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惠哲的头像

惠哲

网站用户

散文
202406/14
分享

《端午乡情》

陕北的六月天,热浪裹挟着尘土 ,飞扬在这片广袤而又沟壑交织的山川大地上。仲夏的燥热与烦琐缠绕在我的周围,这糟糕的时节对于我这样体质肥硕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受罪,脸上的汗水和耳边蝉鸣般的嘈杂令人心生烦躁,尤其身边掠过的清风竟然也如毛毡捂住口鼻哈出带有油腻味的气息让人难以自由呼吸,山洼上浓稠的树木野草纹丝不动,如无其事地接受这骄阳的炙烤;河畔上的柳树耷拉着脑袋,再无曼妙的身姿,仿佛每寸枝叶都灌满了铅或者刷上了一层绿油油的漆;脚下的北洛河扭成了一股细细的麻绳,竟然难得的清亮,自顾自且又萎靡不振地向前淌去,空气中似乎充斥着呛人的火药味儿,容不得一丝半点儿的火星儿,否则就会燃烧起来或许还并伴有焦糊的味道。人们行走在大街上,身上像裹着油毡般步履艰难,所有有气息的生活此时都活得无精打采。大概这块土地上所有的生灵都在祈祷一场畅快淋漓,无拘无束的大雨,把人浇个透心凉,把地灌个饱墒。

  这要人命的天气恰好遇到了端午佳节,一个中国人特有的、具有爱国教育意义的传统节日;身心懒散的我却在放假前夜就早早收拾好行囊,要在这个节日拖家带口的回老家看望一个人居住的老父亲。母亲这段时间远在省城帮小妹和二弟照顾小孩子,老家的院落里,只有父亲和他那忠实的伙伴,一条叫做“豆豆”的陕北土狗;回家的心情很是迫切,父亲不太会做饭,这段时间总凑合着吃,每每打电话,我常常询问他吃了什么饭,他总是含糊地说:“瞎吃了,吃得好着了”。妻子提前炖烂了一盆排骨和两个肘子,连夜蒸了一锅白馍,又买了挂面和手工面,为这次匆匆而行的回家之旅做了些许准备。

  为避免高温,我们一家人端午节当天清晨出发,沿着平整的高速,行驶了三个小时后到达我朝思暮想的老家,一个座落在黄河边缘、深处陕北腹地的小山村。父亲早早的候在大门外,见我们回来,依旧羞涩中带有些许矜持,嘴角咧开想说什么又什么也不说,面露喜悦却又沉默不语,只是不断的向车窗里瞅着,我知道他是没有看见他成天在电话上挂在嘴边的小孙子,而此刻,他那可爱而又调皮的孙子正在车的后座里睡得十分香甜。

  父亲的头发已花白,杂乱的簇在头上;额头皱纹横生,就像陕北的沟壑错落有致地卧在窄小的额前;瘦削的脸庞因为牙齿的脱落而显得更加瘦削,整个脸已经塌了,像一颗快要风干的老枣儿;嘴角儿泛着少许白沫,随着说话时隐时现,嘴唇干裂,是不是的用舌头舔一舔;有些破烂的衣裳毫无章法地搭在他的身上,衣服后背沾满上黄土和柴草屑,一条灰褐色的裤子用一根绳子胡乱的绑在腰间,一双布鞋鞋面已扯的七零八落,鞋后跟永远踩在脚跟儿下;坐在炕栏上的父亲嘴里抿着一根儿卷烟,青色的烟雾飘散在窑洞里,烟卷儿上的星火忽明忽暗;因为长时间、高强度的劳作,父亲患了严重的骨质增生,左腿经常肿胀,走路一跛一跛的,头上的汗珠密密麻麻的爬满额头,打湿了乱蓬蓬的头发,我看他饱经风霜的脸和沉默不语的神情,酸涩溢满心中。

  父亲是个受苦人,小时候为了活命讨过饭,九岁开始拦羊,成家后自己挖了几孔窑洞栖身,养育了我们兄妹四个,供我读书时已是家徒四壁,为了我的学费,借过高利贷,也曾在爷爷奶奶跟前嚎啕大哭,自责自己的无能,说他是天底下最没有本事的父亲;父亲总有操不完的心,他总在挂念我的工作,二弟和三弟的生意光景,妹妹的脾性,虽然我们几个都已成家,可在他眼里,我们永远都只是孩子。大体上,天下的父母都是如此吧。

