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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学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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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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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殷街

杨殷街 (短篇小说)

 

 

詹学群

 

 

 

街是南北走向,所以有南门,有北门。街的两边是一色的灰布瓦、青石条墙脚、灰砖墙、木板窗、出滴檐、镶兽头、隆脊瓦的房屋。屋有的高,有的低,有的是三间一个大门,有的是一间或两间一个大门。走在街上,细看房屋前檐所镶的木板墙和木板门窗,就知道哪户是有钱人家,那家是街上的旺铺。杨氏山货铺在街上占有两个大门、七间房屋,其位置最好,归中不说,门前显得宽且直,来的人抬头一看雕花或镶花的木板窗和滴檐木板墙便会想,这是街上的灵魂啊。这话不假,街上六七十家大小铺子,都认杨氏山货铺的创始人杨济仁是他们的开埠祖鼻,说是因为他在这里选址落脚后,才有后来宽宽窄窄、深深浅浅的房屋一间间地踊挤过来,形成这似一条游龙的长街。在杨氏山货铺左边,数过米铺、糠肤铺、铜匠铺、郑氏小吊酒、豆腐铺后,就是抠钱藏银的典当铺。典当铺面阔三间,开一个大门,前檐全是涮过生漆的木板墙。老板是河南人,说话鼻音重拖腔,七里坪人习惯叫咵子当铺。咵子当铺的生意兴旺,有人缘,出出进进的人多,发生的故事也多。流传最广的是一个叫鸡叫的人爱赌博的故事。他夜里抹牌,鸡不叫不回家,街上居民叫他鸡叫。有一次鸡叫把身上的钱输光了,就把一头牛作典押,输了,又把两亩三升田当了,还是没有扭转乾坤。穷得没办法的鸡叫,糊里糊涂地把三十多岁老婆典当了。老婆押过来了,一个多月还没有赎回去,就被人家买去做媳妇了哈。鸡叫呢?变成了一个讨饭吃的叫花子。后来,豆腐铺的大叔可怜他哈,就收他帮忙磨豆浆,一天管三顿饭。有饭吃了哈,肚子不再饿的鸡叫想起了老婆。他去找已是人家的媳妇了的老婆,巴交厚实的老婆对他呸一声地把他赶出了院门。鸡叫说自己的命苦,成了一个半截子光棍。

再往街的南头走,是两家弹棉花坊、三家白铁铺、两家铁匠铺、一个篾匠铺、两户木匠坊,那些一间屋或半间房的油面铺、肉铺、香油铺、馃子铺、绿豆粑铺、豆腐铺、干菜铺、茶叶铺、蜂蜜店、米酒店、木碳铺哈,像是巴结哪个似的,一家一家错落有致地按先来后到的顺序凑列在街道的两边往南延伸。

街的南大门出口,往东走四五丈远是一片平场地。这里原来是三个打谷场,后来有人在它的一边筑起了一个唱戏的台子。有戏台,就经常有唱戏的。每到节日里,这里是最热闹的地方。但在秋季里,太阳好的时候,还是有人在这里打谷晒谷。因场地大,出进又方便,在这儿晒花生、晒辣椒、晒萝卜白菜、晒苕馃、晒纱线的多。

