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就这样,迫切而来,悄然而去。一年又一年,栖栖遑遑,忙忙乱乱,填充了记忆,苍老了容颜,惟有那几日父母的笑容让人深刻;我们在盈满的期盼中载满愿望,在明媚的阳光里驱走寒冷;在全家福中我们相信一年更比一年好,所以少了感慨和抱怨,多了顺其自然皆是最好。
年已经过完,一切归于平淡,或者说本来就是平淡,老百姓的日子哪有什么波澜壮阔,柴米油盐酱醋茶中偶尔泛起的涟漪不过是添了一点儿佐料增了些许颜色罢了。
腊月二十九,我们兄妹四人携家带口从各自生活的地方赶往延川县一个叫达连沟的小山村。那里依旧贫穷落后,依旧山大沟深,依旧道路崎岖,可那里住着我们的爹娘,也是我们几个出生成长始终心心念念魂牵梦绕的地方。大体上,每到年关,多数中国人总愿意跨越千山万水不辞劳苦奔赴在老家的路上,官方称作“春运”,老百姓叫作“回家”。
车从公路拐入通村小路,小路口的电杆上挂着一个蓝色的牌匾,上面写着“达连沟”三个字,我给七岁的儿子讲生我养我的地方叫家乡,讲村名的来历,让他多看看并记住这几个字,儿子似乎对此不感兴趣,他对行驶在尘土飞扬高低不平石子路上的汽车时不时地颠簸倒是很在意。
车到院前,母亲早已等候,看着欢呼雀跃的孩子们满眼欣喜。我和妻子,妹妹把带回来的年货归置到位,却惹来了母亲习惯性的责怪数落。母亲是位苦命的陕北农妇,在她两岁时外婆就撒手人寰,这养成了母亲坚韧的性格和刀子嘴豆腐心的本质善良。艰难的岁月让她两鬓斑白却手脚勤快,能做一手好茶饭,记得多年前不论是村里还是亲戚家过红白事,母亲是蒸馍馍的第一人选。我们兄妹几人的口味竟然也出奇的一致,都爱吃母亲做得饭。
过年这几天有寒潮袭扰,零下十几度的气温让久居楼房的城里人在满是旷野的小山村十分不适。可孩子们摆脱了学业的束缚玩得不亦乐乎,院墙下几堆还未消融,冻得硬邦邦的积雪成了他们下手的目标,于是,刀子、斧子、铲子、䦆头等农具被他们从仓窑里拿出来,不管大人的呵斥,将雪堆从墙角搬送到院中央,把刚清扫整洁的院子弄得凌乱不堪,看着他们通红的脸上挂满笑容,大人们也就不情愿地放任自由吧。
老家的院落一线6孔窑洞,两侧一个偏窑和一间洗漱间,坐北向南,一堵砖墙围绕,两扇暗红铁门把守。院子里红砖铺地,窑背石棉瓦盖顶,窑檐薄石板连接,窑面的青石头经过石匠镌刻打磨成了线条花纹,中间石灰扣缝,窑拱白灰粉刷。木质门窗镶嵌着蓝色的玻璃,通气的一扇窗户钉着蓝色的纱布,轻盈的双扇门上挂着母亲用碎布弥合而成的花色门帘;正中的窑面上,挂着母亲用粗线串起来的红辣椒,窑檐的电表箱上,年初垒起来的燕子窝还在。这是陕北腹地最常见的一处宅院,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它耗费了父亲和母亲近乎半辈子的心血。这个居家之所带给父母劳累、心酸甚至屈辱,也让我们的童年和少年在无忧无虑之时多了奋斗和改变的愿望。
随着二弟三弟全家的返回,这个山沟里的小院拥挤了、沸腾了,欢声笑语填满了小院,溢出了院墙,流淌在乡间的小路,沿着父亲放羊的足迹,传到了他的心底,也填满了后沟寂寥空旷的沟沟坎坎。
落日的余晖给山山洼洼披上了一层淡淡的锦衣,漫山遍野的积雪在夕阳下熠熠生辉。父亲踩着积雪迎着锥子般的寒风踏着残月吆喝着羊群归来了。他拄着拦羊铲子步履蹒跚,他挪着碎布却一步一个脚印,他衣衫褴褛却目光坚毅,他在暮光里身材矮小却有着不可低估的力量。
我的父亲,一个实实在在的可怜人,被岁月摧残却不声不响,被所谓的某些情感和曾经的付出被人遗忘却独自负重前行。这个人是殉道者,这个人是虔诚的奉献者,这个人应该被善待。
父亲的头发全白了,凌乱的发梢上粘着柴草和黄土,头发像攥紧又突然松开的蒿草般的蓬乱。前额紧缩,像受了刺激般地拧成一团;满脸的皱纹如裂开的枣树皮一样里面挤满了尘埃,又似陕北地形地貌般山山洼洼七纵八横;稀疏的眉目下浑浊的眼神有些迷离,眼角儿泛着黄白的小颗粒,偶尔说起话来眼睛竟也透着坚定;乱七八糟的胡须下掩藏着薄薄的,时常紧闭的嘴唇,泛着白沫的嘴角偶尔被伸出的舌尖儿不由自主地舔掉;紧贴着脸颊的皮肤松散无力,似乎掉了牙的口腔撑不起瘦削的脸颊;平时看起来瘦小的脸可能因为寒冷显得更小了。父亲走路一瘸一拐,拦羊铲子当拐棍儿随着步伐的移动击打地面发出咚咚的声响,溅起的尘土缓缓落下。当看到满堂的儿孙在院子里你追我赶时父亲赶紧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唤叫几个小孙子的名字,孩子们在我们的提醒下羞涩地喊着爷爷。父亲则显得更加羞涩内敛,他只是咧开嘴不断地笑。
