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已入冬。
前几日秋阳普照,给浑厚的陕北大地染上了一层暖色。湛蓝的天空下,几缕云絮悠闲自得,远山尽管苍黄,可依稀泛着青绿;河堤道沿上光秃秃却依旧柔软的柳枝随风摇曳,似乎不甘心天道轮回中自己的命运已到了寒冬,树下铺满了干瘪的落叶,偶尔跳起曼妙多姿的舞蹈,可最终还是化作了尘埃。这或许又是一个暖冬,天干物燥,没有寒风凛冽、没有冷意肆虐、没有大雪纷飞的陕北冬天是不完整也是不完美的。就像印象中的陕北老农,头上不裹着白羊肚子手绢儿,腰间不缠灰土布腰带,身上不披厚羊皮袄就不是一位正宗的根在陕北、魂在黄土坡,心在山圪崂,劳碌在沟壑山洼间的陕北老一代受苦人。或许还不到时候,这才刚立冬没几天。但人们期待中或是早已经习惯的陕北冬天不是这样的,这暖洋洋的太阳照耀在静静流淌的北洛河上,闪耀着清亮又迷离的光,温润的风儿吹过,沟湾里的野草还想在沉寂中蓬勃。那清凌凌的天啊,披上蓑衣张开手缝儿撒点飞花似的白雪吧。
我对雪天情有独钟,二十年前在延安卫校上学时写过《寄雪》《再寄雪》和《三寄雪》,那是我最初的文学情怀,可惜稿子在杂乱的生活不知道丢弃在哪了。我始终认为纷纷扬扬的雪是尘世间最美丽、最纯洁、最纯粹、最公正的东西。她不仅仅是一种风景,更是一种心境。
前两天,我因事外出,早上推开小区门时突然一阵冷风袭来,我惊诧之下不由裹紧衣裳,习惯性地抬头瞅了一眼天空,却发现今天的天阴沉得厉害,像一张想给别人发脾气悍妇的脸。透过车窗,凝视着远处蜿蜒的山脊和模糊的天际融合在一起,不知道是山揉进了云层,还是云层笼罩了山体,总之相互攀附,不分彼此。天地间灰暗中,萧瑟冷峻的气息弥散,路人行色匆匆,车辆吐着白雾,只有身穿桔黄色工作服的环卫工默默地、不知疲倦地清扫那还在凋零或者飞舞的残枝败叶和随时随地落下的果皮纸屑。政府广场前,一面国旗猎猎作响,似乎注视着往来出入大门的人群。云层堆积,像市场上的煤堆黑不溜秋,默不作声。远处山坳间扯动的雾也越来越少,渐渐湮没在灰黑的群山之间,不知道是跃入谷底还是穿入云端。车窗上凝结了白霜,阻碍了我的视线,我无暇理会车内嘈杂,竟安然睡去,弥补昨晚因胡思乱想导致的失眠。
因为睡眠浅,也可能是同车一些人尖锐又夸张的叫声惊扰我的梦,让我极不情愿地睁开惺忪的眼睛。窗外掠过连绵的群山向后倒去,垂头丧气的树木和奄奄一息的野草不断涌入眼帘,纷纷落下的雪花在风中凌乱,花瓣极小,微乎其微,来不及坠地便融入风中消散。期待已久心心念念的第一场雪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来了,竟然在我睡着的时候来了,可我并没有感到惊喜,或许我还在半睡半醒迷迷糊糊,或许该来的总会来,只是比以往时候来得早一些而已。我无暇欣赏这并不畅快的零星小雪,却为被惊扰的梦而耿耿于怀。
车子减缓了速度,雪花却迅疾变大又加快了落地的节凑,变得又大又稠。那阴沉深重的天空和堆积如山的云撑不起着片宏大而又摇摇欲坠的天网,网眼儿被挤得肿胀兜不住不断涌泄出的雪片。雪似鳞片毫不在意车内一声声没见过世面般的惊呼,不停歇地落下。一会儿,又加大马力似倒水般倾泻而下,视线之内,已经不见苍茫的山和黢黑的路,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外面的大雪如得了操令般抱团而来,车内竟然出奇的安静了下来,那喧嚣吵闹的人群面无表情地坐着,如雕塑般凝视着窗外,或许被震撼了,被惊叹了,被困扰了,又或许疲劳了。
我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雪,密密匝匝,由不规则的雪片瞬间连成了一条条直冲冲的线,再变成一疙瘩一疙瘩的雪块儿,最后成了一幅移动的、巨大无比的幕布,幕布随车速缓缓前行,凛冽的风无法撼动它便灰头土脸地溜下路畔,幕布包裹了山川河流,容纳了千沟万壑,如千军万马席卷而来,霎时间气吞山河,毁天灭地。芸芸世间顷刻间,安静了。陷入死一般沉寂的不仅仅是窗外的风景,或许还有躁动的人心。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纳兰性德的《长相思-山一程》在此时是如此的应景,因为此番行程正是故乡。那慰贴人心的诗句在暴雪狂乱的时刻让人在安静中思绪万千。
窗外成了白色的世界,这不是童话仙境,这是陕北腹地,但此时,这方天地是纯洁纯粹的,是完美无瑕的,是令人沉醉其中不能自已的。尽管这仅仅是表象,它掩藏覆盖了许多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但此时这个世界这方天地包括这辆车里是美好的,不容亵渎。
“这纷纷飞花已坠落,往日深情早已成空,这流水悠悠匆匆过,谁能将它片刻挽留,感怀飘零的花朵,尘世中无从寄托,任他雨打风吹也沉默,仿佛是我”。这到终点时,车厢里响起这首歌,空气中弥漫着沉默的气息,窗外大雪纷飞,众人在焦虑中小心翼翼收拾行囊。我们将顶风冒雪,参观已故作家路遥先生的故居。
雪是好雪,朋友圈疯了。也难得这一场早来的大雪,让干燥的初冬清冷一点儿,让疲惫不堪的心在激动一番。
愿这个冬天有冬天的模样,愿这个世间各自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