街的最北头,是沿河岸边的一排高高低低的平房。房屋外墙全是青色的条石砌起来的,显得十分坚固。内墙都是涂过桐油的木板。每一间房屋里,地面都有一个锅大的火塘,是冬天里烤火、烧水、炖吊锅用的哈。这是七里坪杨殷街郑承业家的山货码头。说是码头,其实是一条小船和两个竹排筏子靠岸的港湾。它承接来于新县箭厂河的皮毛、药材、瓜子、干菜、木碳,木材。这些山货上岸后,或再加工,或凉晒,或整装后,换小船送往于麻城宋埠,换取食盐、红糖、洋铁皮、洋线、洋针、洋油等一些日常用品。因行船受河水汛期影响,只有春夏河水涨起来后,才能撑篙行驶。再是后来发生过换回来的货,被土匪打劫过一次,东家无意继续经营这个水上的贩运买卖了。这个季节码头呢,就成了一个交易市场。市场逢单日赶集。每到逢集一大早,牛羊猪鸡、野鸡野免、野猪獐子、花生瓜子、柴火木碳、煨葫芦、珍珠菜、小吊酒、芝麻油、蜂蜜、鱼虾、萝卜白菜、黄豆黑豆的小贩们,吆吆喝喝,热热闹闹,一直要吵嚷到太阳当顶才散去。因码头在河道转弯处,水面宽,一到春夏雨季发洪水,街上的居民,有的提着鱼网,有的拿着鱼叉,行走在河岸,眼睛盯着翻腾的河水,看见鱼就动手,一次打捞个十几斤鱼是常有的事。馃子铺的伙计闵葫芦,最会搞鱼,每次总是他打的鱼最多。他打鱼不吃鱼哈,而是把得街坊。左右隔壁的人家吃了他把的鱼哈,并不念他好,原因是每次他总是把好看的鱼,偷偷地送箭厂河染房的嫂子。嫂子长得俏哈,爱风风野野,说话逗人开心快乐,你把鱼送她吃哈,不就是想讨她的好吗?

集市场南边是一条东西大路。横过大路就是杨殷街的北大门。进山打猎或打柴火,去河南或河南人去汉口的,必经过这条大路,所以赶路的人总是要拐进长胜街里,或喝碗热粥吃根热馃子,或吃块绿豆粑喝碗柴火煎的浓茶,或抿几口小吊酒嗑几粒花生米儿。坐着吃喝,找着说话,一街的生意和风情就灌进了南来北往人的耳朵里,就成了津津有味的故事。哪家铺子的生意吗叽好,哪个在雪夜里给山上人送吃的哈,哪个去当红军丢下女人不管哈,哪家把房屋给了红四方面军用哈,哪个抹牌赌博把老婆输掉了哈,哪家的女人走了一年后还是回来了哈,哪个半夜三更的去敲女人的门而冻得痰掉鼻子流的哈,这些奇闻旧事,总是有名有姓,有声有色。

 

 

半夜三更又在落大雪,听见关在前屋天井里的狗吠哈,袁得佑就晓得有人在药铺的吞门楼下的过道里。白天,他走了一天的山路,路上不是溜光凌就是雪窝。在七拐下坡那儿摔了几跤,最要命的是在溜石坡下来时,一脚踩空了雪垛,突然两脚一滑,摔倒滑到半人深的雪窝里,五十多岁的人哈,费了半天的工功才爬起来。回到家时,长胜街的人家都已经熄灯睡瞌睡了,只有他家的洋油灯还无精打彩地亮着盼他回来。一进屋哈,袁得佑摊在园椅子上一叹一息地呻吟。婆娘为他擦了热水脸,又轻轻地揉受伤的右脚,再把他扶持上了床。他躺在床上正迷上眼睛,就听见狗吠,说:“是哪个在大门口哈?”

婆娘也醒着,掀开被子伸出头来对他说:“天黑时哈,庆奎来过的,我说你上山去了。是不是他来了哈?”

狗还在吠。袁得佑两手撑着坐起来对婆娘说:“去叫冬娃看看哈。”

婆娘起床,到前屋的则房里,叫醒了侄儿冬娃,说:“你的瞌睡真大哈,狗叫得这样的狂,你冇听见哈?”

不一会儿,冬娃过来说:“大伯,他说他是山里打猎的人,要买面粉哈。”

袁得佑说:“快去叫他进来哈。”冬娃说的,只有袁得佑晓得:山里打猎的人,是指躲藏在天台山里受伤的赤卫军,面粉是治疗刀枪伤的药。

冬娃带一个年轻伢进了房屋。袁得佑认得他。他是山里打猎人的通讯员。

袁得佑颤抖抖地从床上下来,打开衣柜翻出两个小包给年轻人说:“这个不能见了水哈,你师傅晓得么样用的。”转过身,他又指着一个小布袋子说,“这里面的东西把得你师傅哈。”

