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小河自西向东将夷毛大山分成南北两半,这条河被称为夷毛沟。两山间距不足百米。山腰里住着几十户人。以前是一个生产队,现在是一个村民小组。这个村民小组除易姓和梅姓外没其他杂姓。一直以来,这里流传着一句不大对仗的顺口溜:“前世不修,嫁在夷毛沟,要得有饭吃,一天抱着石头抠。”夷毛沟这地方多石,村民的住房都是石头砌的。七八十年代,我们村子里的房屋大多是土坯房,要建一栋石房子,只有经济实力强的人家才能修建。咋一看去,还以为夷毛沟这地方很富裕呢。但从那句顺口溜不难看出,夷毛沟这地方缺土。农村人靠种庄稼吃饭,没土是不行的。于是山地里的石头都得抠出来砌在地埂边,一个石窠,一道石沟,只要里面有一刨土都被种上庄稼。
夷毛沟的男人找媳妇挺难的,女孩子都往外嫁。
舅舅家住在夷毛沟。我记得事起,每到二三月间青黄不接的时候,母亲用一个布袋满满的装上包谷荞麦,让父亲扛到舅舅家救救急。农忙时,舅舅一家也会来我家帮帮忙。
舅舅家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小我一岁。舅舅和舅母来我家帮忙,总是带上大表妹。大表妹来我家很勤劳,不仅帮着做家务,还到地里讨猪草。七八岁的表妹讨猪草是一把好手,一天她能讨好几竹篓。
农忙完,舅舅和舅母回去,母亲会把表妹留下多住几日。表妹总要等舅舅带口信催几次才依依不舍地回去。
我十岁那年,母亲和舅舅商量,把表妹许配给我。从那年起,表妹就不再来我家。农村风俗,未过门是不能往夫家跑的。
表妹许配给我后,每年我就多了一堂必修课——去舅舅家拜年。以前要么是父亲带着哥哥去,要么我跟着去。自从和表妹定了亲,去舅舅家拜年成了我的专利。
我去表妹家,表妹像换了个人似的。见了我总红着脸躲开,吃饭也不一块儿。她打了饭从锅里泡点汤就到外面去了。也不大和我说话。那时我还小,我总想让她像以前在我家时那样,和我一块玩弹杏核、捡石子什么的。可她总是躲着我。
我是喜欢拜年的。至于为什么去拜年,我没去想,我只知道拜年有好吃的。以前只去舅舅一家。现在除舅舅家外,还得去那些堂舅舅堂外公及表妹的舅舅外公家,一共二十家左右。那时我还小,父亲帮我把礼品背到舅舅家耍一两天就回去了。外公年岁还不算大,他带着我把礼品一家一家送。然后等着一家一家请我吃饭。吃完饭走时还打发点小礼物给我。这种打发是约定俗成的。八十年代初的农村还不太宽裕。更何况是在夷毛沟这样贫穷的地方。打发的礼物大多是鞋垫,经济条件好的会打发一双袜子。
我读初三那年,从《生理卫生》课本上了解,我和表妹属近亲,不宜结婚。我回家把这事告诉父母。母亲说:“你读书读成倒夹二(混蛋)了,什么近亲不能结婚,你看你堂二舅,他娶的媳妇就是他亲舅舅家的,他儿子还是知书达礼的民办老师呢。”母亲说的堂二舅的儿子,比我大十几岁,我得称呼他表哥。初中毕业中考名落孙山,回去夷毛沟当了个民办老师。在母亲眼里,那已经算是聪明的了——不聪明怎能当老师。我不敢说那位大表哥连中考都没考上,就是由于近亲结婚。我不知道近亲结婚与读书有没有直接关系,书上没有这样写。我若中考失败也许连个民办老师都当不了,因为我们村子里的初中生一抓一大把。在我那狭窄的生活圈子,我找不到近亲结婚孩子不聪明的例子来证明书上写的,我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去拜年。
那年正月初三,是父亲定好的我去舅舅家拜年的日子。吃过早饭,我悄悄溜出家门,和村里放牛的伙伴跑到背后山梁子去躲。父亲对每年出行是很讲究的,尤其是每年年初的第一次出行,他把一本黄历翻了又翻才定下来。我想,只要躲过初三这个最好出行的日子,我就不用去拜年了。中午时分,我正在和小伙伴们玩得欢,我大哥从后面提着我的衣领把我从地上提起来,老鹰捉小鸡般。我双脚乱踢。大哥说:“你老实点,规规矩矩的去拜年,要不然有你好看。”我央求大哥把我放下,他让我朝前。我不敢跑,我知道我跑不过大哥。
