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观景赏文,都讲究一个“趣”字,他们所说的趣,指的是欣赏者和欣赏对象之间能够产生共识和共鸣的一种审美理想或者审美情趣,与“神”或者“韵”更加接近,和我们日常讲的”趣味儿”大体一致,和我们日常说的“有趣儿”也有那么点关联,但不完全一致。
趣需要走心。明代文学家袁宏道是个知“趣”的人,在《叙陈正甫会心集》一文中他用摇曳多姿,情趣盎然的文字写出了他对“趣”的理解,可谓切中肯綮:“世人所难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一语,唯会心者知之”。他的意思是“趣”这个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只能用心体会,语言的功能有限,说不大清楚。他提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性灵说,大概也是走心的意思。
欣赏者和对象之间能产生共鸣,走心是必须的,俞伯牙“曲每奏”,如果没有“钟子期辄穷其趣”。那么他的演奏就与弹棉花相近的效果了。心有灵犀,方能一点通,这个恋爱中的男女最明白这个道理,这边一个眼神递过去,那边会心一笑,趣已在其矣。鸡同鸭讲是不行的,周作人的那段“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是极有趣味的文字,倘若有人非得争辩“在楼房玻璃窗下,纯净水泡红茶,弄他五六个人,边喝边打牌,岂不更加来劲!”那就只能对他呵呵了。
曾经看过刘欢和崔健在一起的一个综艺节目,二人对唱歌是走心还是走技巧有争论,基本上算是关于艺术不同趣味的争论,刘主张走技巧,崔主张走心。我比较倾向崔,真正好的流传久远的作品无疑都是走心的。
趣贵真。古人重视“趣”,有推崇自然天真的意思,意欲寻找景物本来具有的活泼泼的微妙之处,感受情景契合时的愉悦之情。所以古人往往在“趣”字前面加一个“天”字,称之为“天趣”。在袁宏道看来,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童子和山林之人是最有趣的,因为他们的内心受世俗的熏染最少,更接近真实,更纯粹,所以就更加有趣,“当其为童子也,不知有趣,然无往而非趣也。面无端容,目无定睛;口喃喃而欲语,足跳跃而不定;人生之至乐,真无逾于此时者。”山林之人,无拘无缚,得自在度日,故虽不求趣而趣近之。而“年渐长,官渐高,品渐大,有身如梏,有心如棘,毛孔骨节,俱为闻见知识所缚,入理愈深,然其去趣愈远矣。”袁公的意思是年龄一大、职位长,其真和趣就慢慢流失了,乍一听,好像有些极端, 其实这种情况生活中真的不少,我一个文友就讲过一个这样的故事:一个具有相当高职位的领导干部退下来之后,极不适应,要求自己的老伴儿每天买菜必须写书面请示,然后他用朱笔批示,可行后才可去菜市场,这种人的确是让岁月和官职把自己的生活趣味给掏空了。不过,位置高依然有趣的人,如欧阳修、苏轼,都是地地道道的官僚,案牍劳形丝毫没有减掉他们的趣味,钱钟书、黄永玉饕餮之年童心依旧,反而更加诙谐幽默,隽思妙语,趣妙横生,常常令人捧腹!年少者老气横秋的情况当然也不少,我们身边就多得是。
原生态的东西更真实那是一定的,经过改造的、复制的就差一些,多么精致都有隔靴搔痒之感,比如有些景点,人工的痕迹过多,感觉就有些别扭,还有把真的破坏掉再建一个假的的情形,不仅无趣,而且可恶了。
趣是自然生发,水到渠成的。那些“慕趣之名,求趣之似,”的附庸风雅的人,即使整天“辨说书画,涉猎古董,寄意玄虚,脱迹尘纷”,在袁公看来,“皆趣之皮毛,何关神情!”
有生命力和活力才更加有趣。能流传久远的艺术作品,无一不是活力四射、趣味横生的,祭坛上的冷猪肉肯定是不行的。馆阁体、电脑打字比王羲之的《兰亭序》字整齐得多、规范得多,但是趣味孰高孰低大家都心知肚明,原因就是《兰亭序》通篇有一种活生生的趣味。感觉只要上升到趣这个层次,那就一定有鲜活的柔软的东西在里面,就连给人感觉总板着面孔理学家,他们的一些讲理趣的诗歌也那样富有情趣,最显著的例子当数朱熹的《观书有感》: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新奇的东西才有趣。苏东坡说:“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虽然是从欣赏诗歌的角度出发的,其实也适用于其他方面。人们总是对没听到、没见过的东西兴趣多一些,反反复复出现的东西兴趣就淡下来了,《少林寺》刚放映时火的不得了,就是因为当时大多数人没看过这类影片,感觉新鲜的缘故,之后很多武侠电影水平未必比这部差,但是难以创造这样的奇迹,还有续拍的《西游记》无论演员的表演还是特效,都比刚开始拍时更加成熟,但是观众就是不买账,原因也是新奇感没有了。当然,新奇独特得离了谱、不合事理,就更加无趣了。
趣历来受 古往今来艺术家的重视,认为它是艺术境界的极致,也就是他们追求的理想美。作为普通人,在生活中培养一下趣味也是必要的。
附:袁宏道 叙陈正甫会心集
世人所难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一语,唯会心者知之。今之人,慕趣之名,求趣之似,于是有辨说书画,涉猎古董,以为清;寄意玄虚,脱迹尘纷,以为远。又其下,则有如苏州之烧香煮茶者。此等皆趣之皮毛,何关神情!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当其为童子也,不知有趣,然无往而非趣也。面无端容,目无定睛;口喃喃而欲语,足跳跃而不定;人生之至乐,真无逾于此时者。孟子所谓不失赤子,老子所谓能婴儿,盖指此也,趣之正等正觉最上乘也。山林之人,无拘无缚,得自在度日,故虽不求趣而趣近之。愚不肖之近趣也,以无品也。品愈卑,故所求愈下。或为酒肉,或然声伎;率心而行,无所忌惮,自以为绝望于世,故举世非笑之不顾也,此又一趣也。迨夫年渐长,官渐高,品渐大,有身如梏,有心如棘,毛孔骨节,俱为闻见知识所缚,入理愈深,然其去趣愈远矣。余友陈正甫,深于趣者也,故所述《会心集》若干人,趣居其多。不然,虽介若伯夷,高若严光,不录也。噫!孰谓有品如君,官如君,年之壮如君,而能知趣如此者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