年轻伢显得很灵光,极快地把包袋缠在身上的衣服里,扎紧蓑衣,一出门就消失在雪夜里。不一会儿,听见河那边几声狗吠,袁得佑才点点头,又转过身子从柜里拿出一包什么东西递在冬娃手里说:“你明天一早到染房去,把得金荣哈。”

开草药铺的袁得佑,不但生意做的好,还会用草药治妇女的病,一般是药到病除。山里人重情义,知恩报德。有个病治好了,就念念不忘。你说他好,我说他好,这样一来,就一传十、十传百的让袁得佑的名字,在这方圆百里的七里坪山区,家喻户晓、人人皆知。袁得佑与山上打猎的人有来往,他的婆娘不晓得,儿女们不晓得,侄儿不晓得,街上的人更不晓得。说善书的方庆奎和他在暗地里搞些秘密活动的事情,街上的人也是不晓得的。

箭厂河染坊,临街门面只有一大间,进屋往里走,跨出后门,才晓得围着一个天井有三间房屋。一看全是木板内墙的房屋和大堂屋里的桌椅摆设哈,就知道主人家过去的富有。现在女主人金荣嫂,是三年前从其姨父手上接过这份生意的。街上的人只晓得金荣嫂是新县沙窝人,她一到杨殷街来哈,就成了这房子里的主人。有人在怀疑,她三十多岁了,么两三年来没见到过她有男人呢?她姨父怎么突然不见了的哈?金荣嫂像一只突然飞来的凤凰,个个爱看她,而且有人在讨好她。有人想从染坊几个伙计的嘴里得到内情,但都没结果。世上有些事,弄不清楚也有它的好处,比如,怀疑金荣嫂身边没有男人,就满足了那些想入非非的男人,二十多岁的闵葫芦,偷偷送活崩乱跳的鱼把她;肉铺的细狗三十五六了,没媳妇,一到节日,糊里糊涂把肉送到染坊里;老君山茶铺的老吴,每年总要把两三斤好细茶给金荣嫂喝。在背后,有人冷笑地说:“懒蛤蟆想吃天鹅肉哈。”还有人在怀疑,金荣嫂不像是个做生意的人。

从染坊的东后门出来,是两排低低矮矮的瓦屋。这里住的是做木碳、药材、皮毛生意的河南新县人。他们来自沙窝、卡房郭家河箭厂河的山村。这些河南咵子,说话守信,吃得苦,不与他人争利,但有一个本地人不爱的习惯,就是十天半月的不抹个澡,身上做味儿 ,也不晓得注意些。有时他们与人谈生意、来往,进屋衣服不脱、屁股不拍就坐在人家的床上,抽烟喝茶,称兄道弟谈笑风生,一点也不讲究干净。叫主人家说也不是笑也不是哈。在他们中间,又有两个是来自安徽金寨县的生意人。十几年来,他们像两只候鸟,秋天来,开春就走。来时,在河南咵子中相好的人手里租一间屋子,住到春风杨柳桃花开,再背着乘下的残货就走了。他们是做人参、鹿茸生意的。天气晴好,他们把红参、晒参、参须、鹿茸摆在街的铺子门前支撑起来的簸箕里,按规格大小、质量好坏堆码,标明价钱,说明用途。太阳落山了,他们哼哼唱唱地把药材收起来,背回屋里。吃了夜饭,两人没着落似的,迟进迟出。时间长了,一个岁数小一些的药材商人,在闲逛街的时候,认识了北头茶叶铺的寡妇杏花。

杏花是麻城县人,识得几个字,她的男人是三年前不在的。街上的人说,杏花的男人是大悟县来的赤卫军,在去支援麻城县革命军的路上,与宋埠过来的国民党军打仗而遇害。知情的人说,这个安徽药材商人对杏花好,是热脸挨屁股。因为街上的人都晓得哈,杏花表面温软,其实脾气倔僵,街上有教书先生追求过她,也有米行老板托媒婆想娶她做儿媳,都没有结果。几年来,她一直守寡,没有人听说过她不三不四的闲话。街上的婆婆妈妈说,她是一个守节的女人哈。事情也是这样,药材商讨好了两年多了,没有得到一句安慰心儿的话,更没有看到她那么的一个真笑。黄麻起义那年,有人发现杏花不但为起义军贴标语,还和几个男人一起在杨殷街南头的文昌宫里开过秘密会的。这个药材商人晓得这件事后,吓得逃回老家去了。

