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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早饭,唐宣璋就去了小区门口的超市,大包小包弄了一大堆回到自己的家,打开房门,有些颤巍巍地把那些东西放在客厅茶几上,然后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身子后仰,紧贴靠背,微微闭上了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唐宣璋家的客厅不大,但整洁优雅,陈设考究。方块地砖擦得一尘不染光滑如镜,所有的用具、摆设熠熠闪烁,昭示着这家主人的勤谨和清洁。茶几上放着老花镜和一本摊开了的《菜根谭》,沙发靠背上方悬挂着唐宣璋自己手书的郑板桥板的诗歌《竹石》——“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南西北风!”。很多人喜欢郑板桥的“难得糊涂,”他却更喜爱这首《竹石》,在他心中差不多就是做人做事信条的地位。
客厅里氤氲着一种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的确能实实在能感受到的书卷气,与男主人儒雅形象搭配得天衣无缝。唐宣璋虽然已经八十岁了,但是并不显老,依然像年轻时那样讲究、那样注意仪表,一头银发尽管有些稀疏但一丝不乱,手背上虽然出现了老人斑,指甲却修剪得十分整齐光洁。
房子是女儿女婿几年前给买的,本来唐宣璋是住在乡下的。唐宣璋当了二十年的农村中学校长,一直认为住楼房生活不方便,不愿意到城里居住,女儿女婿执意让他们老两口搬到城里住,说毕竟年龄大了,万一有病有灾,可以方便照应。搬进来之后没多久老两口还真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昨天早上,女儿女婿去了上海,到他们自己儿子儿媳那里去了。没想到他们刚走后不久,唐宣璋就接到了电话,听筒里是一个非常陌生的男性声音,说:“老师您好,我是您的学生孙达胜,四十年前初中没毕业就退了学的那个,老师还有印象没?我和我爱人明天一早去您家里看望您老人家,……我已经打听清楚了您的住址,也知道您在家没出门,您可千万不要拒绝呦!”
唐宣璋吃了一惊,这个孙达胜可是离开学校后从来没跟自己联系过。于是回答说,我有什么好看的,一个糟老头子。孙达胜说,老师这样说,可是有些责怪学生我了。这一晃四十年了,一直没跟您见过面,学生心里不安啊!唐宣璋本来想再责怪他几句,一想这孙达胜现在也是社会知名人士,而且毕竟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就把涌到嗓子眼儿的几句硬词儿咽回到了肚子里,答应了他。早晨一起床,忽然想到怎么也得买点水果什么的,要不干坐着,说话是有些尴尬。吃完饭把筷子一推就下了楼。
哎!没办法,这女儿女婿不在家,什么事儿都得自己亲自动手。唐宣璋叹了口气,心中暗想。
唐宣璋站起身来,缓缓地踱到了阳台上,抬头看着窗外空漠的蓝天和疏疏落落的白云。陷入了思索。
这个孙达胜,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四十年一直是有意躲避我,怎么就忽然想起来看我了呢?唐宣璋看起来仍是几十年如一日的沉着镇静,内心却起了波澜。
唐宣璋从容镇静的风度是出了名的。
1979年他恢复工作调到石佛寺联中当校长。学校离县城远,校纪废弛,经常有社会上的混混进去捣乱。就在他上班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一个社会上很有名的混混进了校园,追打一名学生,学校的一个年轻老师杨建看见了,大声呵斥,想制止他们,对方竟然从口袋里掏出了刀子,比划着说,我看谁敢管!杨建不敢上前了,拼命喊抓住这个流氓。那个小流氓说,你才流氓哩。杨建说,我这个流氓就是不让你们这些流氓走,但是就是不敢靠近。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唐宣璋走了过来,他步履沉着坚定,眼睛直视着对方,径直走向这个小流氓,仿佛没有看见他的刀子一样,对方竟然不敢面对唐宣璋的目光了,把刀子放回了口袋。唐宣璋抓住那个混混的衣领就把他拖进了办公室。
