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又一年
农历正月初七,一场中雪降临在我生活的这座小城。小城银装素裹,分外妖娆。凛冽的风吹散了原本就有些淡漠的年味儿,飘洒的雪阻挡了多少人回家的路,风一程雪一程萧萧瑟瑟平平常常又一年。
小城置身于陕北腹地,四面环山,一条北洛河穿城而过,所以小城一半嵌在山腰,一半砌在河畔,隽秀连绵的山与不知疲倦的河相融交汇,粗犷中带着轻巧,狂放中藏着灵秀。多少人在这里熙熙攘攘为名利而来,更多的人辛劳奔波中为柴米油盐酱醋茶而生。一年又一年,岁月不管人家的悲欢离合,她从不刻意为谁停留或者改变,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流逝在人们的漫不经心中。
这一年,对于平静似水的我来说,生活依旧泛不起点滴涟漪,增长的无非就是年岁,心境明朗,身宽体胖,闲暇时寄情于文字却不从来没有把这虚无缥缈的东西当作安身立命的资本,本是闲情逸致的东西,掺夹的功利太多,便没有了质朴的意义。工作竭尽全力,努力不落人后,端好这碗饭,得几两俸禄,养家糊口扶老携小足够。白发渐渐增多,胡须鬓角染上了风霜的颜色,皱纹叠加,肚腩隆起,已到中年,便满身都是油腻。吹拂的晚风中,吹不倒一个赘肉颤抖的老男人,却能吹乱一个人的流年和心绪,人到中年,一切都显得忙乱慌张,一切却又心如止水,谁都不容易。
过年回家,为了节省一百多元的高速过路费,腊月二十九踏着冬日里第一缕阳光,冲破寒风凝结的冰雾,急切地行驶在回家的路上。一路上车辆极少,大概愿意回家的都已坐在了老家的灶火圪崂,不愿意回家的还在自己的小窝里悠然度日。孩子们显然更开心,她们对于老家的概念无非就是能见见常年未见的同龄堂姐堂妹,看一看憨态可掬的小羊羔,和活跃的小狗嬉戏,追着下蛋的母鸡满院子飞,最主要的是能逃离让她们烦心的作业且还能得到一些压岁钱。或许等我老去,她们便没有了故乡的情结和念想,这不能埋怨她们。
父亲对我们的回来依旧沉默,他总是这样,大体上陕北老农对于子女的爱都是如此。唯一能让他露出矜持局促的笑就是看着孙子蹦蹦跳跳的投入到他的怀中。母亲一直絮叨着我们拿回来的东西太多了,她脸上的笑容溢出了沟壑纵横的皱纹,开始烧火做饭。这是一座典型的陕北小院,一线六孔窑洞,木质门窗镶嵌着青蓝色玻璃,窑檐用石砖扎起了花栏,花栏下燕子留下的泥窝还在,窑面上挂着火红的辣椒串儿,窗台上杂乱地摆放着各种农家用具。院墙和院子用砖砌成,两个大门上缠绕着爬山虎的枯枝藤蔓,两尊惟妙惟肖的石狮守护在门墩旁。四十年前,我在这里出生并度过了我的少年时代。
过年的饭菜总是丰富的,掌勺的弟弟里凉热荤素置办了十几个菜,妻子炖了一盆羊肉一盆排骨,一手好茶饭的母亲在蒸笼里热好了延川风味的酥肉丸子油糕油糊兰。孩子们对肉不感兴趣,她们热衷于大厨弟弟制作的麻辣虾尾。母亲将油布铺在炕上,一时间碟子摞碟子,碗筷摞碗筷,锅碗瓢盆叮叮当当毫不热闹,每上一道菜,孩子们就欢呼雀跃,似乎看着大人忙碌和不断端上来的饭菜是一种乐趣和享受。光景好了,吃穿不愁,五花八门令人目不暇接。想想小时候,每到过年,母亲给我们兄妹几个,一人炒一碗面片儿,那时候,觉得过年的那顿炒面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夜半,烟花升起,亮丽渲染了夜色,也将沉寂的后沟照得亮堂。后沟已经不住人了,这个原本热闹的小村庄在历史的车轮中留下一地残砖烂瓦萋萋荒草,多少年后,我的灵魂该往何处安放?
我不看春晚已经很久了,这俨然成为了一种习惯,面对头顶的明灯,早早睡去了。可恶的哮喘在回家的前夜又犯了。这种病很折磨人,好在临行前买了一盒沙丁胺醇喷雾剂,睡觉不至于气上不来被憋醒。
给饺子里包硬币是陕北过年的传统,寓意吃出钱发大财,孩子们受到鼓舞,抢着吃,甚至因为她多你少闹情绪。孩子们的世界是那么的单纯,她们现在的财富仅仅只是父母的给予。初一下午,来了几位要好的同学,原本因为哮喘不能喝酒却义无反顾的打开了酒瓶子,母亲现蒸的馍馍让她们大口朵颐,以前老家庄邻院舍过事,母亲总是蒸馍馍的第一人选。父亲往返酒场好几次,他除了和我的同学寒暄就是不断地瞅着我,我知道他用这种方式提醒我少喝酒。同学热闹了一阵便离去,人过四十,喝酒吃肉便少了量气,即便是关系要好的同学也是一样。我们在人潮人海中走过,许多人在相互扶持中便淡了散了,留下的都是真正的知己。现在社会,很多人践行利己主义和实用思维,我总想不论到哪个年岁,心中保留一份当初淳朴的情谊,就足够了。
这个年有些平淡,甚至很奇怪。微信上往年狂轰乱炸的祝福信息少了许多,大概人人都像我一样觉得那种千篇一律的祝福心里收下就行了;同学亲戚群里的微信红包少了许多,大概是去年的收入都很一般,大多数人拮据,这是个奔涌的时代,人人都在努力挣钱,可钱一年比一年难挣,这就是现实。国足在大年初一史无前例的输给了越南,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又给国人添堵了,可无可奈何,谁让他是亲生的呢?女足很争气,拿了亚洲冠军,于是有好事者建议给男女厕所换标识,那个图案很叫绝。
在老家待了两天,我便匆匆返回,起身时,母亲又大包小包装了一车,什么自制的辣子酱,芝麻酱,红薯、小米、年茶饭一大堆。父亲竟然一反常态地一个劲儿嘱咐我再不要喝酒了。母亲点燃了送行的鞭炮,偷偷抹了眼泪。
返回到延安,待了三天,接了父亲多个电话,他一直念叨我再不能喝酒,他看着哮喘折磨我,心里装满了难过。正月初五我回到了吴起,这座小山城终究还是我的落脚之地,后半辈子也将交代在这里,这也许就是命。
这个年就算过完了,和往年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仅仅就是又老了一岁。站在窗前,凝视着对面山洼上那一排排因为拆迁而废弃的窑洞。窑洞卸掉了门窗,像一只只睁着黑窟窿眼睛的怪兽。想想这些窑洞曾经都是谁的家,谁在这里繁衍生息,谁在这里悲欢离合,这里又温暖了谁的心,歇息过谁忙碌的脚步?这陕北特有的窑洞风景在前行中湮没在城里人的心头。
人这一辈子,不论短暂与漫长,当你家庭和睦,工作顺心,你就会觉得人生是愉悦的;当你目光迷离,心思沉重的时候,你就会觉得人生糟透了。一场雪,让思绪飘飞,凌乱地落在了沟壑河畔,这座精致的小城在纷飞的雪花中辞旧迎新。平常人不会刻意在乎年味儿的寡淡,因为辛苦一年又一年,只愿一年比一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