与染坊对门的,是三家铁匠铺。山区的农家,用的铁器多,锄头、扒锄、挖锄、镰刀、冲担牙、斧头、钉锤、刨铁、门环、挑钩、锚子、砍刀、鱼钗都是铁打的。因此,街上铁匠铺的生意一年到头都火热。铁匠师傅之间很讲义气,生意好,互通有无,不抢活儿,质量差不多,价格都一样,说话总是互相包庇,有事总是相互帮忙。后来人们发现,铁匠师傅们之所以团结,是有一个头领。这个头领哈,是在街上打了二十多年铁的肖克家。他四十多岁,河南固始县人,听说是共产党人郑位三的远房亲戚。因为有人注意他了,才发现,肖克家与山上打猎的人有来往,证据一,山上的人总是在他的铺子里拿东西,多数是在半夜三更里,有的人来得很神秘。证据二,是一个秋冬季节里,他的铁匠铺,总是叮叮当当、当当叮叮地响,总是一天到黑的忙,而且打的铁器多半是鱼钗、锚子、砍刀。打这些东西干什么呢,是要造反哈?有人暗暗怀疑,有人背后嘀咕,但冇得哪个把这话儿说出嘴来。因为肖克家在街上的人缘关系好。他虽然是外乡人哈,你与他打过照面,就会说他是好人。他叫你进屋歇会儿喝茶,与你聊天说收成,与你喝茶说家事。你打一副耙齿,在衣袋里搜啊搜,差几分钱哈,他会笑着说:“没有哈?拿去吧。”

你点头哈腰感谢他,记住了这份情。本来七里坪人,重情义讲报恩,见对方让利、帮忙、相助,永远记在心坎儿上,填了情报了恩,还要死死地记住人家的慈善模样。

与肖克家相好的是裁缝铺的方庆奎。他们俩在一起,像兄弟,有说有笑。方庆奎的铺子有七八个徒弟,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他是安徽金寨县人,来长胜街做裁缝生意已有十几年了。他说话的声音响亮,为人耿直,对徒弟管教严。他不许他们赌钱喝酒,嘱咐他们出外做活要手脚干净,不许和妇女嬉皮笑脸,不许夜里到处闲游乱窜。方庆奎有一个本事会打拳。他的屋里有好些拳头粗的棍棒,还有木杆铁锚。他说,出门在外,会几手可以防身。方庆奎的娱乐便是说唱善书。夏天晚饭后,他习惯坐在铺子的大门前,一手摇扇子,一边哼哼呀呀地说唱起来。别人说善书是边打鼓,同时打夹板,再又说又唱。他呢,像唱戏样,不用鼓,不要夹板,哼哼呀呀地信口说唱起来。因为他的声音好听,又会说故事,什么《猎人与狼》、《梁山伯与祝英台》、《半截姻缘》、《算命》、《银花代嫁》、《白蛇传》等,说唱得人们听了还想听。所以一听到他说唱起来,街上的姑娘媳妇、婆婆爷爷就端着凳子、椅子挨拢来,迷迷糊糊地一听就是大半夜。

