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村口,眺望远方,那茂腾腾的山和豁朗朗的沟壑交织缠绕在一块儿,漫山遍野的枣树开着淡黄色的小花将原野染得青黄相接;一袭暖洋洋的风将一股清新淡雅的香气呲溜溜弥散在整个村落,村子萦绕在缭绕的香气中,村人便有了懒洋洋的情绪,圪蹴在院墙下拆解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粽子,跟前徘徊着咧着嘴的小狗儿和伸长脖颈的鸡崽儿。
这是端午时节,回乡的人或是行色匆匆,或是不紧不慢。难得的节假日,从天南海北归来的人儿不是为了飘香的红枣粽子,而是再多看几眼即将老去的村子和还在受苦的父母。
孩子们对于老家没有渗入心底和血脉的情感,对于他们来说,老家只是父亲心心念念的地方,只是自己在繁重的书山作业中解脱出来,短暂休息玩乐的去处;他们眼中的故乡仅仅是一个没有卖雪糕和冰激凌,鸡鸣狗吠出路艰难的小山村。而我似乎总愿意回去,又不得不匆忙离开。我是多么期望孩子们和我一样对这里充满无限眷恋并将这里当做归宿的地方。
母亲早早等候在大门外,她似乎对我归家的时间总能精确估算;母亲是个可怜的人,她两岁时外祖母就去世了,没有上过学,六七岁便开始在灶台忙活,这磨练了她一手好厨艺;母亲是个急性子人,说话直来直去且高喉咙大嗓门,不了解她的人不经意间总会被她的嗓门儿吓一跳;在六十多岁的人生旅程中,母亲见惯了多少人情冷暖,尽管她性情暴躁,容易出口伤人,但母亲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无论如何她教会我们兄妹几个永远有一颗善良的,不给别人安瞎瞎(读作ha)心肠的心;我总喜欢吃母亲做得茶饭,也极乐意听她一边唠叨一边给我们烙饼子,烩烩菜。
父亲临近中午才回来,他蹒跚着脚步拄着拦羊铲子一瘸一拐地走进来,长年累月的劳作让他患上了严重的腿疾。他对我似乎并不那么热情,目光总是搜寻着我六岁儿子的身影,而且第一句话从来都是:“几个娃娃没回来?大体上陕北父亲都是这样,内敛、深沉、甚至沉默不语;几个孩子凑到他跟前,说了句“爷爷好”便窜到炕角落开始专心致志地玩游戏。
父亲剃了光头,瘦削地脸庞看起来更小了,迷离的眼神中透着坚毅并不断地瞄着角落里的孩子们。豁了牙的牙床似乎撑不起薄薄的嘴唇,嘴角泛起的唾沫和汗水凝结在一块儿,干裂的嘴唇上泛着一层白灰般的肉皮,黢黑的脸庞如陕北地貌版千沟万壑,嘴里噙着一支手卷的老旱烟,腾空而起的烟让他的眼睛一次又一次的眯起来。手上的皮肤如枣树皮一样皱皱巴巴,指甲缝隙里藏着厚厚的污垢,左手背上明显隆起的肿胀让人心疼。父亲穿得衣裳长一片短一片,赤着脚趿拉着布鞋踩得没有了鞋后跟儿,这是位受尽苦难的陕北老人。
父亲是一位可怜人。小时候当过乞丐讨过饭,13岁开始下苦,曾经为了一家人度过饥荒吃饱肚子一个人背90斤的洋芋从另外一个乡镇步行几十里山路回家;一个人从沟底背上了几百块儿石头箍窑,建起了我们一家赖以生存的六孔窑洞;记忆中,父亲在我面前流过三次泪,一次是我上学父亲去亲戚家借钱的时候分文未借到还听了一些冷言冷语;一次是十二年前爷爷去世的时候;父亲每次哭泣总一个劲儿埋怨自己没有本事,给不了家人子女更好的生活,也护不了自己的周全。这让我们兄妹几个心疼不已,也愧疚不已。直到现在,父亲还在拦羊,我曾不止一次的劝说他卖掉羊,少些劳累也少些是非,可被他断然拒绝,他说:“不想累害我们几个子女,几家各有各的光景,自己挣一点能吃上喝上心里也平展,况且现在也能得动弹了,当身体实在不行的时候不要我们言传自己也会把羊处理掉。”
