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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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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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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疡》

2019年农历2月18日,深夜十二点时,妻子接了一个电话后突然不住地抽泣,进而嚎啕大哭。我不解地问她“咋了”?她已哭的说不出话来,断断续续地说:“我奶奶殁了。”我很吃惊,因为晚上九点多妻子和居住在姨娘老家的老太太还视频通了话,仅仅几个小时,人说殁就殁了?面对突如其来的的噩耗,我和妻子一样心情沉重,悲不自已。

妻子口中的奶奶其实是她的外婆,因为她从小跟着外婆,就一直称呼外婆为奶奶,从未改口。妻子和老太太格外亲,或是从小跟着她长大,又或是老太太喜欢妻子少言寡语,勤快踏实的性格,时不时的总要去看看老太太或者接她到我们家小住几日,可谁曾想到,平时还算欢实,总喜欢说笑逗乐的老人竟然毫无征兆地离开了人世。用陕北话说老太太走时身体上没有病痛,没有拖累子女,没有难过伤心就算是好回手,可这好回手让亲人们瞬间撕心裂肺,难以自已。老太太有多少福还没有享?有多少新衣服还没有穿?有多少话还没来得及说?前后不到两分钟,人悄无声息地已经殁了,撒手人寰,不理尘世,让亲人们咋能平静的接受?

老太太生前个子不高,满头白发,看起来还是很精神,就是眼睛因患白内障有些看不清,说话语速平缓,慢悠悠的,偶尔逗我们玩耍说起“四六”句子却总是一气呵成,从不打结。每次我们去看她,她总是不厌其烦地说起她小时候生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为了活命东躲西藏地逃难,从靖边到定边,从定边到梁镇,一路奔波九死一生,嫁到长城榆树坪之后又为抚养众多孩儿少吃少穿,经常揭不开锅断了口粮,家里翻遍找不出一个铜板,为活命吃野菜吃的中毒后浑身水肿,有气无力差点饿死,那悲惨的年代使我一个妻姨娘生病后无钱医治活活受死,也为了一家人活命把我丈母娘早早嫁人等等。又说我那妻外爷,小时候八岁开始揽工,被人打的囫囵昏死过去又活泛过来,小时候大冬天赤脚达片地走在冰滩上赶着毛驴托水送水,替人打长工拦羊吃人猫狗糟蹋过的饭食,结过婚后为了换几毛钱,白天在生产队上工,晚上替人打窑垫窑背夯土倒土,年少时受的苦太重,临老了浑身疾病缠身,全身瘫痪直受死。又说我们几个姨娘姨夫对她都好,给她紧好的吃,好的穿。我们这些孙辈对她也好,尤其我和妻子,从来不嫌弃她,带她走这走那......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反反复复地说这些话,有时哭,有时笑,而且总要强调她又不傻不愣,心里啥都清楚。就这样一个爱絮叨、很可爱的老太太竟然就这么走了。

老太太和老爷子相濡以沫几十年,过了半辈子苦日子、穷日子,可从来都没有怨天尤人。两人生育了七个女儿,唯一遗憾的就是没有留下男丁和一位女儿因病早逝。可我那些姨娘姨夫对老人的孝顺远近出了名,带着他们旅游走遍了大半个中国,谁家做点好吃的好喝的,总要送给他们尝尝,衣服买了一茬又换一茬,惹的村里的人好一阵羡慕。因为他们的宽厚待人,教育有方,我那些姨娘关系都非常融洽,谁家有个事儿,都尽心尽力,不计报酬不辞辛苦地相互帮衬,也算是给未生育男丁的老两口莫大的安慰了。

老太太是个细心细致的人,一辈子生活节俭,过年家里吃完的猪骨头都舍不得丢弃,而是拿出一个小刀再仔细地抠唆一回,刮的骨头干干净净的。或许人老了,总喜欢回忆过去,她把原来几十年前的照片都收集珍藏在一个相框里,没事时拿出来仔细地擦拭干净,或是自言自语,或是对身边的人诉说这照片的故事。在她去世后,丈母娘和姨娘们打开那些泛黄的照片,看着那亲切的面容,眼泪瞬间溢满眼眶。