七里坪的说善书艺人长衫先生跟方庆奎因爱好善书而称兄道弟。俩人在一起,不是喝茶聊天,就是啊啊呀呀说唱着。长衫先生是正儿八经的说善书艺人。他说善书不受场地限制,道具极简单,一面小鼓和一副夹板装在布袋里,背在肩上,像乡间野鹤,到处云游。他走到哪里,有人愿意听,就把小鼓支架起来,右手执鼓签击鼓,左手翻打夹板,随着鼓板的节奏,一唱一说,一吼一数,说唱得听众时而高亢激昂、时而悲切忧伤。长衫先生四十多岁哈,人长得挺拔均称,浓眉大眼,一口白牙,一头黑发,出外总是头戴草帽,身穿灰蓝色长衫。他经常去长胜街北头的茶叶铺,有人发现杏花嫂跟他说话的脸色不一样,他在她的茶叶铺里一坐就是大半天,人们怀疑他与她相好。后来就有人用心地关注起来,还发现长衫先生去乡村说善书,时不时带珍珠花菜、煨葫芦、野猪肉给她。这话传到长衫先生的婆娘耳朵里,老实巴交的女人,像哑巴似的啊啊几声,从不到茶叶铺去闹,也没听说她跟长衫先生吵过嘴的。

 

 

因黄麻起义军是从七里坪集合出发的,过了两三个月后,杨殷街有好几个人被国民党盯着。杏花嫂被杀害后,人们才晓得她是一个共产党员。为起义军提供铁锚子、鱼钗、砍刀的肖克家早就不见了,有人说他跟赤卫军一起跑到黄陂县的木兰山上去了。铁匠铺隔壁的老篾匠说:“哎呀,一直不晓得啊,他原来是闹革命的哈。难怪呀,去年一个秋季里,总见他忙着打砍刀、铁锚子哈。”

箭厂河染坊的金荣嫂也被国民党抓去了,说她与山上的赤卫军有来往,黄麻起义军出发的那天,有五十多人在她的染坊里吃过中饭的。

染坊隔壁的是一家小裁缝铺,是街上老户。老板的儿子来金贵跟父亲学做衣服有二十多年了,所做的衣服,比他父亲的还要好,尤其是会做女人穿的棉袄。他说话带女人腔,脸面儿的皮肤白,走路步子轻,两手儿还习惯一摆一摆地飘荡着。他有一个行为不好,叫男人们看不惯,有时还有男人当面嘲笑他,就是爱跟街上的嫂子们坐一起做针线活儿,一起有说有笑。一个大男人跟嫂子们玩,旁人不说闲话才怪呢。他娘托媒婆跟他说了几个女人,不知什么原因都不成。所以街上就有人笑着叫他假女伢,有人还说他有阳痿病。他爱唱楚戏,跟街上一个唱皮影戏人家的婆娘来往。他三十三岁那年,半夜三更地睡在这个婆娘的床上,从乡村唱皮影戏的人突然回来把他捉住了。来金贵一脸冤枉地说:“我睡时冇脱内衣,冇碰你女人。”越说,唱皮影戏的人越来气,来金贵挨了一顿打,又赔了五个现洋。这事应该私了地过去,冇想到,还冇过一个月,来金贵和这个女人跑了。来金贵的父亲分析,来金贵跟这个女人可能跑到汉口去了,因为这个女人的表叔在汉口做衣服生意,正需要裁缝师傅。

几个月的工夫里,老板见杨殷街出了这么多的事,想着隔壁的箭厂河染坊的门关了,南头的铁匠铺子也关了,北头的草药铺子也关了,茶叶铺子也关了,自己的儿子又跟一个女人跑了,他害怕了起来,也关了门,回到天台山里的老家去了。

没过三天,住在北头河岸边石头房屋的刘老三也闹出了风月之事在杨殷街传开了。刘老三是劁猪骟牛的,长相不么样,但嘴巴能说会道,常有女人跟他嗑瓜子说笑话。一天夜里,他跟米铺老板的女人说,有人要卖五百斤米。女人呀一声:“那个要这么多哈?”刘老三说:“是山上要的。”女人说:“你也参加赤卫军哈?”刘老三嗯一声。女人很敬重山上的人,平时跟刘老三也还好,说着带刘老三走到两里路远的一个湾子的屋里看米。就在刘老三强行把女人压在床上时,被真正的赤卫军二杆子捉住了。结果呢,是刘老三挨了一顿打,右脚打跛了,好在他还可以做劁猪骟牛的活儿。

有人说,杨殷街是因为它的故事多,是因为它的来路长,所以这条街越来越深哈。

会编会说会唱的长衫先生,把杨殷街这些风月故事和穷人为什么穷的道理,夹杂地说唱在善书里。保安团的探子听出来了,说长衫先生对社会不满,他在煽动人们起来造反。很快,一帮国民党保安团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从一个农户家把他抓去了。国民党把他活埋后,人们议着说:“他是一个大好人哈。哎,只晓得他与赤卫军有来往,但一直不晓得他也是一个共产党员哈!”