回到家里,父亲早已把一切准备就绪,命令我背上那些拜年货,他在后面跟着。拜完年,有好几家还没请我吃饭,我就匆匆回家了。我走时,表妹红着脸把一双鞋垫塞给我。我反手丢进我背的皮箩里。我那皮箩里已经收下了不少鞋垫——每年都如此,去的时后面条白酒之类的背得大汗淋漓,回的时候皮箩里全是鞋垫。我每年收的鞋垫总垫不完。我从这些鞋垫中挑选几双做得比较精致的自己穿,剩下的打发别人,每年总有族里的女婿来家里拜年的。
我在挑选鞋垫时,首先接触到的是表妹送我的那一双。那双鞋垫上绣了“友谊留恋,朋友再见”八个字。字迹娟秀,针脚密密的。以前表妹也送过我鞋垫,但都是普通得和其他人打发的鞋垫没有两样,都是在红布上用白线或蓝线作的葵花路。目不识丁的表妹居然在鞋垫上绣字,我惊叹表妹是如何把这几个字绣上去的,绣这几个字她又熬了多少夜?这时我发现“恋”字的心字底少了中间那一点。说实话,要是没有这一缺陷,这双鞋垫无疑是很好的工艺品。这一发现就像一个漂亮的女孩脸上有几颗雀瘢让人扫兴。我知道,这不是表妹故意的,她根本不知道这个字怎么写。要么是她比照别人的拓本时就是这样的,要么是她誉抄的时候把这一点搞掉了。不过现在于我,已经不重要了。我已无心留恋表妹。这无“心”鞋垫,好像是冥冥中安排好的预兆。
我上高中了,从高一到高二,我没去表妹家拜年,也没到外面去躲。高中生,按父亲的说法是以前的秀才,算是文化人。父亲对文化人是比较尊重的,他没怎么逼我。上高中学《生物学》我能从遗传学的角度一套一套地把没多少文化的父母说得理屈词穷。
我不同意这门亲事,打击最大的是母亲。原本以为“吃稀饭喝冷水——清(亲)上加清(亲)”的好事,却弄巧成拙。母亲常对我说,我要是不应了这门亲事,她将很难堪。以后舅舅家那边的人将不会到我家来作客。母亲将成了没有后家(娘家)的人。她说:“人要后家,狗要尾巴。”没后家串门的女人是悲哀的。说着说着,母亲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也许我是个不孝之子,我没有因为母亲的眼泪改变我的初衷。父亲见母亲流泪,曾威胁过我,要是我敢退了这门亲事,他打断我的狗腿。我便对父亲说,如果一定要我娶表妹,那我就不读书了。那时我学习还不错,考个学校跳出农门应该没问题。父亲权衡之下,认为为了母亲那几滴泪而失去一个能让他光宗耀祖的儿子不值,毕竟老岳家好几代人没吃官饭了。于是父亲就说,你先读书,读了书再说。当然,他最希望看到的,是我既能给他老人家争脸,又不让母亲流泪。
我没去拜年,在农忙时舅舅家一如既往地来帮忙。虽然心照不宣,但这层窗户纸未捅破之前,他们还没彻底绝望。
读高三那年寒假,我决定对这宗婚事做个了断。不在高考前做个了断,等我考上学校再提出来,我会背负陈世美的骂名。正好舅舅家要建圈养猪,捎信来请父亲去帮忙放线。我便对父亲说我也去。父亲疑惑地问:“真的吗?”我一本正经地说:“真的。”母亲脸上乐开了花,赶紧从屋里翻箱倒柜,想找点啥合适的给我带去舅舅家——我两年多没去了怎能空着手去啊。我对母亲说:“别找了,你找块毛巾给我,我带点东西去给表妹就行了。”母亲不知道我带啥给表妹,很开心地找了块新毛巾给我。
我突然去舅舅家,他们一家很开心,以为我回心转意了,对我特别热情。表妹也不再回避。好不容易才见到我,这重逢来之不易,她不想失去。
办完事,父亲回去了。父亲说我难得来,让我多玩几天。我爽快地答应。父亲走后,我找个机会对表妹说:“你过来,我有东西给你。”表妹红着脸跟着我来到屋外的墙角。我从怀里掏出裹得鼓鼓的毛巾递给她。她红着脸微笑着双手颤抖地接过去,小心翼翼地打开……
当看到那双她亲手做的鞋垫时,泛红的脸瞬间煞白,晶莹的泪珠在眼眶打了几个转,轻轻从脸颊滑落,正好落在那“恋”字的心字底上,给那无“心”的恋字添上多余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