  我和父亲的对话总是少之又少,原来准备的话语在我和他相对而坐时跑的无影无踪,沉默面对着沉默,空气中似乎含有凝固的分子,彼此的呼吸在窑洞里格外清晰,许多话欲言又止又觉得不吐不快,可话到嘴边又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大概中国或者是陕北,父子之间的交流总显得沉默寡言,彼此向对方表达情感的方式就是这样,在沉默中面对,在沉默中对视,在沉默中叹气,在沉默中檫肩而过,在沉默中转身离去,或许此时沉默是最好的语言,该有的问候、关心、交流、询问、嘘寒问暖甚至责怪都在此刻中无声胜有声了。

  父亲的话语只有在和他孙子说话时才毫不保留,他牵着小孙子的手,满院子转悠,给鸡拌食喂食,手伸到鸡窝里摸索鸡蛋,把狗从这个阴凉处断到另一个阴凉处,他嘴里念念有词,不厌其烦的絮叨着,手一刻也不离开孙子的手,就这样紧紧的握着,直到小孙子厌倦了这些鸡鸣狗吠,他还再念叨着孙子是不是嫌弃他这个土老汉儿。

  在中午吃饭时,妻子不断给父亲舀肉,并劝说他多吃一点,父亲竟然有些客气,喃喃的说:“我又能吃上了,以后不要再拿这些东西了,你妈过两天就回来了”。我赶紧接着话茬,对父亲说:“你赶紧把拦的几只羊卖了,腿脚不好,受了一辈子苦了,再不要受了”。父亲回答道:“哎,我现在还得动了,一年行门户、吃药要花钱了,我挣几个是几个,不想累害你们”。我说:“你待不住,想受苦了,把羊卖了,务劳上几棵俊枣,苦轻些儿。”,父亲答道:“我晓得了,等我不得动了我自然就收拾了,不要你们瞎操心”。我说:“你吃完饭把衣服换一下。”父亲答道:“我的好衣裳可多了,箱子里压的不晓有多少,咱这土天土地的,能穿成个好衣裳了?以后再不要给我买衣裳了,瞎花钱了”。我说:“你多吃一点,专门给你做的,肉炖绵了”。父亲答道:“我吃着了,给源源(我的儿子)喂一点”。这是我回来小半天了,和父亲说了有数的几句话,看到他又埋头一声不吭的吃饭,我又欣慰又难过。

  中午,我躺在凉爽的窑洞里歇息,那份久违的归宿感溢满全身,这个生我养我的小山村,这座乡土气息浓郁的农家小院,这两位历经沧桑,饱经风霜的老人 ,这凝结了我浓烈乡愁的地方,是多么的亲切,多么的熟悉,多么的令人悸动向往。也许这一方水土就是我的精神家园,让我怀恋,让我思绪萦绕,让我心有千千结。

  午后,天气依旧炽烈,父亲催促着我去给去世多年的老爷上坟,顺道在后山杏树洼上看有没有成熟的杏,妻子和孩子一听说能上山摘杏,不顾阳光炙烤,非要前去。父亲在上坟的路上,破天荒的竟然谈起了他的后事,说“你大爷的这块坟地是阴阳先生(风水先生)千挑万选出来的,以后再在这里扎一块坟,埋两代人风水极好,前山湾里也有好地址,以后你们找个地址把和你妈就埋在那里”,我跟在他的后面,有些诧异的望着他汗津津的后背,赶忙说“还早着了,我奶奶还在世了”。我从未想过我们父子关于父亲后事的对话竟然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或许是他随口一说,也或许是他早就想对我说这样的话,我很吃惊。父亲不过刚刚六十岁,虽然岁月给他留下了残酷的痕迹,但我坚信他距离生命的终点还很遥远,我从未想过他的这些事儿,他的话这真令人难以置信,我们再次陷入了沉默。顶着烈日完成了对先人的祭奠,父亲带我们去后山杏树洼上摘杏子,这片杏林在我小时候是只可远观不可摘取的神秘而又充满诱惑的地方,因为它属于村里的一对外来户老夫妻的,我不知道他姓啥名谁,只晓得村里人都称呼他们为“西村老汉”,这对老夫妻尽心竭力的伺候着这片果林,每到果子成熟时,他们就蹲在自己家的硷畔上照看着过往的行人,每逢集日,老汉就挑着两筐新鲜的杏子或者桃李子,爬山涉水步行十几里地去叫卖,或许这块地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希望;现在地早已荒芜,顽强的杏树在这块撂荒了土地上继续开花结果,馈赠给人们或是惊喜或是自然的金黄色果粒,在这干旱了大半年的土地上,杏树今年竟然生长的十分茂盛,结出的果实累累,而且果肉饱满,没有虫害。妻子和孩子兴奋的尖叫,拉扯着枝条迫不及待的把挂满枝头且无人采摘的杏子小心翼翼的放在塑料袋里;父亲依旧沉默,沿着洼地的路畔替我们寻找哪棵树上的杏子更大更甜。烈日依旧张狂,汗水肆虐着我们这一家三代几口,不断的丰盈的塑料袋让孩子们收获满满,我因为父亲的话心事重重,而父亲再次陷入了沉默。