七里坪的女人封建,就是结婚生了细伢,也还是文静得羞羞涩涩、缩头缩脑的。她们看见外地来杨殷街做生意的女人跟男人说话,跟男人打情骂俏,就脸红,就让路。尤是山里的女人,怕见陌生男人。有一个安徽金寨县人吴海淖,来七里坪做搬运工十几年了。他是杨殷街米行、木碳铺、干菜铺的固定搬运工,常把货送到山里的农家去又把山里的木碳、干菜挑出来。有一回,他挑着盐、洋油送到天台山里的刘家院子刘良元家去。到刘良元家门口时,天已黑了,一个四户人家的小山村,只有刘良元家亮着阴瞅瞅的灯光。吴海淖敲了好一会儿门,屋里的女人才细声地问:“是哪个哈?”

吴海淖说:“是我哈,吴海淖。我送你家要的货来了呀。”

屋里的女人说:“他(山里女人把自己的男人叫他)到山那边跟人家砍树去了哈,还冇回呀。”

“你开门哈,我把货送你。”

“我一个人在家哈。”女人还是不开门。

吴海淖说:“那我把这些东西放在门口哈,你自己拿进去吧。”

屋里的女人说:“天黑了,门开不得的哈。”

“那这些东西怎么办哈?”

“你挑回去哈。”

不管怎么说,女人就是不开门出来。

吴海淖把东西挑回杨殷街时,已是第二天的早晨了。有人笑着对他说:“不说是夜里哈,就在大白天,如果是一个女人在家哈,她是不会让你进门的。”吴海淖说,“我晓得山里的女人谨慎,但不晓得是这样过如的谨防着哈。”

有一个三十六岁的光,做过杀猪卖肉的生意,后来又跟人家学做石匠,手头有点儿钱,杨殷街也有他的两深间房屋。这光棍人还算正经,在街上没做过得罪人的事,说话也顺耳。有闲工夫时,他爱到街的南头华家河人开的杂货铺子去坐坐。老板对他也好,每次去总有茶喝,总有话说。时间长了,他看上了老板的姨侄女和莲。

和莲也不小了,二十七八岁还没有说过亲。老板当家同意这门亲事。那晓得,老板的婆娘带着和莲去光棍家看门时,吃了酒席后,光棍趁和莲进房里时,突然地去亲她一口。和莲羞得喘不过气地跑出来,扯着姨娘的手就往外走。这门亲事,就一口吹了。光棍的娘气愤愤地说:“你急么事呀急?再好哈……还冇进门的媳妇是亲得的吗?”

 

 

街中的铁匠铺关门后,隔壁的一家小铺子也关门了。原因是国民党来搜肖克家时,在这儿打过枪的,还打死了一个帮肖克家看铺子的老人。街上人讲迷信哈,出过事的房屋冇得人敢住,这门一关就是四五年哈。红四方面军来到杨殷街时,才把门打开,做了总指挥部。后来,红四方面军离开七里坪长征去了,国民党军把铁匠铺的大门锁了,还用厚木板夹封着钉上一尺多长的十几颗大铁钉,狂笑地说:“叫你再也打不开。”