其实唐宣璋是一不留神在从容镇静中处理了一个这个学校一直难以解决的难题,从这以后,就没再出现类似的情况。
过后杨建佩服的得不得了,说校长您真行,我们都为您捏了把汗呢,你咋就那么从容镇静,不怕他的刀子吗?唐宣璋笑了笑回答说,不怕是假的,我是没办法,我是校长,没有退路了。你不怕,对方就怕你了,这叫邪不压正。
当然,其他很多看起来很难解决甚至无法解决的事情就在他按部就班,从容镇静中解决了。当时学校条件极差,许多教室漏雨,教室里只有老师的讲台的是木质的桌子,学生的课桌都是土坯砌的,板凳是学生自带的;再就是教学秩序混乱,教师队伍不稳定,学校的成绩一直排在全县同类学校的下游。唐宣璋见招拆招,两年下来,学校各个级部的成绩竟然都在全县名列前茅,而唐宣璋总是一副沉着冷静、气定神闲、从容不迫、泰山崩于前而不惊的样子,在一些人眼中简直成了神人。
乡里趁热打铁,把初中毕业的尖子班安排在了他们学校,说是尖子班,其实只有一半的同学是从本乡其他初中学校选拔的,另一半是复读生,很多甚至是读完高中后又回来复读的,也有原来中断了学业在家已经劳动了几年又回来的。唐宣璋亲自带这个班的物理课,按说唐宣璋完全可以不代课,原因是当时他们这个学校师资力量奇缺,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喜欢课堂。孙达胜就是这个班的学生,可惜的是他中途掉队了。
2
“天都这么冷了,出去也不穿上外套。那个孙什么来着,你那个学生?自从接了他的电话,你就开始乱套了!哎,你不是一直拒绝学生到家里看你吗,这回怎么了这是?”老伴从厨房里走出来,对着他一通嘟囔。
“孙达胜!”唐宣璋回答:“曾经跟咱女儿是同班同学,初中没毕业就离开了学校,离开学校四十年从来没跟我联系过,他现在是省城有名的地产商。哎,我还真的有些累了,你帮我洗洗水果呗?”
“天爷,你这是怎么着了,喜欢上傍大款了!我怎么没听女儿说起过有这么一个同学?”老伴一边忙活一边说。
“我昨天还真的跟女儿通了电话,她说有印象,但早忘了他长什么模样了,我可是对这个孙达胜记得清清楚楚啊。”
注意到孙达胜这个学生,就是唐宣璋在尖子班上课的第一堂课上。唐宣璋讲课时激情迸发,活力四射,语言风趣,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场,学生们爱听他的课。
那天讲着讲着,唐宣璋忽然停下了,目光停留在前排一个学生身上。
这个学生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的同位连忙推醒了他。
“站起来!”唐宣璋一脸严肃。
这个学生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他个子不高,和当时同龄的孩子一样身材单薄、面带菜色,长了一个硕大的脑袋和一双滴流乱转的眼睛,头发乱蓬蓬的,上衣很不合体,有几个非常显眼的大补丁。
唐宣璋没有立即问他话,而是盯着他看了几分钟。没有人能扛得住他的目光,做错事的学生面对这样的目光,一般是开始是躲避,然后就会低下头,有些竟然会抽抽答答地哭了。这个学生脸上竟然是一种满不在乎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害怕的意思。
“叫什么名字?”唐宣璋问。按照他的经验,这不应该是一个优秀的学生,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混到尖子班的。
“孙达胜。”对方回答得倒也干脆利落。
“怎么睡着了?说说,是昨晚没休息好,还是我讲的不好啊!”唐宣璋眯了眯眼睛,说。
“都不是。”
“那是为什么?”唐宣璋声调提高了。