二弟和三弟准备饭菜,父亲和我围在火炉前,他总是习惯仰躺在椅子上,身后立着他忠实的伙伴--拦羊铲子。我以为他要说什么,可他只是吧唧吧唧地吸着烟,我竟然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看着纸烟在他的吧唧声中一缕一缕地消散在空中。当灯光映照在他的脸上,我看到一张虽然饱经沧桑但极其安详的脸。我们就这样沉默着,彼此沉默着,随着炉火的升腾一股奇怪的,莫名其妙的的气息和情绪在我们父子之间萦绕扩散,或许此处无声胜有声,或许此刻原本准备的千言万语都在一瞬间堵在了嗓子眼又咽回到肚子里。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似乎在他过六十岁生日的时候就出现过。我该如何打破沉默,却又不忍心看着安详的父亲被我无知的俗言俗语打破。直到女儿过来叫我们吃饭也没有说一句话。
三弟是专业厨师,二弟也是做饭的行家里手,加之母亲早已备好的酥肉、丸子、红烧肉、酥鸡等,家里的饭菜总是可口,能紧紧抓住我的胃且肆无忌惮的的“蹂躏”
大年三十一早,我和二弟去上坟。在爷爷的坟前祭拜,想想他离开我们已经十二年了,他是位好人。他和大伯、父亲长相极其相似,而且我们兄妹几个都是在他身边长大的,这就多了几分亲昵,愿他老人家在天堂安好。
大过年,少不了喝酒,我的身体状况不好,加之新冠阳性刚过,便尽力推辞。可初一晚上还是和从小一起长大,见过面已经十几年的小伙伴痛快地喝了一场。年少时,我们一起去镇上上学,后来他当兵,我在外求学,彼此便断了音讯。现在他在大都市重庆混得风生水起,我则在小县城吴起安家落户。那时候,我们村和我同年等岁的五个小伙子,建林、小强、海雄、柏东、卫东在十二三岁童话般的年龄,背着干粮袋子穿行在蜿蜒的河畔和崎岖的山路向镇上的学校游荡。一路欢声笑语,捅黄蜂窝、戏逗草蛇、偷瓜觅枣,和邻村的孩子打架骂仗互相扔土疙瘩,夏天凫水冬天溜冰-----。现在小伙伴都年过四十,成了不折不扣的的油腻大叔。初一下午,建林来我家,我们一起步行到沟坝上看了看曾经的学校。学校已经没有了踪影,甚至没有留下痕迹,它被前几年新筑的大坝深深地埋在了黄土地下。坝沿上,曾经的石坡犹在,它静静地矗立在那里,落寞中些许悲凉,连接着上涧里和沟底。上涧里靠头的那家应该是西村老汉,门前的石凳和那棵繁茂的老槐树还在,可主家却早已不知去向。上涧里还曾住着柏东家、乔宁家、慕卫东家等等,可惜时过境迁,那紧锁的大门、那残破的窑背、那杂草丛生的院落、那斑驳的窑面昭示着曾经的万家灯火故事长已经落幕。依稀记得那槐树底下众人的家长里短,那老牛铃铛从院前淌过,那孩童嬉戏从一家溜到另一家。唉,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将一个村庄或者一个家庭碾得粉碎,抛在了巨变的旋风中。所谓的乡愁或许就是心底那一丝柔软的线,牵着小时候的影子和石坡上那一孔孔土窑洞。晚上在小强新建的,略显豪华的窑洞里和几个小伙伴喝得酩酊大醉,直到父亲打来电话催促我回家才散场。
有时候我总想,中国人过年的意义是什么?今年我才明白,乡下的爹娘和聚少离多的兄弟姊妹都在期待一个团圆的时刻,不论贫富,在一起吃个团圆饭,聊一聊明年的计划,喝一杯真心实意的酒,彼此发自肺腑的开心就足够了。许多人说年味儿越来越寡淡,是因为人情味儿越来越淡薄,所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想大概是中国延续了几千年的传统孔孟之道和人情文化遭遇了现代铺天盖地而来的那些光离古怪的、乱七八糟的各种所谓现代文化的强烈侵袭和撞击,从而让多数中国人的心思和观念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这是进步还是伤害,谁也说不清楚。
我坚持每年回老家过年,只是想让不在年轻的父母能舒心一些,仅此而已。
生活如同脚下的洛河水,不知疲倦不动声色地向前涌动,收拾收拾心思,继续在属于自己的轨道中按部就班地活着,唯一坚守的就是永远持有一颗向阳向善的心,这就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