老太太在老爷子去世不过五个月,也紧随着老爷子的步伐,悄悄地离开了人世间。或许儿女们再孝顺,生活再安逸再舒心,一辈子生活在一起的人没了,不在身边了,生活也就变得索然无趣,了无牵挂。记得老爷子出殡时,摄像机记录下坐在窑洞门口的老太太泪流满面无声哭泣的镜头,这普通的画面强烈地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灵——一辈子相濡以沫、受苦受累的爱人啊,你怎么就这样走了,你怎么舍得我这个陪你走了一生的人啊。说起老爷子的离世,老太太总是感叹他没有好福气,享不了福,可她也从此郁郁寡欢,直到五个月后跟随着老爷子走向另外一个世界。

2月18日深夜,老太太猝然长逝,老客在居住在农村的姨娘家,接到消息后几位姨娘姨夫和我岳父连夜奔丧。按照吴起风俗,当夜请阴阳先生招魂回榆树坪老家,因人走的突然,一切后事准备得有些仓促,阴阳先生掐算好日子,定好农历2月23日起经,2月24日出殡,念昼夜经(吴起风俗:念昼夜经指过事过两天,念三昼二夜经过事三天)。我在县城等侯从省城返回的岳母后,便也急匆匆地踏上了奔丧之路。在车上,岳母抑制不住眼泪,哭泣声从未间断,一直埋怨自己没有见上老人最后一面,又说去年一个腊月仅仅见了老人两次,老人身体没有病,不累害众人,为什么不多活几年?惹的同车的人眼圈泛红,心情极度难过。

沿路竟然下起了雪,在这仲春时节,雪花肆虐,道路湿滑,远处群山缭绕,云雾弥漫,那苍茫的天地伴随着汽车的颠簸和岳母的哭泣,一路着急慌忙地奔向老家。

一进院子,哭泣声顿起,嚎啕声响彻了整个村庄,灵棚还没有搭起,老太太躺在窑洞里铺满干草的地板上,覆盖着麻纸,穿着老衣,嘴里含着红布,脸色安详,平静地睡着了。我的眼泪瞬间滑落,强忍着酸涩敬香点纸后扶着哭得声嘶力竭、不能自已的岳母出了窑洞。

我和众亲戚帮忙合力搭好灵棚,将老太太的灵体移入冰棺,便听姨娘叙说,老太太中午吃了点羊肉,晚上十二点起夜后坐起来想吐,吐过两口后长长地出了两口气,嗓子里听见呼呼声响,头一埋便再没有呼吸了,前后不到两分钟。这所谓的好回手也大概就仅仅如此。

吴起,地处陕北腹地,与榆林的定边靖边接壤,是古代游牧民族与中原文化完全融合的地方,这里过白事留存了许多游牧民族的传统,千百年来不断演化,形成了一套有别于陕北其他县区的殡葬文化。一般顺心老人去世大体有这些流程:将死者从炕上移下地,身铺谷草,脚蹬门口仰卧,口含银、铜等不易生锈的金属物,旧意为“口含金银,遗福后人”;身盖白麻纸。并要一只羊“领生”,“领生羊”寄意为死者领路,让其毫无牵挂,顺情顺意地离去;破孝(剪开孝布)。“破孝”由同族中有后代的年长妇人承担,孝布均用白布,每幅六尺、八尺不等,死者的女儿女婿及外家娘家的孝布由死者儿孙准备,族中的孝布自备;阴阳到后首先批“阴阳单”,将死者生卒年、月、日、时辰写在一张单子上,揣在死者胸前,然后书写各种条符;随之纸匠主持设灵堂,并将做好的“纸活”(用高粱秆、彩色纸做成的各种小房子)置于灵堂前,开始为死者“招魂”,然后上饭、上祭礼,上饭是为死者供的饭食,其中有子孙们供的一头杀死的整羊。上祭礼是凡参加殡仪的人将带来的祭礼在灵堂前供奉一番,烧一张纸后再端去。上祭礼依辈次逐个进行;“破狱”“搭桥”。按迷信说法,是为死者向“神”赎罪超度的一种仪式,意为人死后免下“地狱”受苦,顺顺当当走过“奈何桥”与冥人同享下世之乐。其程序、设施繁琐。先用椽棒、绳索等搭一座狱城,狱门分东、西、南、北、中,“城”门贴上各类条符,阴阳多人领头打、唱、念,吹鼓手吹打随之,孝子中一个持“引魂幡”随后,其余各孝子排在最后,破“狱城”五门之后,引亡人过“奈何桥”,即在大门搭一“桥”,孝子持“引魂幡”跪过桥,边过边呼叫死者过桥来;“淋羊”。按迷信说法是亡人向亲人最后一次诉说生前未尽的事或情怀,具体做法是给羊身上淋上水,由一人发问,问亡人死后有什么遗托之事,一直问到羊开始抖落身上的水珠为止(羊身上多次淋水,对皮肤造成条件反射时就自然抖落身上的水珠)。主家、娘家、外家、其他亲戚各一只羊,均要一一淋过。淋羊最隆重,孝子们跪地,拉的羊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或是迷茫,或是呆立,看着一群莫名其妙的人,听着一些人唠唠叨叨,直到羊浑身抖动,主事人高喊领了,孝子们瞬间哭成一片才算结束。我的老家在黄河岸边,过白事的讲究和这里完全不同,没有这么繁杂,或许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十里乡俗各不同吧。