“因为我已经会了。”孙达胜。
“会了?很了不起,那你上台把这道题解一下吧!”唐宣璋双臂抱在胸前,面带嘲讽。
孙达胜晃晃身子,扭扭脖子,走上了讲台,拿起粉笔写了起来。
所有的同学都屏住呼吸,注视着孙达胜,教室里很静,粉笔与黑板摩擦的声音显得格外地大。
唐宣璋依然面带嘲讽地看着他。
他竟然把这道题做出来了,而且丝毫不错。
放下粉笔,孙达胜头发蓬乱的大脑袋晃动了一下,显然有些得意。
唐宣璋皱了皱眉,心里闪过了一个念头——这个学生要么是复读,要么就是绝顶聪明,二者必居其一。
“回你的座位吧!不过教室是上课的地方,不是睡觉的地方。以后要注意。”唐宣璋对他说了一句之后,继续上课。
3
从外貌上看,孙达胜早已经没了少年的模样,唐宣璋无法将如今这个戴着眼镜,举止斯文、神情稳重的中年人和当年那个头发蓬乱的少年连在一起。当他们的手握在一起时,唐宣璋明显地感觉到了孙达胜手上厚厚的老茧,他应该是吃过苦的,唐宣璋想。唐宣璋了解到的孙达胜近几年的情况,基本上都来自杨建。“我当时就觉得这个孩子了不得!”提起孙达胜,杨建总是眉飞色舞,啧啧称赞。杨建说他生意做得红火,热心公益事业,没有什么负面的传闻。唐宣璋忽然感觉内心热乎乎的,有一种想拥抱一下对方的想法,但只是心里想想而已,没有付诸行动。
“这是我的老婆,小白。嘿嘿,绝对的原配。”孙达胜把身后一个长相端庄、衣着时尚手里提着东西的中年妇女介绍给老两口,然后向他老婆介绍唐宣璋夫妻:“这是我最崇拜的、对我人生影响最大的、我的偶像、我的老师、老校长唐老师,这位是师母。”
唐宣璋心里五味杂陈,到底是在社会上打拼多年,非昨日可比了,这几句奉承话说的!唐宣璋微微笑了笑,说:“这个可真的有些过了,我只教过你几节课,不敢奢望其他,你还能承认我是你的老师我就满足了。”
孙达胜一边说着“老师真会说笑话”,一边在沙发上落了坐。
夫人和孙达胜老婆虽然是初次见面,倒是一见如故,互相夸着对方,手拉手进了里屋。
孙达胜忽然又站了起来,深深地对着唐宣璋鞠了一躬,说:“我还是得先给老师道个歉,四十年前……”
唐宣璋微微皱了下眉:“这个就更没有必要了,四十年前你还是个孩子,即使是真做错了什么事儿,也应该原谅啊!我那时年轻,处理问题也欠缺得很。况且过去这么多年了,说点儿别的。”
孙达胜坐下了,给唐宣璋和自己倒了杯水,把杯子捧到唐宣璋面前,放下,然后轻声说:“老师,这个还真的绕不过去,四十年前那件事儿,对我来说一直是块心病,您老人家心里面也应该是个疙瘩。这个道歉必须有。”
“心病这个词儿还真的有些靠谱,我们应该有类似的感受。都四十年了,你怎么忽然想起这件事来了?”唐宣璋笑了笑。
回到办公室,唐宣璋立即找这个班的班主任要了孙达胜的资料。班主任正是那个当年和小流氓纠缠的杨建老师。
这个学生竟然不是复读生,入学时的成绩虽然不是最好的,但是总体不错,数学和物理竟然都是满分。
“孙达胜嘛,这个学生我熟悉,初一初二我教过他,也是他的班主任。特别聪明,有时遇到难解的数学题,我都想不出来办法,他却总能解决。缺点就是有些能不够、能豆子!说实话,我是不大喜欢这个学生。”
杨建说起了孙达胜读初二时的两件事儿。第一个是当时杨建感觉孙达胜学习成绩还可以,就让他当了班长,有段时间乡里各村轮流放一个很精彩的电影——《小花》,上晚自习时一些学生就坐不住了,挨村追着看。杨建就把管理纪律的任务交给了孙达胜,第二天晚自习时杨建到班里一看,果然纪律比以前好多了,就想找孙达胜表扬他一下,没想到孙达胜不在。后来才知道,他把其他学生都稳住了,让他们好好上自习,自己却跑去看电影了。杨建很生气,就把他的班长给免了。
另一件事是一个星期天,杨建在学校值班,听到哗啦一声,急忙跑出去看,发现一间教室的玻璃被打碎了,不远处孙达胜正在和他的一个同学吴能跟没事儿似在一起说话,杨建就走了过去,说孙达胜呀孙达胜,一直认为你是个好学生,没想到您干这样的事儿,打碎学校的玻璃!吴能说不是我们干的,要是我干的,我就是王八孙子!孙达胜接着说,不是我们干的,谁诬赖我们谁是王八孙子。杨建当时那个气呀!
唐宣璋噗嗤一声笑了,说:“这个孙达胜还挺有意思的。”
杨建有些委屈:“校长你还笑,孙达胜这是在骂我哩!”
