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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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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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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家渡

六七十年代,钱塘沙流传这样一句话:“钱塘沙廊廿八村,嫁囡勿嫁吴家村”。

为什么,是因为吴家村穷,吃不饱饭?不是。恰恰相反,吴家村在钱塘江对岸的小沙廊有二千多亩良田和百亩鱼塘。在善耕种、勤劳作的吴家人的打理下,一年收三季,年年五谷丰登,鱼虾满塘,从不缺吃穿。

吴家粮仓就是粮食丰产的一个佐证。

只是吴家人要到钱塘江对岸小沙廊去做农活,需从吴家渡过江,双枪大忙时节,渡船拥挤不堪,村民们怨声载道,过江坐船如劫难,险哦!谁愿意让自家女儿去种沙廊田,挤吴家渡。苦哦!

吴家渡见证了几代吴家人上沙耕种的艰辛与苦难;从五十年代的手摇木质渡船到现今的钢质汽渡船,更是记录着五代渡船的年月变迁。

夏日,暮色降临,江堤上的路灯亮起。晚饭后,吴家村民陆续来到江边渡口乘凉,闲聊,散步。三五成群,沿着江提护栏散布开去。

月光撒在江面,将吴家渡船包裹着。

阿奎侧身坐在江堤护栏上,一只脚架起,面对着江对岸。若要与他这样的农村老人打招呼,没有比递上一根烟更能拉近距离。阿奎摆了摆左手,转过身来。原来他的右手用纱布缠着,挂在脖子上。

我问他,“手怎么了?”

“美丽乡村建设,围墙被拆,晾在院子里的一块抹布被风吹到院子外。欲去捡抹布时不慎一脚踩空,左手去撑地面,骨折了。”

“要是再年轻十岁,不可能摔倒。”阿奎补充道。

我连连称是。

当年掌舵渡船时,铺船上作甲板用的水泥板,八百多斤一块,都是他与人抬上去的。渡船牵引着阿奎的思绪,让他有些感慨。双枪时光,天不亮出门,夜里十二点钟到家,一日没困几个钟头。时光过去四十年,阿奎谈起这些,语气里透出的淡淡的哀怨与无奈,连同夜风一起飘散在江面上。

吴家渡隐藏着几代吴家人的青春记忆。用笔尖触摸这段艰辛历史,是对上辈吴家人的尊重,是对勤劳善良村民的褒扬。

农村实行包产到户,原先的手摇渡船已无法满足村民与日俱增的过江需求,村长向村民发下誓言,用建吴家粮仓的态度与决心重新打造吴家渡船,再创吴家奇迹。

富阳里山买木材,萧山闻堰买船钉,南星桥买桐油……造船之事,村长亲力亲为。全村船匠应召而来,齐聚吴家渡;他们各司其职,拼木条,打船钉,嵌封条,刷桐油……夜以继日,奋力赶工。渡船赶在双枪前夕完工,半年的辛劳与汗水,终于换回这只载重上百吨的大木船。因为船在码头打造,没有船坞。如何让船下水,又是给村长出了一道难题。

日落时分,晚霞如血。

村长站在船头,夕阳将他身体拉长,一半在船上,一半映在江面。他用声嘶力竭的怒喊将劳作了一天村民留在了渡口。

夜潮涨起。

船埠头,人头攒动,村民围在船身四周,形成一圈粗而浓密黑线。人们双手搭着船邦上,身子弯成弓状,准备推船下水。迟来没有位置的村民,就用树杆伸向船底,三人一组,用肩抗着。前头的稍微弯腰,后头的伸直双腿。大家准备就绪,村长喊一、二、三,村民一起使劲,船身便往前挪一步。如蚂蚁扛鲞骨头。村长再喊,又往前挪一步。庞大的船身一寸一寸往江面移动。没有人抬头,没有人泄劲,听着村长的口号,使出劳累一天后仅存的力气。

他们众志成城,用双手推动着,用肩扛起沉甸甸的岁月。大船上承载着是全体吴家村民的期盼,缓缓下水。

“船屁股着水啦!”旁边看热闹的小孩喊道。

听到喊声,大家更是卯足了劲。排在前面的村民双脚已踩进水里,接着江水打湿裤腿,然后没过膝盖,慢慢地没及腰身,也全然不顾。船半身已没入水中,受水的浮力,推船变得轻松了许多。“大家再加把油!”村长用沙哑的声音喊出最后一句口号,“一、二、三!”船身应声滑入水中,离岸漂去。村长在船头向岸上村民打手作揖,鞠躬致谢,汗水与泪水交融,模糊了双眼。

木船上铺上水泥板,平整宽阔,钢丝车下船上岸如履平地。这水泥板就是阿奎与人抬上去的。船的尾部装上柴油挂桨机,机器响起,唱响了吴家渡船新篇章。

双枪如期而至。

早稻抢收,晚稻抢种。烈日当下,村民与时间赛跑。农作物的生产周期合着季节的更迭,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我家田多劳力少,每逢双枪大忙时节,父亲便请舅舅们来帮忙。

