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秋季,在母亲的陪伴下,我到延川县城城关中学上学,那一年我14岁。
尽管过去了二十几年,我对报到时的情形记忆深刻,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清晰地让人仿佛就在当时。那天秋雨纷纷扬扬,丝毫不收敛,让人沉闷。母亲冒着雨丝,将携带的被褥放进宿舍,又在校外的门市部买了洗漱和吃饭用具,在班主任室注册之后便要返回,天气渐晚,雨还未停歇,母亲和我在窑檐下彼此沉默。窑檐上的积水滴落在我的脸上,冰凉从我的脸上透彻到心底又扩散到全身,我不仅打着寒颤并用手抹去脸上的水渍,母亲瞅了我一眼,便掏出随身的手巾要替我搽,我匆忙地挒过身子,并用余光扫了扫周围的人群,一股羞涩爬上额头。母亲笑了笑,把手巾塞到我手里,说天太晚,她要投宿在不远处的表姐家,便一头扎进雨雾。我盯着母亲轻盈且小心翼翼的身影,眼泪竟然涌出,我是多么期待母亲能多待一会儿,她咋能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个陌生的,有些害怕的地方。我在窑檐下就这样站着,静静地站着。
宿舍是一孔窑洞,里面光线昏暗,大通炕上堆满了各色各样的被褥,狭窄的过道边,一条半米高的土夯杂乱地摆放着大小不一的木箱,那是同学们的行李箱。来自各个乡镇的十几个同学就挤在这里,像一窝置身于黑暗中的老鼠。相互依存又互相警惕,腼腆却又不由自主地偷偷打量着这些将要朝夕相处的人。在这个狭小而过分拥挤的土窑洞,一群刚进城的少年怀揣着各自的心思和梦想,出发了。
教室就坐在宿舍的头顶,是一座像“玻壳儿”平房,房顶呈拱形,这是我第一次在平房上课,感觉很宽敞,当我坐在属于自己的课桌上时,透过玻璃窗户注视着秋雨中的操场,满是泥泞,偌大而空旷的院落,几个篮球架孤寂地矗立,角落里一个灰砖砌成的花园或是菜园,里面叫不上名字的枝叶耷拉着脑袋,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秋天浓厚的气息在这座小园子里流淌蔓延扩散到周围,一派萧瑟。
入学的第一天后半夜,高亢的喇叭声传来教导主任略带清涧口音急促促的吼叫声:“紧急通知,紧急通知:特大洪水流经延川县河,请各班班主任和学生干部注意防汛--------”。广播声呲里哇啦持续不断,那糟糕的“清涧音”让人浑身蹿起鸡皮疙瘩,我睁着睡眼惺忪的眼睛,惊恐袭来,再无睡意。
城关中学当时是延川“二等”中学,专门招收各乡镇成绩优异的孩子和县城分数上不了延川中学的学生。学校坐落在县城南关,距离秀延河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县河不过数十米远。因为学校门口正对秀延河上“轱辘”坝形成的河滩叫石枣卜滩和坝体下几百米远的地方水流巨大落差而冲击成的水潭叫“黑龙潭”,因此学校又称作“石枣卜滩”中学或者“黑龙潭”中学。我在乡下读小学的时候,经常听说“黑龙潭”中学,我以为是所霸道的学校,不曾想它就是平平常常的城关中学。
我的班主任老师叫刘时珍,他所带的语文课在当时在延安地区都很有名气,不知道什么原因从延川县中学来到这里教书。他和我是一个乡上的,又是邻村,还是我们村的女婿汉,和我的父母都很熟悉,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也许是我在语文课上表现活跃,也许是刚开始他对同学们了解不多,我竟然被任命为班长,我有些诚惶诚恐又觉得心安理得,因为我在乡上就是班长。不得不说刘老师是一名非常优秀的语文老师和班主任,我给予了我最大的信任和鼓舞,当我把暑假了完成的一本小诗集交给他看时,看显得比我还激动,他说我有超越同年龄段的文学功底,这让我仿佛遇到了知音和伯乐。他的行事风格为人方式深刻地影响了我,我以他为榜样和准则在以后的生活中不断参照和实践,我不知道这是对还是错,我一直在坚持直到成为习惯和我自己的印记。我曾在初三上学期转学到了延川中学,他很伤心,我也觉得辜负了他,一直很愧疚,直到参加工作约他喝酒他依旧耿耿于怀。很遗憾他在我来到另外一座县城工作的第二年,因为癌症去世了,在他住院期间我曾去看望过,看他近乎脱相的面容也依旧犀利的眼神时,我抑制不住内心的伤悲嚎啕大哭,他反倒劝我不要动情绪,他说这都是命,谁都得走着一回。
学校的食堂就在宿舍的隔壁,两孔破败的窑洞和几位黑胡麻叉的厨工和一位胖得有些离谱的打饭阿姨,每当吃饭铃声响起,蒸腾的雾气从窑洞里弥散开来,一群饿狼般学生瞪着黑黝黝的眼睛迈着跨越式的步伐向那里奔涌。我记忆中这里午饭和晚饭从来都是偶尔漂着零星油花儿的白菜豆腐胡萝卜粉条烩菜和黑不溜秋奇形怪状的馍馍。我饿肚子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刚开始时是吃不下,后来把父母给的饭钱都吃了零食或者糟蹋了,就再各个商店食堂赊账,父母本来就给的不多,新钱还旧账永远没有个头儿,某一天人不给赊账的时候,就这样恶性循环开始饿肚子,瘦到没有了人样儿。
同学四十多名,大多不富裕,聚在一起谁也不笑话谁,那时候的同学情谊真的很友善,很纯粹。临近毕业时班上再剩二三十个孩子了,照毕业照时我强烈要求回来参加都未能如愿。同学中考上中专的寥寥,有几个上了延川高中,大多数年纪轻轻迫不得已走向了这个繁杂的社会。
在这里两年多,我知道了县河叫秀延河,知道了黑龙潭有许多传说,知道了影剧院十字街是延川最繁华的地方,知道了堂坡,知道了县中上学的学生多数瞧不起城关中学的学生,知道了孔雀山------。我在渐渐长大。
工作后,我回老家经常联系在延川的中学把酒言欢,那种情景总令人怀念和感动。后来回去我总是静悄悄地蜗居在自己的小院里。我多是假期回去,同学们平时都忙,难得闲暇也要陪陪家人,渐渐上了年级,知道大家其实过得都不容易。我和这个班的同学显得尤为亲近,大概是初中时发自内心的认可和谈得来。同学就像亲戚一样,走动的越多越亲近,现在大家都是上有老下有下,处在尴尬的年龄,为生计奔波为生活拼搏,也难得能停下脚步歇一歇,心中惟愿大家过得遂愿就欣慰知足了。许多同学提议选个适当的时间聚聚,觉得同学只有在红白事务上才能匆忙见一见,时间久了就越来越寡淡,再过几年甚至在大街上都不认得了。我也这样想,可琐事缠绕,诸多不便,希望亲近的越来越亲近,不常见的能守住初心,毕竟人这一辈子,能称得上老同学的人真的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