唐宣璋继续说:“这第一件事情,你处理的基本得当;第二件事你的判断还真有问题,一般情况下,打碎玻璃的那个人要么逃跑、要么藏起来,不会跟没事儿似的在一起说话。”
周六,唐宣璋在办公室备课,女儿姗姗在一旁做作业——唐珊珊和孙达胜是一个班级,品学兼优,每次考试都是班里的第一名。唐宣璋就顺便问了一下孙达胜的情况。姗姗回答说,挺聪明的,就是忒能显摆。课下很多学生都找他问问题,跟医生坐诊一样。
唐宣璋开始留意了这个学生。有一次课间休息,唐宣璋站在教室后面的窗外偷偷观察。果然一个年龄比孙达胜大得多的同学拿着课本找他问问题,孙达胜解释得头头是道。末了那个学生夸了他一句,你比杨建老师厉害多了!他回答说,哪里哪里,还是杨建老师厉害,你看人家那风度,紧接着他挺胸凸肚,倒背起手,开始模仿模仿杨建讲课:“这个问题很简单,也很重要,往往呢,在考试的时候就会出现,因此呢,必须呀,背会!不背就不会,不会考试的时候就得作弊,作弊就得扣分,扣分就得考零蛋,考零蛋就是不及格。”腔调和动作学得还真的是那么回事儿,内容有一点儿贴谱,但大部分肯定是孙达胜编的。杨建老师的课唐宣璋听过多次,有些逻辑混乱,但绝对没有那么夸张。教室里的学生笑得一塌糊涂。就又有学生说,你都快赶上咱校长唐宣璋的水平了。孙达胜回答说,校长那是让咱们大家给神化了,其实无所谓,不过是凡事提前做功课,做得扎实一些而已,没什么了不起。唐宣璋心里说了句:狂妄!但是细想多少还真的有一点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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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嘛。其实从我离开学校的第一天起,我就想着一定得找个合适的机会,看看您老人家。一开始是真的不愿意见面,后来是不敢见面,再后来就有些犹豫,见面究竟要做什么,当年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再提起来,会不会您会更生气,会不会引起新的误解?因此就拖着,竟然拖了四十年。”
唐宣璋笑了:“不能再拖了,再拖我这个人就没了,你想见也见不着了。能来看看我,我就很满足了。当初你如果回来读书,也许不会像今天这样风光,你现在是成功人士嘛!”
孙达胜摆了摆手:“这个成功人士,真的谈不上。想当年刚离开学校那会儿,我就想着,一定要混出个名堂来,也就是通常意义的成功。后来就发现,所谓的真正意义的成功是不存在的。一开始在省城打工时,感觉就像一片在枝头随风摇摆的树叶,随时有被吹落的可能,后来有了点成绩,就有点像大海中的航船了,看起来好像是比较风光了,其实更加危险。因为树叶即使离开枝头,也还是树叶,船如果翻了那可就可能是粉身碎骨了。”
唐宣璋说:“我想,你心里啊,还是没有真正把我和杨建老师放在老师的位置,怎么就不能找个机会说开啊,多大点儿事?这一直不说开,反而成了大家的心病了,当时的情况,误会和误解的成分多一点,所有的人包括你的杨建老师都没有恶意,只不过事情弄拧巴了,杨建过于主观,而我先入为主,害怕杨建把事情搞砸了,就找你谈谈,想了解下情况,没想到你自作聪明,抢先出击,事情就有点儿乱了。类似情况我经历过很多,并不感到奇怪。但是挨了我一顿批评,就招呼不打离开了学校,说走就走了,事情没下文了,就真的成为我的心病了。”
孙达胜说:“难得老师记得这么清楚。”
杨建的教学参考书丢了,翻箱倒柜地找,几乎问遍了所有的老师。
唐宣璋知道,教学参考书对杨建来说非常重要,他是那种离了教学参考书就没法讲课的人。就开始过问这件事。
“你好好回忆一下,都去哪儿了,平时你挺谨慎的啊!”唐宣璋说。
“我怀疑是孙达胜拿去了,你想,他平时肯定是经常看我的教学参考书,要不怎么比我厉害?”杨建咬着牙恨恨地说。
“有依据吗,你问他了吗?”唐宣璋说。
“问了,他不承认”杨建回答。