跟铁匠铺斜对门的米店,因借过钱粮给红二十五军的,被国民党抄了家砸了柜台。得个米店的伙计们都跑得快哈,要不就活不了命的。

米店隔壁的杂货铺,是杨殷街的老户,爷字辈的叫戴心让,是七里坪有名的生意人。到了父字辈,生意发展到加工桐籽油、木籽油。生意做得红火。他家在杨殷街有五间房屋,两间是居家用的,其它的都是做生意的门面。生意好,缴了课税,交了摊丁费,国民党保安团又来收保护费。戴心让的儿子气盛,在与保安团争吵中,打起来了。结果是戴心让家不但经济上受了大损失,还把戴心让的左腿打得骨折。一家人对国民党恨之入骨。黄麻起义那年,孙子辈的戴季田,扛着铁锚子,跟着起义大军,从七里坪出发,一路上摇旗呐喊,冲锋陷阵。后来戴季田跟着起义军上山了。国民党放火烧了他家的房屋,杀害了他的父亲。过了一年后,躲下来的爷爷、奶奶、婆婆和那时进门不到一个月的孙媳妇,在邻居们的帮助下,在原址上搭建起两间房屋。

戴心让在街上的口碑好,街上做生意人之间如产生纠纷,都愿意叫他来劈这个篾。孙子参加赤卫军去了,儿子被害,街上做生意的人家,不是你送来油米,就是他送棉衣棉被。七十多岁的戴心让,晓得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就把桐木籽油加工的生意让给别人做,只帮助孙媳妇做米面和一些杂货生意。

孙媳妇秦米香是七里坪人,男人跟赤卫军走的那年,她才十七岁。米香手巧,又勤快,头上辫出来的两根又黑又胖的辫子一甩一甩地好看。她说话爱红脸儿,做起事来清清爽爽,来铺子里的顾客,多半是因为爱与她多说几句话,讨她那么的一个笑。街上有婆娘跟米香笑着说:“你冇看出来吗,好多人进你家铺子不是为了买东西哈,是为了看你的大辫子和脸上的酒涡哈。”

米香二十四岁那年,有人说她的男人是红二十五军里的人,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米香不信自己的男人会死的。她对爷爷说:“不要信别人乱说哈。爷爷,他说过的,打了胜仗,全国解放后,他一定会回来的哈。”她的奶奶哭瞎了眼睛,婆婆哭瘪了嘴巴。米香没哭,只是夜里在油灯下,纳男人冬天里穿的棉鞋时,重重复复地哼着那几句小曲儿:

哥哥你要当红军,

妺妺跟你贴了心。

四月的山花红艳艳,

八月的桂花思亲人。

 

哥哥行军走得急,

冬天来了身上冷;

棉鞋做了好几双,

妹盼哥哥到五更。

 

梦里的哥哥是棵树,

妹妹的心儿是根藤;

藤儿缠在树儿上,

缠来缠去生了根。

这小曲儿是说善书的长衫先生编唱出来的。他在走村过巷时,爱边走边哼唱着这支歌曲,七里坪山村里的好多女人偷偷地学会唱了。米香是在男人当赤卫军走后的一年后学会唱的。这支歌曲,米香哼了五六年,却一直没有盼到男人的音讯,只是在梦里和男人说过话,在梦里给男人送过棉鞋,在梦里向男人做个鬼脸的。别人说男人不在,米香没有哭,可是唱着歌曲儿却满脸的泪水流淌。

又过了三年,看着米香的脸儿瘦得像是渴了雨水的荷花,几次婆婆攥着她的手说:“米香,我的好女儿,我儿子对不起你啊,你听话哈,再找个合适的吧哈。”

听了这话,米香抹一把泪水,轻轻地摇摇头。

七十多岁的奶奶摸着她的脸说:“米香啊,米香,我把你当亲生孙女哈。你听话啊,让奶奶为你找个好婆家哈。”

米香哭出了声音:“不。不。”

米香二十七岁那年的冬月,爷爷戴心让去山里收购山货,挑着担子,在寒风里一悠一悠的,一没小心两脚在溜光凌上一滑,摔了个仰朝天。老人被人用板车送回来时,脚能动,也能自己端着碗喝点清粥。不想喝了几副草药后,腰痛不见好,还成了一个在床上不能起来的瘫痪人。

