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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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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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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渡埠头话闻堰旧时光

袁浦渡,在我小时候称为老渡埠,与闻堰渡隔江相望。两座渡口相互守望,看潮起潮落,看沧桑变化。

入夜时分,站在三江口北塘大堤老渡埠头,对岸闻堰镇高楼林立,华灯初上,一片璀璨。从高楼窗口透着夜的音符倒映在钱塘江里,素有“三江活码头”之称的闻堰古镇俨然蜕变成了现代都市的模样。

七八十年代,闻堰镇别名闻家堰。一条新市街,一条滨江路,三五条里弄小巷构成市井。钱塘沙上几个村子的村民都愿意从老渡埠过江去闻家堰赶集。

黎明时分,出了门,仰脸瞅,月亮不知躲哪去了,留下几颗昏昏欲睡的星星,守着迷蒙的天空。

熟悉的家园。在弄堂里,三拐二弯,便出了村。

路是泥路。路面上两条钢丝轮印向前延伸着,不知何处是尽头。牛背筋草,马尾巴草你争我抢霸占着路沿。

一担草绳,凝结着姐姐多日的辛劳与汗水,沉甸甸地压在父亲肩头。父亲头顶星星脚踩月色,疾步快走。扁担在肩头咯吱咯吱响着。我一路小跑,紧跟父亲,任由路边野草上的露水打湿了裤腿。时有受惊的田鸡慌不择路,纵身跳进稻田。沉甸甸的稻穗将阳光雨露,日月风尘装满肚子。

过虎啸庵,再往北就是老沙村。从后老沙踏埠头走上塘路。江面混沌一片,远处几颗亮点缓缓移动着。对岸隐约成一条黑黑粗粗的线浮在江面。

塘路上,石渣铺的路面,人踩车碾,凸起的石块,被磨去棱角,圆润了许多。拖拉机车轮碾压出的大坑,储着一汪汪雨水,清了又浑。

高一脚低一脚赶到袁浦渡口,天已亮。父亲额头挂满汗珠,在灯光照射下五彩闪耀。歇了担子,擦了把汗。去售票处,排队,买上一张五分钱的渡船票。上船时,父亲肩挑草绳担子,手牵着我。怕我踩空,掉进江里。我总想挣脱他的手,自己上船。

父亲宠养儿子,每次出门,总将我带在身边。

渡船甲板上已堆放着各种物品。青菜一把把用草绳扎起,整齐地码在箩里;葫芦,南瓜,豇豆层层叠叠,相互挤压着,招人心疼。菜都是自留地种的,青翠水灵。鸡笼内公鸡睁大眼睛,歪着头打量着,满脸好奇,似乎忘了打鸣。鸭子抻着脖子,将头伸出笼外,张着嘴,像在跟谁讨要个说法。一篮鸡蛋,一袋糯米,都是要被带去集市售卖的,换几个油盐钱。一辆自行车后坐用皮绳绑着两爿猪肉,中间横档上搭一只油兮兮的帆布袋,这是杀猪屠夫的车。

杀猪屠夫做着无本钱的生意,但也辛苦。凌晨二三点,便要赶去提前约好的农家杀猪。放血,褪毛,破肚,洗理猪肠,过磅,记账,收拾完,不知疲倦的载上两爿猪肉,赶到闻堰菜场。卖肉时,瞅着空档,要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油渣面,慰藉一下饥渴难耐的身子。近晌午,两爿猪肉才能卖完。屠夫收起肉摊,再回猪主人家支付猪肉钱。杀了猪的农户用这钱去扣小猪,买化肥种子,买农具,给小孩交学费,添置家什每一分钱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农家一般一年饲养两头猪,等还有一头猪养到可以宰杀,已到年脚边,那时就是杀年猪了。

渡船汽笛声响起,在江面回荡。

船头缓缓推开江面。

袁浦渡建在北塘江边,此处江面并不宽,渡船十五分钟就可到对岸闻堰渡口。闻堰渡建在钱塘江南岸江堤,却处在袁浦渡北面。因为大江不舍故土,回望家乡,在三江口折弯西行,形成了“之江”,也叫“浙江”。

上了闻堰渡口。粜米的,卖草绳的瞅准个空档,歇下担子,守在担后,等买主上门。不多时,讨价还价声,吆喝声,充斥码头。闻堰渡在喧嚣中醒来。

卖菜的,卖鸡鸭的,卖猪肉的,要去新市街上的菜市场买卖。

来糧米的大多是闻堰镇上的工人。他们在工厂里上班,赚的是工资,让人羡慕。可在买米时总是用手搓搓,用牙咬咬,五分一角的还价,显得谨慎小气。钱塘沙产的晚稻米,软糯可口。也有从萧山县城来的,不辞车马劳顿,为此而来。

草绳用双手搓成,慢且辛苦。从草垛里拣一捆稻草,拆散,操起一把,握着稻草梢头,使劲往木凳上抽打,给稻草松松筋骨。抽打过的稻草草衣松散,用手摞净,拦腰捆起,在水中浸泡半小时,晾干,用木榔头捶软,才成了搓草绳的材料。一张矮凳,一双手,一颗耐心是搓草绳的全部行头。坐矮凳上,屁股一侧压着草绳一段,双手合着两根稻草来回搓动,稻草搓梢头,再接上一根,如此往复,没完没了,单调枯燥。草在飞舞,绳在伸长。搓成的草绳被盘在屁股后面。两根稻草至此成了生死相依的兄弟。半天过去,回头瞅瞅,身后已有脸盘大的一堆草绳。转过身去,端坐着,摆开双腿,草绳被交叉绕在两只膝盖上,形成一个“8”字,中间再用稻草扎紧,用称过磅,五斤,称稍还高高翘起。手脚快的一个人一天可以搓成两个“8”字。攒够十个扎成一捆,两捆挑成一担,百来斤重,就可以去集市了。