“渡船重新打造过了,有这三间厢屋大。”父亲在外公家厢屋里比划着,语气里难掩喜悦与自豪。外公外婆抚有三个儿子三女儿,我母亲是小女儿,排行老四。

天微亮。父亲起身,赶在头渡,趁渡船还空,拉起装着打稻机的钢丝车过渡。将钢丝车停在江对岸渡口,再坐船回来吃完早饭,天已放亮,此时,北岸船埠头已经排满等船过渡的钢丝车。舅舅到我家,他们便可与父亲只身过江。人到对岸,拉上钢丝车就可下田。

父亲说,这是笨鸟先飞。

日落时分,散落在田地间的村民拉着满载谷袋的或是打稻机的钢丝车,陆续往船埠头集中,准备过渡,下船了,再四散回到各自家中。吴家村与小沙廊就如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沙漏,吴家渡就是这个沙漏的瓶颈。

田间割倒的稻子用打稻机脱粒,再装入麻袋。先用人力将谷袋扛到停机耕路上的钢丝车上,用绳子绑紧,再将车拉回家。田间到渡口三里路,一车稻谷,上千斤重,压得钢丝车吱呀作响。壮劳力拉着车子,妇女小孩或挑着饭淘箩或推着车身跟着。

到船埠头,装满谷袋的车子已是里三层外三层排满整个渡口,一直延伸到塘路上。等着上船过渡。

渡船靠岸,船老大技术娴熟,船身与岸平齐。妇女现将饭淘箩担跳上船去,在船尾捡个空挡放妥,再上岸,跟在自家钢丝车后面推车。人们不顾左右,拉起车子向船上拥。在前面几辆车子能顺利拉上船将车身翘起,车尾搁在船甲板上,停稳当。

钢丝车下船上岸,推车的人手多,拉车人就省劲些,车子左右有人照看,少出意外,这时就体现出了劳力多的优势。也有同族门里的人碰到伸手推一把,算是帮了大忙了。

上船的钢丝车渐多,船身加重,吃水上升,船已低下码头一个台阶。本应等船老大移动船身,与岸平齐后再上船,偏有人壮着胆子,试图将几千斤重的钢丝车从岸上跃下去,结果控制不住,有车轮卡在船与岸之间的,有车轮挣脱车架的,后面推车人叫喊着慢!慢!慢!依然来不及,任凭怎么推,车子就卡住不动了。拉车人开始咒骂,骂女人没有,女人涨红了脸,用劲拨拉着车轮,依旧不动。前面拉车人恼了,用肩扛着车杆,使出了吃奶的劲,龇牙咧嘴的,将车身抬起,女人乘机将车轮拨上船去,再放下车身,车轮落隼,总算上了船了。更有甚者,车身侧翻,车轮落入水中,车身前头卡在船上,后半部架在岸上。车主人不得已,解开绳索,将谷袋一袋袋抱到船上,见缝插针,装上一袋算一袋,直搬得筋疲力尽,叫苦不迭。

喊声,骂声,混合在机器的嘚嘚声里,化着一缕黑烟,在江面弥漫。

船身已离岸三尺多,一人飞步跨上船,单脚踩着船舷,左手搭着船棚,右手拎着饭箩,身子悬在江上。这是谁家孩子?是“天亮祸水”。

渡船在两岸间来回,渡完最后一渡,夜已深沉,喧闹的船埠头回归宁静,只留下木桩上一只孤独的灯泡发着昏黄的光。阿奎将渡船停妥,系上缆绳,上了岸,灯光将阿奎的身影拖得老长。

夏日阳光毒辣。晒上两个太阳,田间的稻草已极干燥。人们将稻草捆起,运回家。烧饭,填猪栏,搓草绳,织草包,都是稻草的去处。

捆稻草方式有“掉头捆”“齐头捆”两种。“掉头捆”散乱而量多,“齐头捆”则小巧整齐。将稻草从田里背到机耕路上装车,我更愿意拿“齐头捆”。

运稻草也用钢丝车。车杠上装满稻草,车身后面还支二根竹杠,稻草一捆捆往上叠,实在叠不上去了,再将左右两根绳子扣紧。前面的人拉,后面的人推,从田里望向塘路,像个小山坡在移动。

船埠头已排满一个个小山坡等着过江。稻草车体积大,无法穿插,先来后到,略显次序。

稻草车过上渡船需要万分小心。若是船身与岸有高低差,钢丝车双轮不是同时上船,超高的车身更会倾翻。倘若翻在船上,卸了重装,还算运气。要是翻入江中,浮在水面,硬拉着车杠,由渡船拖着,到对岸,一人默默将稻草捞上岸,半天时间耗尽不说,还弄回一车湿稻草,满是晦气。

从“钱塘十八渡难过吴家渡”到“钱塘十八渡仅剩吴家渡”,历经了半个多世纪的风雨。我曾建议吴家村委在吴家渡修建一牌坊记录下这段艰辛的岁月,他们无动于衷。

而今我站在吴家渡口,见汽渡船从容往返两岸,汽车上船下岸平稳有序。吴家磐头绿影婆娑,凉风习习。江面波光粼粼,渔星点点。岁月将过去的苦难和艰辛尽数隐去,已难觅当年村民过吴家渡船时的慌张与不安,只是在渡口上空飘过的云和霞,依旧还能找到我童年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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