待淋羊结束,告慰死者的仪式算彻底结束,我和几个两姨小舅子轮流守灵,这在过白事中算是个苦差事。因为吴起的周湾长城,紧靠靖边定边,毗邻毛乌素沙漠,春季昼夜温差极大,风头很高,到了晚上,气温骤降至零度左右,非常寒冷。好在现在的灵堂用的香能着二十多个小时,守灵只是防止有野猫钻入灵堂搞破坏,再无他事。

第二天,吃过粉汤麻花之后,在总管的指挥下,灵车准备停当,一众孝子头顶长号布,听阴阳一声号令“起身”,哀乐响起,灵车缓缓前行,姨娘们嚎哭着坐在灵车里,陪同灵柩,走向打好的墓地。沿路各家户门都燃起火堆,恭送灵车前行。到了墓地,因为老爷子刚去世不久,合葬只需要刨开旁边的墓坑,在阴阳先生的引导下,众人将棺木小心翼翼移入墓坑,众人填土,烧纸,烧花圈,堆起坟堆,就算入土为安。岳母和姨娘们拉扯着棺木,哭得死去活来,人世间最亲最爱的人就这样天人永隔,永不相见了,可谁又能阻挡这命运的轮回?

风渐渐大了起来,裹挟着沙土挥挥洒洒地降落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新起的坟堆安静地矗立在那里,周围略微泛青的杨树在风中沙沙作响,一些不知名的小鸟叽叽喳喳地看不明白眼前的哭嚎,几块儿还没有荒芜的田地散发出泥土的气息,一些小草悄悄地探出了头,漫山遍野的野桃花和山杏花努力勃发的花骨朵似乎在呼唤着春天的脚步。远处群山叠嶂,山峦此起彼伏,几朵云絮在风中不断地切换出各种各样的图案,天空和旷野一派萧瑟,一片寂静。这美丽而又厚重的陕北高原孕育了几千年的陕北文化和善良淳朴的陕北人,可坚强的陕北人最终的归宿莫过于这一抔黄土。人啊,再亲再近的人都有这么一天,活着的时候好好珍惜,善待真爱,切不可归去时才又徒增感慨:子欲养而亲不待。

在葬礼所有的事务结束和岳母姨娘们的情绪稍微平复后,跟老太太一块儿生活的小姨娘拿出来老太太生前积攒的6000元钱,遵照老太太的遗愿,将这些钱分给14个外孙子,结过婚的每人200元,没结婚的每人400元,没结婚的要给以后的对象分200元,算老太太的一份从未谋面的见面礼。面对这几百元钱,跟前的外孙们又一次抑制不住内心的伤悲,纷纷泪如雨下。我们这些当外孙的,手里攥着这些钱,心里沉甸甸的,总想着为老爷子和老太太再留点什么念想,后在姨娘们的提议下决定立个碑来纪念这两位平凡而又伟大的老人。

在一番筹划后,老爷子和老太太的石碑终于在农历2019年2月27日攒堆当日立了起来,碑文如下:

碑记:尊父王举英出生于吴起县长城镇榆树坪,生于公元一九三八年农历四月一日,祖籍延安市甘泉县下寺湾镇,故于公元二零一八年农历九月初六,享年八十一岁。先父出生农村,勤于农务,待人忠厚,德及村里,为人乐观,勤俭持家,教育子女,率先垂范,以德为先,终至所无愧于苍天厚土子孙之典范;慈母何萍莲出生于靖边县梁镇草山梁,生于一九四零年四月九日,祖籍横山县韩岔乡元盆洼,故于二零一九年二月十八日,享年八十岁。慈母一生饱经磨难,含辛茹苦,生育七女,呕心沥血,教养成人,与人为善,乐于助人,备受乡邻尊崇。

立碑为纪念先人,训导后人,愿逝者安息,生者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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