搓草绳,也几个姑娘结伴的。在秀娣家廂屋里,大家围圈而坐,中间一只脚桶倒扣着,上面一台收音机咿咿呀呀唱着。越剧:《黄老虎抢亲》,《西厢记》,《碧玉簪》,《何文秀哭牌算命》;长篇评书:《隋唐演义》,《哪吒脑海》等等播啥听啥。手里搓着草绳还不嫌累,嘴里还要跟唱几句。合着搓草绳的沙沙声,寂寞与单调,枯燥与疲劳悄然而去。

买草绳的主,都是萧山围垦过来的。他们用黄草绳编织成草包。草包用来装土筑塘,围垦造田。

稻草缠绕均匀而又紧致,色泽黄亮,外观光洁无毛刺便是质量上层的好草绳。明眼一辩,父亲挑去售卖的草绳便是。买主开价每斤一角八分,父亲咬着二角不松口。讨价还价声中,太阳在渐渐升高。阳光告诉父亲,晒干的草绳份量要变轻了。大多数买主已买好草绳,绑上自行车后座,纷纷离去。草绳还未卖出手的父亲开始有些着急起来。又来一买主,开价一角六分。父亲有些失望:刚才一角八分都不卖。对方回应:头毛是头毛(刚才是刚才),咯毛是咯毛(现在是现在),啥圣光哉(什么时候了),开价一角六分还是看草绳还好的份上咯。傍边有人劝道:大哥,卖卖掉么好哉。宁(人)都快没了,挑回去么该西。好好好,一角六就一角六,卖给你。父亲在无奈中妥协。嘿嘿,“三个钱塘人抵一个萧山人”还真不是说说的。

买卖成交了。过磅,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钞票揣进口袋,总要犒劳一下。酒是父亲绕不过去的话题。

出闻堰船埠头,拐上滨江路。

滨江路其实就是钱塘江南岸塘路。一溜用木桩毛竹撑起的低矮小屋依堤而建,有洋铁皮盖的,有油毛毡盖的,歪歪斜斜,看似经不起风雨,却又执着地立着。木屋开着几间小面馆,小茶馆,杂货铺。沿滨江路往南,通往萧山义桥。

父亲在小吃摊买上半斤素牛肉,再进一家面馆,要一碗盖浇面,温上一碗黄酒。素牛肉归我,再匀半碗面条给我,这就是我念念不忘的闻堰味道。父亲用浇头下酒,边吃边喝,听着隔壁桌上没完没了的国家大事,家长里短。

吃了,喝了,用手抹一下嘴,出了面店。从滨江路踏埠头下去,右边是个公交站台。坐上322路公交车往北过钱塘江大桥,沿虎跑路便进了杭州城里头。

走过公交站,就是新市街。街与滨江路平行。柏油马路,平坦宽敞,蓝白乡间的隔离墩,立在路中央,两边供销社,百货商店,电影院,照相馆等店铺鳞次栉比。我眼中的城市气息就这么扑面而来。

我跟着父亲走进五金商店。父亲跟售货人要了把镰刀,用手指弹弹刀身,在声音里辩辩钢货,用拇指在刀刃上刮几下,试试刀锋。晚稻就要开镰了,得准备几把镰刀。

答应姐姐购买做裙子的花步在百货商场。商场是成排的楼房,玻璃墙,高大气派。里面柜台方方正正摆着,一格格,极规整。在柜台前东瞧瞧西望望,再摸摸口袋里卖草绳的钞票。寻到布匹柜前,各种花色布匹整齐地竖着,和营业员一起等侯着顾客。布一块块细挑过去,看中了花色,叫营业员取下来,放在柜台上,摸摸料子—“的确凉”,满意了。营业员摊开布匹,用柜台上标记的长度量起。裁多少?三尺五寸。好咯,三尺五寸。操起长长的裁缝剪刀。剪刀张开大嘴,布匹痛快地发出嘶的一声,便分了家。营业员折起布料,开了小票。父亲拿着小票去收银柜台付了钱,拿着敲上“现金收讫”章的小票,再回柜台取布。

出了百货商店。马路斜对面,基督教堂门口竖着高高的十字架,直直的指着天空。深灰色的墙面,一脸庄重。教堂里有钟声响起,门口有人停下脚步,用手在胸口画着十字,极虔诚。

闻堰菜场在新市街西段,卖瓜果蔬菜的,卖鸡鸭鱼肉的,都在这里交易。菜场大门口,拎着菜篮子,挑着担的,拉着钢丝车的,推着自行车的进进出出。来买菜的用手指掐掐南瓜葫芦的老嫩,用手捏捏鸡腿的肥瘦,在讨价还价声中,菜篮子渐渐变沉了。

回家的渡船上,甲板上摆放着从闻家堰采购的物品。嗷嗷叫的小猪,钢丝车轮用根木棍拖着,铁耙泥锹,镰刀榔头,脚箩扁担。还有挑着鸡毛换糖担子的商贩,自行车后座驮着萝卜干,大头菜的萧山沙地人,在渡船相遇,又在渡口散去。

渡船朝着钱塘沙的方向,船头击起的水花里,闪耀着童年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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