青蓝的火苗在这座夜空下闪闪烁烁,那飘泊在外的人儿,似乎在这座院落里,才能感受到莫大的安慰和深沉的眷恋。

第三天清晨,我早早的起来,和父亲归置了桌椅,清扫了院落,父亲还是沉默寡言,再询问了我的工作和生活后,只是简单的不能在简单的嘱咐道:“咋好好的”,这是一早上父亲对我说的话。母亲早已包好了饺子,这也是一种讲究,我们一大家子十几个人匆匆吃了早饭,便要启程返回了,因为孩子第二天要上学。二弟和小妹要回西安,三弟要回延安,而我则要回到相隔两百多公里的另一座小县城。动身时,母亲又开始大包小包的给我们几个打理分装好,有红薯、南瓜、芝麻、胡萝卜、酱辣子、泡菜、酥肉丸子、红烧肉等等,我身懒不愿意拿,母亲则显得不高兴甚至有些恼怒,最后只好作罢,乖乖就范。父亲只是给我们招了招手,逗了逗车窗里挥舞着双手的孩子,就再无二话了。

返回的路上,我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复,就这样我又一次离开了家乡,还没有来得及细细打量这座小山村;对我而言,乡愁依旧缠绕,思绪还在那里凝结,家乡本来就是沉默的父亲和心直口快的母亲,是山沟里的那座农家小院,是炊烟袅袅鸡鸣狗吠,是母亲烧制的红烧肉和腌制的小菜,是摇着尾巴的小狗“豆豆”,是对面山上那些荒芜的田地和在风中摇曳的枣树,是一座山峁一条小路一筐红薯,是---------很多很多,回家的路很长却又很短,只愿父母安康,家乡安好。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