父亲是一位倔强的人。他拦了多半辈子羊,自己却舍不得杀一只吃,也从来没有主动杀一只。有时候看着别人宰羊吃得满嘴流油热闹非凡,自己冷锅冷灶凑合着对付一顿时父亲也从来没有羡慕。或许在父亲心中,你吃你的羊肉,我喝我的开水无非就是一顿饭而已,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阳关大道上熙熙攘攘,形形色色的人你方唱罢我登场。独木桥上,坦坦荡荡从来不会孤孤单单冷冷清清。这或许就是陕北农民的悲哀;父亲经常说自己是个穷人,穷了一辈子,我也曾想我和父母经历过绝对的贫穷,穷让我们一家人养成了极其敏感、十分脆弱且发自内心的自尊心。我曾读列夫托尔斯泰的《穷人》时,不禁潸然泪下。在这个社会,穷人讲道德,讲人情。富人讲规则,讲利益,讲话语权。于是你发现没,往往穷人,都是把最好的东西送人,还怕别人瞧不上。而富人,都是把自己不用的东西送人,还觉得人家没见过,没吃过。穷人小心翼翼的大方,富人大大方方的小气。
父亲是远近闻名的老实人,周达方围的人只要说起父亲,都知道达连沟惠家老三是个老实疙瘩。我曾不止一次的想给父亲写一篇文章,可每每提起笔又觉得太过沉重,父亲经历过的苦难我用稚嫩的笔触无法书写,惟愿他能健康。
父亲和我极少对话,我们两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尽管彼此心疼,却从来不将关爱轻易说出口。只是今年过来,父亲通过电话和微信不断地嘱咐我让我少喝酒,重视自己的高血压,自己要把自己的身体拿好管好;
我搬着凳子,坐在院子树荫下乘凉。树上灰雀叽叽喳喳瞅着我这个陌生人;屋檐下,快出窝的小燕子孜孜呀呀呼唤着燕妈妈回家,精灵般的燕妈妈迅疾地从我身前掠过;人常说燕子喜好在良善之家筑巢安家,这足够让人欣慰。老实的父亲也总能得到上天的眷顾,比如干农活粗糙的他栽树总很容易活,别人栽花椒树细心呵护,父亲则找个地方三凭二马随意挖个坑垛进去不管不顾就能活且都枝繁叶茂;嫁接大杏树,旁人连续几年成活不了,父亲将新枝随意插在树干上,拿塑料袋一缠就能活,这很奇怪。窑面上挂着去年的辣椒串在阳光下红得有些刺眼。窑里面,父亲的鼾声响起,他是该歇一歇了。
正午时分,蓝天如水洗过一般洁净湛蓝,骄阳忠于职守光线如利剑般直刺大地,几缕白云悠闲地躲在天边随意切换成千奇百怪的模样;远处青山如黛,对面山峁上的那一棵洋槐树不知长了多少年岁依旧精神抖擞,已经废弃的前山圪崂野草蓬勃;鲜有人迹的后沟石坡早已成了残垣断壁;学校已经被埋在土坝地下,几头黄牛正在坝里悠闲地啃着嫩草,而儿时的伙伴却又奔波在四处,他们似乎也在梦里再回到这个已经有些面目全非的小山村里。
家乡啊,它在我的心头已经不在完整,老梨坝、后山里、前沟咀、梨树峁、前山湾里、背咀、工家山、石圪堵都留下我童年的印记,而许多地方我竟然想不起来也叫不上名了。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也将忘却更多的给予我快乐的地方。知道有一天,我的灵魂终将安放在此,我才真正的找到了归宿。
我的妻子和儿子一回老家皮肤就过敏,浑身上下起一些像水痘一样,泛着红色的明泡泡,极痒。当儿子撩起衣服让我们看的时候,红疙瘩已经蔓延开来,母亲当即决定让我们返回延安,收拾行囊时,母亲又装起了土鸡蛋、玉米榛子、花椒粉、韭菜等,又急匆匆地去摘了一大桶杏子。归置好行李后我们一家人与奶奶和大姑告别后便启程,车到村口,我给上山放羊的父亲打电话告别时,父亲说他照见我和我的车了,原来他并没有走远,而是一直注视着我,我的眼眶瞬间湿润了。
人这一生会经历很多的人和事儿,在构建亲密和谐的家族关系时需要不断的融合包容,在裂变中寻找妥善的方式,能吃苦能吃亏能退让便能成就家和万事兴。许多人有自己清晰的行事规则和特殊的为人方式,心都向一块儿聚拢便是大同世界。
人啊,总是在一次次离别和一次次聚首中将亲情,乡愁刻画的淋漓尽致。在离别时眼泪纷飞,聚首时喜笑颜开。我们终将老去,老去后那一堆黄土成了依偎的地方,功名利禄烟消云散,称活着,那就更好地活着。
时光啊,请慢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