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寒风中,雪片如天女散花般纷纷落下。陕北高原腹地的小城,一时间银装素裹,粉堆玉砌。山似苍穹河如玉带,行人脚步匆忙又小心翼翼,树木光秃秃的枝条分外倔强,天气阴沉,云幕垂首,静谧的世间一片苍茫。
年关临近的这场雪,酣畅淋漓,自由自在,恰似飞舞的线条和移动的幕布。雪总是在不经意间悄然落下,她如天使般给愉悦的人助兴,给焦虑的人解忧,给忙乱的人安神,给无所事事的人寻找话题。于是,朋友圈里,雪塞满了屏幕,似乎要溢出手机流淌在千沟万壑或者大街小巷。雅致者要踏雪寻梅,吟诗作赋。贪嘴者叫嚷着雪天与火锅更配,醉眼迷蒙者深情哼唱:“这纷纷飞花已坠落,往日深情早已成空,这流水悠悠匆匆过,谁能将它片刻挽留,感怀飘零的花朵,尘世中无从寄托,任他雨打风吹也沉默,仿佛是我”。我在广场迎着风雪漫步而行,我想让倾泻而下的雪花触摸我近乎僵硬的脸庞并湿润我早已干涸的心田,我想让麻木迟钝的灵魂随着飞雪纵情飞扬,我需要雪的凌乱风的凛冽寒意的肆虐,我的头脑昏昏沉沉,躯体浑浑噩噩,我需要精精明明的活着。当我的思绪天马行空自由飞翔时,不远处一位衣裳靓丽的女士尖声吱哇地咒骂着什么,我以为风和雪惹恼了这位膀大腰圆的妇女,便走近探个究竟。原来她带的两个孩子在雪地里畅快地玩耍时,不小心摔倒了,女人一边呵斥孩子,一边似乎打电话咒骂老公。“你个愣种子在哪里钻着了,不管你这两个碎大,一天把我直麻烦死,你赶紧往回来死-----。”我赶紧转身跑开了。我来小城生活工作了快二十年,我始终认为“愣种子”是这里最恶毒最尖酸的脏话。这等于把人家八辈祖宗都骂了,大意就是这一门人从根子就是痴傻愣呆坏的,开得花结得果自然也是智商不在线,品质不够格啊。
人生宛如四季,春种夏锄秋收冬储,忙忙碌碌片刻不得清闲,却还得经历酷暑严寒。生活在小城,天花板可触可及,人间百态又格外清晰。前两天和一位心直口快的友人聊天,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在这个小地方,前街后巷的人大多熟识,人们之间开玩笑多说你这人“刮”得好,“刮”在当地多指能说会道,巧言善辩,闲谝中总能摆出有礼有节有根有据的道理。某一日,这位友人在别人办公室闲聊,偶遇一位在县城有极尽口舌之能事的小领导,这位领导英俊潇洒,巧舌如簧,如包龙图之雄辩滔滔。友人自以为和领导熟稔便经常和他开玩笑,那天又说你是吴起“第一刮”,没想到这位领导听后立刻从椅子上坐了起来,气愤愤回怼道:“哪个驴日的刮得好?”,友人瞬间惊诧,当着满屋子的人自嘲般地呵呵一笑,以掩饰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还有一次,临近中午,友人和几位朋友在办公室楼下等人去吃饭,偶遇正从大楼走出来的一位刚进步到钢笔下水的熟人,这位玉树临风的俊俏先生也有“谝得好,刮得增”之美誉。友人随口就说这不是x刮刮吗?俊俏先生愣了一下,疾速将友人拽过来,凑到友人耳前满脸愤恨说道:“你再这么说,我哪天揍你也”,友人再惊诧,随即一愣。那先生仰着头迈着大步走了两步,返回头来对着愣在原地的友人露出阴冷而鄙视的笑容,抬起手竖起食指对着友人连续指了几下,仿佛再说:“老子收拾你容易得跟个零一样,少他妈的逼咧咧”。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留给友人那耸动的肩膀和伟岸的背影。在陕北,手指指人是极不礼貌不友好的一种姿态。友人瓷迷愣瞪半天才缓过劲来,心情瞬间如裹着哭丧布一样的天气。事后,友人狠狠地对着自己的嘴扇了两巴掌,当地人叫“逼耳子”。友人苦笑道:“人多的时候再不能胡说八道,自以为是开玩笑,结果冲撞了领导,让领导丢了颜面伤了尊严。关系到不了位,不要以为小地方一起吃几顿饭,喝几场酒就把人当朋友,你在别人心目中就像尘土一样低贱甚至根本入不了法眼”。