  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给这个小山沟的山山洼洼染上了一层金黄色,天气闷热,偶尔掠过的晚风丝丝缕缕;父亲去放羊,妻子和我带着孩子在父亲的瓜地里挖苦菜,孩子们欢呼雀跃,尤其我三岁多的儿子,站在塄畔上叫喊着往下面扔土疙瘩并乐此不彼,扬起的尘土裹着他的小脸和脑袋,灰头土脸但一副天真烂漫开心的样子;我站在瓜地里,遥望前沟那一条早已废弃的小路,这是我小时候和村里的同伴去镇里上学时走的路,顺着河道,穿过石畔,沿着枣树地塄蜿蜒上一道山坡,就到了柏油路,再经过一个村庄,过一拱石桥就到了镇上的小学;我们一块儿六个半大小伙子,游泳溜冰、抓青蛙、掏鸟窝、捅马蜂、偷瓜摘菜、打酸枣、和邻村的孩子打架骂仗----,这条被荒草掩盖了的小路留下少年们嬉戏的欢笑和追梦的脚步,可儿时的少年们现在都已成家立业,年近不惑,都在自己的路上,为生活忙碌奔波。

  夜晚的小山村静谧安详,父亲吃过饭后早早歇息,我躺在已经晾晒好的被褥上,久久不能入眠-------。

  第二天清晨,我被窗外燕子叽叽喳喳的叫声唤醒,走出窑洞外才发现窑檐下一窝还未出窝的燕子欢快的叫唤着,勤快的燕妈妈时不时的衔着食物喂养毛茸茸的小燕子;我随手拿了个凳子,坐在大门前细细打量着这座农家小院,一线六孔石窑加一孔偏窑,用红砖圈起来的围墙整齐有序,院落平整,青石铸建的窑面端庄贤淑,窑面上挂着母亲去年晾晒的一大串红辣椒和一串白蒜,院墙后角由青砖围起来的一小块儿菜园,有母亲精心栽植的西红柿、茄子、辣椒等蔬菜,或许是因为天旱的缘故,菜苗的长势有些颓废;小狗“豆豆”卧在我的脚下,惺忪的眼睛又昏昏欲睡,前年移栽的几株槐树正勃发出强劲的生命力,院墙外的一株和我同龄的老槐树笼罩了一大片院落;大门外的鸡窝里,十几只鸡发出咯咯的叫声,不断催促着主人赶紧放它们出来放放风;抬头仰望,天空如水洗过一样干净,几缕白云若隐若现,随意切换成各种姿态轻轻地漂浮在天角儿,阳光如母亲粗糙的手掌拂过脸颊,温润而又自然;我贪婪的呼吸着泥土的清新和家的味道,这是多么祥和的小院啊。

   趁着晨风和朝阳,我走出了院子,走下堤坡到堤坝上看看即将消亡的后沟老庄子。石坡上散落的窑洞已不见人烟,只留下残垣断壁昭示着过往的喧嚣,肆无忌惮的野蒿子淹没了庄前屋后,一座石碾子孤零零的守在那里,仿佛毛驴的蹄声还在碾子圈里回荡;上洼上一条条梯田错落有致的排列在那里,当初我家承包的果园子早已不见踪影,梯田里荒草密布,偶尔蹿出的野山鸡咯咯的从这头钻到那头儿;孩童时上学的教室和嬉戏的操场已永远埋没在淤地坝里,那一条留下无数笑声的求学路真的看不见了,年少时无数留恋的岁月和影像渐行渐远,只残存于些许的记忆中。眼前的这座淤地坝,淤出来的地遥遥无期,即便是造出百亩良田,又有谁去耕种劳务,难道要靠父亲这样六十岁的人吗?后沟凋敝的有些可怕,那鸡鸣狗吠、炊烟袅袅的自然画卷,只剩下如洗劫过的残砖断瓦了。

