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德民《与圣人为邻》读后
华德民先生的新书《与圣人为邻》,单看书名,容易让人联想到与作者生活在差不多同一块土地上的孔夫子等一系列圣人,那么,书的内容恐怕即使不全是修生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起码也是板起脸儿,所谓的满满正能量的东西。如果您这样想,就错了,就让作者带沟里去了。收录在这本书里面的文章,无论写人还是写事儿的,使用的都是野性叙事,彰显的是山林野趣的文化脾性,与庙堂的说教关系不大。
与圣人为邻,确实如此。华德民家乡兖州以及他工作单位兖矿集团的地域周围,不仅有至圣先师孔子、亚圣孟子、复圣颜子、宗圣曾子、和圣柳下惠,诗圣杜甫、画圣吴道子也在这里活动了多年。同时这里还是实现了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正直、廉洁、博学多识、能力超人,基本达到圣人标准的循吏牛运震的家乡。但是华德民行文风格上却与同样是邻居的啸聚山林、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论秤分金银、快意恩仇的梁山好汉好有一比;与在这里寓家二十余年、喊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李白心灵相通;与曾经同样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鼓书艺人贾凫西以及“写鬼写人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木三分”的蒲松龄风格相近。即使是写到被称为至圣先师的孔夫子、孟夫子,用的也是幽默调侃的笔触。他自己说“我五十多岁了也没学会板板正正,平时就想着抄着块砖头,见到那种满口仁义道德,其实满肚子男盗女娼的大人,冲上去狠狠地一抡,也算是继承了邻居老孟家的血性,这辈子,也算活出了人味儿出来。”就这阵势,集霸气、匪气于一身,那就是鲁达武松李逵,能把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吓个半死,而且把略有些跑偏的孟子先生强拉硬拽到他的行列里了。也许华先生才是对的,真正还原了圣人的本来面目,教科书上的圣人经过一代一代的人涂脂抹粉已经面目全非了。
华先生这种野趣是建立“真”之上的。文学是一种心灵的奔驰,需要真实地反映社会生活,只有真实地反映了生活本质的作品,才会产生强烈的反响,才会获得真正的价值。真实是文学作品的生活基础。作家如果不用真情实感去感受生活,不用真实的态度去对待生活,不用文学的真实去再现生活的真实,那么,作家笔下的作品就不会有长久的生命力,不会有真正的价值。华先生出生于六十年代初,成长于八十年代,和莫言、王朔、池莉、苏童、刘震云等作家差不多是同龄,这个年龄段的人具有独特的生活经历,无论对历史还是对现实都有敏锐和独特的感受,天然具有血性充沛、野性十足、率性而活的特点,生活和思想情感中不乏感性的、偶然的、独特的、最生动活泼的东西,配上德民兄荤腥不忌、百味齐陈的写作姿态及形式,把这种野趣张扬到了极致。在他的笔下,无论是生活过的村庄、河流故道,还是他笔下的形形色色的人物,都像他家乡泗河滩上狗尾草、车前草一样蓬蓬勃勃、泼泼实实、元气淋漓,令人欲罢不能。
好的文学作品诞生,无一不是语言与心意水乳交融的结果。没有合适的语言载体,再独特的意识、灵感甚至新鲜经验,也不过是土地上挖起的一锹沙土,不是泥塑,更难以成为黄金。好的文学语言是写作者依据具体情境而苦苦寻觅所得,它最大限度地拒绝程式化,最大限度地避免套话空话,最大限度地追求清新、独特和准确。一部文学作品,故事情节也好,思想观念也好,都是通过语言表现、表达的,都是不可能脱离语言而存在的。紧扣住语言,在对语言的把玩中欣赏故事情节、品味思想观念,才算真正专业的欣赏态度。汪曾祺说自己写小说有如揉面,一字一句都在脑中反复揉,直到一字一句都揉到软熟、筋道、有劲儿才下笔。华德民作品中的语言浑然天成,就有这样的特点。他的语言就是大白话,使用的是我们熟悉的土的掉渣的地地道道原生态的鲁西南方言,但显然是他精心淬炼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小心地使用和心灵相近的词汇写作,构筑个人理想家园,这个意义的写作才有味道。”
文学的最高精神境界是悲悯。悲悯,就是对人性之局限、人性之阴暗甚至人性之邪恶的哀怜。一个伟大的作家,就是洞悉了人性的全部阴暗、邪恶仍然深深地爱着人,并且把这种悲悯在作品中完美表现的写作者。如果仅仅停留在语言淬炼和叙事技巧上,很容易流于油滑。华德民的作品如《台湾的醋也很酸》、《小男孩、小女孩》等就是充满悲悯情怀的作品。他细致地揭示了人物道德上的欠缺甚至邪恶,也描写了人物因自身的行为而陷入苦难甚至丧失生命,但却并不表现得幸灾乐祸,而是表现出巨大的哀怜。我们仿佛看到,作者在注视自己的人物,眼里泪光闪闪。这就是悲悯。
多年以前读了华德民先生的《话说兖州》,就有一种非常震撼的感觉,心想如果有机会能认识一下作者该有多好!后来有机会见面了,真的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我们两人许多地方竟然有些相似,都是中等以下的人材,扔到人堆里找不着的那种,都不大修边幅。文学写作观点也很相近,当然我浅薄得多。于是萌生了一个想法,找个空闲时间,日落西山之后,喊三五个文朋诗友,当然是必须像老华哥这样有真性情的了,在充气娃娃车间工作过,负责装配中间部位的就免了,即使工作成绩优异,年终被评为先进工作者的也不行;带上一壶烧酒,猪头肉、烧鸡等弄上一大袋子提着,奔到华德民先生巨王林的院子里,把小方桌一放,马扎一摆,大家推杯换盏,吹胡子瞪眼,看星星,谈文学,最后,肴核既尽,杯盘狼籍。相与枕藉乎院中,不知东方之既白。好,很好!不过这里面有个问题,是关于我的问题,滴酒不沾,你说气人不!那就伺候局儿,伺候局儿我也愿意。
这应该也是一种野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