友人经常说他得闭嘴了,就像我经常说自己得戒酒,可一次又一次自己骗自己,可转念一想人活过中年,便咋样舒服咋样来,和谁在一起舒心就多在一起吃肉喝酒吹牛谝闲传,完全不必迎合苟且,自己认同才是最真实的活法。友人说:“他从此遇到这两人,要么低头沉默不语,要么抬头看云卷云舒,要么随着视线欣赏周围的风景,再也不主动言语,四十多岁了,挨骂是小事,传出去说因为胡咧咧挨打就划不来了,丢不起那人啊。”。在我们身边,总有一些骄横跋扈的人,他们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套在名缰利索之中自我的庸俗,对上奉承献媚,对下刻薄傲慢,殊不知山水轮流,横舟自渡,说不定哪天讨吃者也有用处。
我刚来这里工作,某一日下乡,带队的领导和陪同的乡镇领导关系十分要好,一路互相开着随心所欲的玩笑。进村入户时碰见一只拴着铁链的狗冲着我们张牙舞爪地叫嚷。走在前面的领导瞅着仗势的狗,回头看了看陪在身边的乡镇好友,对着狗狠狠地说道:“叫唤啥了,xxx把你妈x了”xxx是陪同的乡镇领导的大名,一时间,众人哗然,放肆的笑声填满了沟壑旮旯。这位乡镇领导也不恼,笑骂道:“你咋这么个孙子”。
一次,我在楼下诊所输液,邻床上躺着一位天庭饱满,一脸福相的男子也在输液,陪在他身边的是一位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子,两人相谈甚欢。陪床的男子说:“让你给爷爷不要喝了,没那个球本事还瞎识侃,这下胰腺炎又犯了。”输液的男子道:“唉,昨天晚上让xxx把我哄了,那怂说出来喝点茶,我就怕那要喝酒了,说什么也不出来,那怂赌咒发誓说谁骗人跟他舅舅姓了,我一下就相信了,今天转念一想,那家伙本身就和他外家一个姓嘛。”。在这个地方,“和他舅舅姓”是绝对骂人的话,意思隐晦而又直戳心窝。所谓一方水土一方人,十里乡俗各不同,这里是耍笑外家,以笑骂舅舅外爷为主,如“你舅舅屙狗粪”,“你外爷亏人了”等;我们那里是戏逗姑父姐夫,遇到红白事情人多的时候一群小舅子妻侄儿压住姑父姐夫给脸上搽锅底黑和土煤油,要不就给头上戴“四不像”和纸夹板。
这个地方地域宽阔,按照当地人的说法分为“周长”和“川里”。一般来说周长五谷城就像延安范围的志安吴一样,地界搭地界,婚丧嫁娶饮食风俗习惯一脉相承。川里人经常说周长人“鬼”,这里说得“鬼”不是指为人处世耍奸溜滑不地道,而是头脑聪明有办法。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这里号称陕北的“西藏”,尤其周长两乡镇,穷困潦倒,吃了上顿愁下顿,手里没有一分活泛钱,但人们对供娃娃上学念书痴心不改,他们坚信想要跳出农门改变命运只有读书这华山一条路。那时候周湾长城的小学中学教学水平冠绝全县,在全延安都赫赫有名,因此培养出了一大批跳跃龙门的中专生和大学生。这些人走出来后也相互往来,互相帮扶,后来在当地的各个部门都成了中流砥柱。
我来这里工作生活了快二十年,基本适应了好酒好肉的生活习惯,但有时候脑海中不要自主的蹦出来老家的生活场景。我第一次参加文学活动投稿的文章就是《故乡》,获了二等奖。我想说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年代,不要高估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位置,当然也不要轻视自己与人为善的真诚。最近,老乡“陕北欢子”的视频号好评如潮,她来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分享的经历让身处异乡的人感同身受,我曾在她《平凡的世界里的我》视频中写下这样的评论:“坚持就是胜利,生活就是这样。为一起来吴起打拼的延川人加油。”。 这里的乡俗俚语就像家乡的土话一样亲切,大概这就是“浮萍”落地生根开花结果的必然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