这个杨建啊,还真的有些问题。如果没有十分的把握,是不能先认定就是孙达胜拿的,根据唐宣璋对杨建的了解,他的问话的尺度是掌握不好的,遇到孙达胜这样的学生,很可能会引起误会,越弄越糟。唐宣璋这样想着,于是说:“这个事情你处理的有些莽撞,这样吧,你让他来我办公室,我和他谈一下。”
孙达胜走进校长办公室时依然是那种蛮不在乎的表情,没等唐宣璋说话,他就先说话了:“我知道校长您为什么找我。”
“为什么?”唐宣璋本来想和他耐心谈谈,看他这么说,就来了兴趣。
“您是想知道杨老师的教学参考书让谁偷走了对不对?”紧接着他放低了说话的声音,表情变得有些神秘兮兮:“这个教学参考书不是我拿的,但是我知道是谁拿的。”
唐宣璋明显地感觉到这个学生在耍小聪明,他想看个究竟,于是顺水推舟,说:“谁,你说一下。”
“唐珊珊。”孙达胜一字一顿地说。
唐宣璋脑袋轰地一下,一股无名之火从内心升腾起来,这个孙达胜显然是在胡说八道。但是唐宣璋毕竟是唐宣璋,他的表情竟然看不出一点点慌乱,说话的声音也依旧平缓自然:“唐珊珊是我的女儿,我能确定这书不是她拿的。不过,我还是想听你说说,你为什么诬陷她。”
“很简单,你们能诬陷我,我就能诬陷她!再说,你凭什么就确定不是你女儿拿的?”孙达胜两只眼睛瞪得溜圆,看着唐宣璋。
唐宣璋平静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孙达胜。两个人对视着。
几分钟过后,孙达胜撑不住了,慢慢地把头低下了。
“是有些小聪明,但是你的聪明还不够啊!”唐宣璋依旧平静地说:“我还没问你,你怎么就确定我就是问参考书的事儿?”
孙达胜不再说话了。
唐宣璋忽然就提高了声调:“你自以为聪明是不是,你这是小聪明,漏洞百出地小聪明。”
唐宣璋发起了脾气,没有人见过校长发脾气,他总是温文尔雅不动声色游刃有余地把事情处理完了,既然不用发脾气就能把事情处理的严丝合缝,那么发脾气又何苦来呢?看来是真的急眼了,这脾气已经到了不得不发不能不发的地步。唐宣璋发起脾气来如大河奔涌,具有一泻千里的逼人气势,但是章法不乱,内容曲折错落、含蓄有致、深入浅出,有着其他老师难以企及的高度和难度,里面一不留神有诸如:“才能重要,人品更重要,如果没有人品支撑,即使才能再出色,也走不很远!”类似这样深刻的格言警句。
几个老师在窗外偷听,他们很想知道校长发脾气是什么样子,这里面就有班主任杨建。杨建一边听一边反思,发现了自己的差距,如果是自己,肯定也会发脾气,而且,声音会比校长高得多,貌似比校长更厉害,但内容肯定空洞得多,逻辑混乱得多。校长就是校长,不服不行。
但是唐宣璋忽然停了下来,再一次盯着孙达胜,发现孙达胜一直没有抬头,而且有低得更加厉害的趋势。看来自己发了这通脾气可能有作用了,但是毕竟感觉有些失态了,于是声音放缓,说:“你也说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孙达胜抬起头,唐宣璋至今依然清晰地记着那张泪流满面的脸,两眼释放的是执拗、不肯屈服的光:“我的人品有没有毛病,不是你说了算的。这个学,我不上了,我要让你看看,我究竟能走多远!”
唐宣璋吃了一惊,但很快就镇静下来:“没有人有权利剥夺你受教育的权利,包括你自己。你回去吧,静下来,好好想想我今天说的话,想好了,过来找我!”
孙达胜调转头一声不吭地走了。
杨建走了进来,还没关上门,就迫不急待地说:“我都听见了,太过瘾了,这样的学生,就是欠修理,也就是校长您能修理了他。了不得他了,他以为他是谁啊!你看你看,你,他都有些不服……”声音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兴奋。
唐宣璋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杨建感觉自己哪里好像说的不对,就停下了话头。
停了几分钟,唐宣璋缓缓地说:“杨老师啊,你的工作方法还是太简单啊!”