爷爷不能干活了,细脚奶奶和细脚婆婆看着出力气的活儿就叹气,望着事情来了就着急。一家人的重担溜到米香一个人的肩上。她认了命苦,却不叹气,不说累,在爷爷奶奶面前坚强地有说有笑,每天的事情跟婆婆商量过来,商量过去再定夺。她是一家人唯一的依靠,一家人唯一的希望。米香瘦了,瘦得脸上有一条一条细细的沟儿。

开春了,躺在床上的爷爷对她说:“米香,要请一个帮工哈,野菜出来了,得有一个吃得苦、会走山路的人去家家户户收购哈。”爷爷把这话对米香说了几次。米香不愿意请,怕加重家庭负担。奶奶叫婆婆去找一个帮工的。婆婆就当家请了一个,是爷爷的侄孙子叫黑狗。黑狗三十四岁,样子不是很灵光,但身体好,能挑能扛、能跳能跑。

黑狗吃得苦,也听话,他来后,挑水、打柴、进货送货、搬运货物、进山收购的力气活儿,都承担过来了。黑狗来了一年多,戴家杂货铺子的生意,兴旺得左右隔壁的店铺羡慕了起来。有人关注,就有人猜测。猜测一说出来,就像风样到处吹,到处钻。

街上有人说,黑狗是米香的爷爷为她找的上门女婿哈。

背后有人说,黑狗要讨好米香哈,能不吃苦吗?

有人说,米香也是该找个男人哈,可怜熬了十几年的寡啊。

这些话,零零碎碎地吹到了黑狗的耳朵里。黑狗乐呵地细心注意起米香来。他发现,米香生怕他冇吃饱,生怕他冇穿暧,每次进山收货,总为他耽心。有次,他挑着一担干珍珠花菜,在下山的路上突然下起雨来。他躲在山崖下大半天了,雨还是停不下来,没想到米香送蓑衣斗笠来了。他痴呆着,两眼被米香红朴朴的脸吸住了似的。米香用带来的油布盖住珍珠菜后,说:“走吧,一时雨不会歇的哈。”米香戴着斗笠穿着蓑衣走在前面,一句话也不说。这天夜里,米香送半壦子干姜红糖煎的汤水到铺子里给黑狗喝。米香看着黑狗喝姜汤,细声说:“黑狗,跟你说个事哈。我也听了些风言风语,也看出你的心思哈。你一心一意做事哈,不要乱想,你哥哥会回来的哈。”

米香走后,黑狗吹了灯,狠狠地打了自己的的脸。

在街的南头开饭馆的一个新县箭厂河人肖永旺,因常在米香家的铺子里买干菜,来往多,成了熟人。有几次,这个三十七岁的肖永旺,有心计地说上几句讨她好的话,米香都是耳旁风地一笑。笑可把还没有媳妇的老光棍甜漾得流蜜水了呢。肖永旺几次来买东西不是有意地多付钱,就是时常带来炒熟的蚕豆或瓜子,米香心里明白他的意思,不管他么样地诚心实意,她都是一笑地退过去,不占他一分钱的便宜,不欠他半两重的人情。世上的事,原来这样哈,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是想得到,而且越是觉得美好。那天下雪,街上的人都睡得早。米香从婆婆那里吃了夜饭后,回到铺子里也早早地睡了。这天深夜里,一直想着米香的肖永旺,鬼使神差地跑到她的铺子前,神兮兮地敲门。街上没有人走路,雪夜又没有风声,听着咚咚的敲门声,米香有些作慌。过了好一会儿,还听到掩捂着的叫喊声。她细听,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她突然想起自己的男人来。她穿紧衣服,摸着黑轻轻地打开大门旁边的小望窗。雪地里的人影,不是自己的男人。她犹豫着,外面还在叫喊。她还是问了一声:

“你是哪个哈?有么事呀?”

“啊,是我哈。”

她听出来了,是南头饭馆的肖永旺。“都关门睡瞌睡了,你来敲么事门哈。”

“我想,……我想进来跟你说哈。”

“你……你”

“你把门打开哈。”

“你快走。你再敲门,我就要喊人的哈。”米香关上窗板。

宁静的雪夜,几声狗吠,吓得肖永旺东张西望地宠着手,冻得痰掉鼻子流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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