 匆匆扒拉了几口早饭,给父亲说今天要去黄河岸边居住的同学家摘些小瓜,下午回家,父亲只是嘱托路上慢些儿,再无他话。驱车到公路,已有相约好的同学在等候,一行十人,前往黄河岸边的大棚瓜地。同学们之间的热情总是在情理之中,大体上同学的这份情谊总是弥足珍贵,见面少客套,多随意,很真实,不虚伪,玩笑随便开,瓜果随便吃。在滔滔的黄河岸边,俯瞰黄河之水,浑黄的泥水像一条巨大的绸带缓缓向前淌去,没有咆哮,没有大气磅礴,没有气吞山河,她温顺的像个不谙世事,羞涩的小姑娘或是历经沧桑,不悲不喜的智慧老人,只是缓缓的向前涌去;在烈日的照耀下,黄河水更黄,看得时间长了,眼睛有些酸涩,令人昏昏欲睡。只是两边峭壁耸立,巨大的怪石此起彼伏,宛如黑灰色的巨龙横卧延伸,令人眼前一亮;一条横跨秦晋的高速公路大桥横亘在黄河两岸,这古老的河上架着现代的桥,不得不说这个国家建设的速度和力量令人敬仰自豪;黄河这条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在旱季时水量急剧减少,加之泥沙沉重,看起来流的很慢,似乎在凝心聚力地等待雨季的到来,好勃发出覆灭一切的巨大能量。不论何时,你站在黄河岸边,面对涌动的河水、旷阔的沙床、嶙峋的石林、窜天的峭壁、包容一切的胸怀和藐视一切的气势,你就觉得人真是太渺小,太劳累,太辛苦了,当你瞬间感到豁然开朗时,你就不由自主的对着黄河大声吼叫,这就是黄河。

同学的招待真心实意,小瓜敞开了吃,又到他家里摘桑葚,烤肉,吃白面饸烙,打扑克,喝啤酒,场面热闹,心情舒畅;大人们谈畅所欲言,或是回味当初校园里的青涩趣事,或是讨论当下的奇闻轶事,其乐融融;小孩子们热衷于上树摘桑葚,或是吃烤鸡翅,一个个嘴角儿像染了蓝墨水又涂了厚厚地一层油脂,黄河岸边的这座农家小院里,难得的热闹喧嚣和欢声笑语塞满了小院里的犄角旮旯,那久违的舒适彻底涌上了心头。下午因事返到县城,未能再回老家,只能打电话给父亲说原委,父亲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再无他话。在城里处理完事项后,又和同学坐到酒场上,陕北人现在约酒,不叫喝酒,叫坐一坐,和同学几个坐在一起,刚开始说好少喝或者不喝酒,可喝了几杯后随着更多同学的加入气氛逐渐热烈,加之嗓子热了,便又开始轮番劝酒,行酒令时又处处针对我这个户口已不是延川人的延川人身上,一会儿便已有了醉意,散场后回到宾馆休息,醉眼迷茫的我一直带着炫耀口气对妻子絮叨:“咋个,我延川同学好不?咋个,我延川同学好不?”喃喃自言自语中沉沉睡去。第二天酒醒,胃十分难受,在同学家吃过特意准备的饭菜后略带不舍便匆匆返回二百多公里外的另一座小县城。

端午节匆匆而过,恍惚之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或是陪父亲陪的太少又或是和同学相处太短;这匆匆的假期又是那么的实在,至少我回了趟老家,见了很多同学,留下许多欢笑的瞬间,这就足够了。生活就是这样,当过分的安逸让我有些懒散时,常回家看看,心中的那座农家小院就能稀释那份浓稠的乡愁。时间就像流水,悄悄逝去,转眼父母都将老去,我们也将不在年轻,那就用心好好生活吧,也许简简单单,朴实平淡的生活才是最真实的。

感谢生活。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