“那是那是,我好好反思,好好反思。”杨建挠了挠头皮。
唐宣璋把目光移向别处,根本没有看杨建,说:“这样,你这几天要关注孙达胜,每天都要向我汇报他的情况。”
当天,下了晚自习,杨建向唐宣璋汇报,孙达胜一切正常。
第二天,孙达胜没来上学,也没请假。
第三天,孙达胜还是没来上学,唐宣璋感觉事情不对,对杨建说:“走,咱到他家里看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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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宣璋喝了口水,接着说了句笑话:“你的所作所为,有点像刘宝瑞说的那个单口相声,一只鞋脱下来‘咣当’仍在地上,第二只反而没动静了,弄得楼下那个邻居一夜没睡!光等第二只鞋了。我比那个人更邪乎,这一等,叫我等了四十年。”
“对于你,我是寄寓了很大希望的,你离开学校的次年,你们这个班有15人考上了中专,其他全部考上了县重点高中,名列全县第一。当时你们的班主任杨建激动得不得了,我却感到非常遗憾,因为这里面本来应该有你的。我现在都没有完全弄明白这里面真正的原因。你说说看,到底是什么原因。”唐宣璋声音里有了感情的成分。
孙达胜发现老校长的目光依然像当年一样锐利,当年他面对这样的目光虽然内心有些忐忑,但毕竟是敢于和他对视的。或许他是当年自己同学中唯一一个敢于和校长对视的学生。这次竟然低下头避开了。在唐宣璋面前,孙达胜竟然一点也找不到房地产老板的优越感,比当年更像一个小学生。
“怎么说呢?确切地说,我离开学校的真正的原因和您那次批评我没有任何关系的,这里面的原因,一是父亲去世了,自己作为家中的长子,迫切想挣钱养家糊口。二是总觉得自己有些小聪明,我们家是匠人世家,我从小就跟着他学了一些东西。算是具备了一些谋生的本领吧!”
“皮相之语!你是对自己极端不负责任,同时也是对你的家庭和师长极端不负责任。我不相信,当年你的那点儿本领能支持你当年谋生吗,你当年出去打工取得的收入真的能改善你和你的家庭生活状况吗?恐怕没那么乐观吧!你发财发迹是近几年的事儿,这我是知道的。”
唐宣璋忽然就发了脾气,和四十年前的那次呼应了。
“这咋还急了呢?这也不是你的风格啊,孩子们大老远来的,好好说话不行吗?”妻子推开卧室门,探了探头说。
孙达胜的家就在村口,很好找,看起来差不多时这个村最破的院落。大门上落了锁。紧靠着他家的一个半大孩子说,这家的主人下地了,答应去喊一她。不大一会儿,一个神情憔悴的中年妇女慌慌张张地走了过来,自我介绍是孙达胜的母亲。她用钥匙打开大门,带着他们穿过有些杂乱、晾着床单和衣服、有浓重的潮腥气和鸡鸭粪便味道的院子,进了陈设极其简单的堂屋。
孙母说:“那天早上回到家,他就趴在床上哭了一个上午,下午就跟我说,这个学他不上了,这就走,去省城投奔他本家二叔去,打工挣钱,也不知道怎么啦,他也不说原因,我说,这样不行啊,孩子,我怎么向你死去的爹交待啊!我是答应他的,把你和你妹妹供出来的啊!可是这孩子说什么也不回学校,晚上就坐火车走了。这到底是怎么了这是?”
杨建想说什么,唐宣璋一挥手制止了,说:“没什么,可能有些误会,你想办法跟他说,让他回来继续读书,我和杨建老师都欢迎他。”
稍停了一会儿,唐宣璋又问:“孩子的父亲什么时候没的,孩子以前有过退学的念头没有?”
孙母回答“去年春天去世的,那时候,他就整天嚷嚷着退学,回家挣钱养家,我好说歹说,他才不闹了。没想到这次,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了,干脆就不去了,走啦,这可怎么办!”
回学校的路上,两个人骑着自行车,一声不吭地朝前走,秋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落叶在空中如纷飞的蝶群,空气中浮动着树木的馥郁芳香。唐宣璋对这段记忆,有一个刻骨铭心的印象。
大概是想打破这沉闷的气氛,唐建说:“怪不得呢!这小子早就有退学的打算,这就怪不得我们了,我们这家访也做了,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不过也好,这样的学生,虽然学习不错,离开学校,也算少了一个害群之马。”
杨建忽然感觉眼前冷飕飕的,一抬头,发现唐宣璋锥子似的目光在刺向他,于是不再说话。
二人默默地向前走着。
从孙达胜家里回来几天以后,杨建磨磨蹭蹭地来到唐宣璋办公室,有些难为情地说,书找到了,是回老家时忘在了父母的家里。
6
看到孙达胜没有说话,稍停片刻,唐宣璋又说:“其实,后来我很少和别人提到你是我的学生,但是潜意识里是去不掉的,大概就是心病的表现吧。我经常做梦梦见你,你刚离开学校的时候就是梦见你如何如何流落街头、饥寒交迫,后来你发达了,就梦见你破产了、被抓了类似的事情。”
“看来老师是一直牵挂着我啊!”孙达胜轻声说。
唐宣璋说:“那年春节,我独自一人去了你家,想着过春节你总该回来吧!你竟然真的没回来,我想你是真的有意在躲避我,不想跟我见面了,于是就给你写了封信,交给了你的母亲,让她交给你一起打工的同伴捎给你,也不知道捎到了没有?”
孙达胜回答:“我刚出去那阵儿,确实挺难的,和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样,那种生活是残酷的,有一种逼着你不得不随波逐流的力量,我当时的感觉好像走入了一条黢黑的隧道之中,不知道这条隧道有多长,通向哪里。很多时候,我真的想到了回去继续读书,不过那个时候我有一种奇怪的虚荣心,认为开弓没有回头箭,回去了就抬不起头来了,就打消了这种念头。信我是收到了,不过一开始不敢看,怕看了控制不了自己。后来读了,而且反反复复读了很多遍。我把您的这封信带来了。”
孙达胜从背包里掏出了一个有些破旧的信封,递给了唐宣璋。
信的大体内容唐宣璋还依稀记得,但是具体词句已经忘记了。唐宣璋接过信封,戴上老花镜,取出信纸,摊开,读了起来。读着读着,唐宣璋的眼睛湿润了。
信是写得很短:
孙达胜同学你好:
离开学校,不知你打工的日子过得怎样,苦吗、累吗?你是个优秀的学生,老师是真诚地希望你能回来完成自己的学业,毕竟在社会上立足,一定的文化基础是必要的。
当然,你有选择你人生道路的自由,但老师诚恳地要求你要做到这两点:一是一定要坚持做人的底线,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二是即使离开学校,但一定不能放弃学习,学会令自己能够安身立命的本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这两点你一定做得到。
书已经找到,是你的杨建老师疏忽的原因,在此,我和杨建老师给你道个歉。我想你应该明白我和杨建老师都没有什么主观恶意。这件事还有另外一层意义,就是生活中误解和误会会时有发生的,必须掌握一定的心理抗压能力,否则很难适应这个纷繁复杂的社会。
诸事繁冗,草草而就。希望你能理解老师的苦心
您的老师:唐宣璋
孙达胜说:“老师您的信就是这个隧道中的一点点光亮,我是一直把这封信带在身边的,基本上算是我做人的原则。我这几年取得了一点成绩,归根到底还是老师教育的结果。”
“我也反复反思了自己,四十年前,我是故意用自己的小聪明戳您的痛处,而且把您的女儿唐姗姗扯了进来,确实不地道啊!这也是我不好意思和您联系的原因之一。”孙达胜低下头,显得很谦恭。一点也不像一个老板的样子。
唐宣璋陷入了沉思。
渐渐地,两个人的谈话融洽了,孙达胜开始讲自己的童年、自己的父亲、自己打工的经历。孙达胜口才很好,讲起自己的经历绘声绘色。
“我干过最苦最累的活。有过日进斗金,无限风光的日子,也经历过频临破产的煎熬,生意场上的起起落落,个人和家庭的跌宕起伏。”孙达胜说。跟进的当然是比电视剧都精彩的一系列故事。唐宣璋听得非常认真,经常插话,时不时还会伴着叹息声或者爽朗的笑声。
聊着聊着就过了十二点了,孙达胜说,中午我安排好了,出去吃。
唐宣璋说,这个可不行,在我家吃,有什么吃什么。
孙达胜说,行,那我让你侄媳妇动手,让你瞧瞧她的手艺。
唐宣璋感觉通体舒泰,四十多年内心淤积的东西一扫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