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母相继没了,我成了孤儿。身边空荡荡的,除了几间旧瓦房,再没什么可亲近的了。整个村庄也空荡荡的,再没了亲人的身影。我没太多的悲伤。顾不上这些了,我要寻找新生活。我二十多了,到了自食其力的年龄。可除了一本一文不值的大专文凭,再无别的技能,拿什么自食其力?父亲走时,一直放心不下我,临终前交待我,去港城找你二叔,他能帮你找点儿事做。
或许这是父亲这辈子唯一一次劳烦二叔了。
二叔也就成了我绝望之时的诺亚方舟。
二叔我是有印象的,但不很清晰。他在遥远的港城。港城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我在手机上查了,在我们的北方,港口城市。二叔在港城是名医,村里人都这么说,父亲也这么说过。村里人说二叔是专家,很牛。我们的村庄相当偏,出个专家不容易。专家在村里人的眼里,就是科学家,能让神舟六号上天,能让蛟龙号入海。所以二叔在村里备受景仰。其实从我们村走出去的人很多,混得好的,一律是老板。现在老板太多,口碑又不好,没啥稀罕的。而成了专家的,二叔是唯一。
二叔今年应该五十出头,他很早就离开了村子。三十多年前,他考上了大学。那时还没有我。之后二叔每次回来,便跟走亲戚似的,小住几日便走。我和二叔每次有短暂的见面、浅显的接触。但差了年龄和辈分,说不到一块儿。二叔回来了,除了和父亲聊天,就去村里到处走走,一家家看望,一户户问候,走进农户,嘘寒问暖。这时村里的热门话题,一定在二叔身上。他成了焦点人物。温文尔雅,平易近人,赢来一片赞誉声。
二叔考上大学,对于当时的我们村来说,是从未有过的事。村里人转不过弯儿来,忍不住要刨根问底。张光奎怎么能上大学了呢?这小子是不是找到啥门路了?肯定没少花钱吧?张光奎就是二叔,是之后多少年村里最响亮的名字。这些猜疑很快就被村里人自己推翻了。张家孤儿寡母的,能有什么关系?爷爷那时早没了,奶奶是妇道人家。大儿子快三十了,还没娶媳妇,一直在家务农。大儿子就是我父亲。还有我小姑,那时还在读初中。张家不可能有关系!农村人知根知底,谁家有啥关系,都在眼皮底下呢。唯一的答案是,张光奎考上大学,靠的是自己。这太震惊了,如原子弹爆炸,蘑菇云弥漫了十里八村。
更震惊的还在后面。二叔一直读书,后来竟然读到博士。这太神奇了。出个大学生就已神奇,居然读成了博士。村里人难以想象了。从此,二叔成了大人物,如一面旗帜,在村里高高飘扬了几十年。
二叔在港城是专家、名医。至于二叔当多大的官儿,挣了多少钱,没人知道。父亲也没说过,他应该也不知道。这些年二叔在村里如明星冉冉升起,升到了村里人无法仰视的高度,村里人只能霧里看花,自顾地编织着二叔的种种传奇。
这些年,村里也有人在外当老板了,不惜斥资回村修路建桥、盖楼办厂,想让村里人景仰他。可钱花了,事办了,却总也达不到二叔的高度。二叔的偶像地位,无人撼动。农村人没多少知识,但懂得尊重知识,二叔这样的人,备受尊重。二叔对村里没任何贡献,形象却一直光辉着。
二叔在我心中,也就这么高大了起来。我在这种近乎崇拜的氛围中长大,没有理由不崇拜二叔。
我决定投靠二叔,也有这种崇拜心理。
我也只有这条路了,否则就在村里做个孤儿。做孤儿也行,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我这么年轻,还读了大专,没点儿追求太说不过去了。小姑就说我,你才多大点儿的人啊,就不想前程了?现在也就小姑还关心我了。父母没了后,小姑每天都来看我,送吃送穿。小姑说,待在村里你就废了。小姑的意思,是让我去城里找二叔。我是二叔的亲侄儿,他理应帮我。
二叔是我唯一可利用的资源。
我给二叔去了电话,把想法直截了当地说了,成不成无所谓,大不了当孤儿。二叔说:“你来吧。”口气很随便,不轻不重,不冷不热,仿佛我是个病人,找他看病去了。我决定去二叔那儿了,不管是否受待见。我把家里的三间破瓦房托给了小姑。小姑说:“放心吧,这破房谁也扛不走。”小姑给我备好行囊,又说:“去见二叔,不作兴空手的。”我说:“我是孤儿,家徒四壁,有什么二叔稀罕的?”小姑说:“城里人不稀罕大鱼大肉,稀罕地里长的。”小姑去地里摘了黄豆,掰了玉米,刨了花生,收拾得干干净净,塞在我行李箱里。“山芋就不带了,太重。”小姑说,“这些都是地里长的。”我说:“带这些是不是太土了?”小姑说:“越土城里人越稀罕。你到了港城,一切要听二叔的,让你干啥就干啥,不要顶嘴,不要执拗,跟着二叔,你不会有苦头吃。”
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一身疲惫,去了港城。
港城是个大城市,楼宇密得像地里的麦子。纵横交错的街道,被高楼挤得瘦兮兮的。来来往往的车辆,闪电一样穿来穿去。行人如蚂蚁,顺着街道流淌。一块块草地,一条条幽径,像幅画儿画在了城里。
我心揣不安。港城繁华若此,可有我的容身之处?港城有没有这样的胸襟,接纳夹裹着乡土气息的我呢?
出了车站,我打的去了港城医院。医院是城市的服务窗口,一问都知道。有人甚至知道二叔的名字,果真名医。
港城医院的一楼大厅,有个巨大的显示屏,上面发布着港城医院的专家榜。二叔名列其中。大屏不停滚动,二叔的名字和简历反复出现。我站在大厅里,舍不得走,恋恋不舍地看,逐字逐句地读。张光奎,博士,硕导,胃癌专家。胃癌专家?我心里一凛,想起奶奶来。奶奶就是这个病走的。二叔是胃癌专家,却未能把奶奶留住,上帝真会捉弄人。
两个小时后,我才见到二叔。二叔刚做完手术,坐在办公室喝茶。我有点儿不敢相认。父亲比二叔只大七八岁,但比二叔苍老多了,至少二十岁。之前想象过二叔的模样,大腹便便的干部,或饱读诗书的学究,却没想到二叔看上去这么年轻。
二叔穿着很讲究,比年轻人还讲究。一身净洁,两手白皙,像刚出窑的陶瓷,油光发亮,一尘不染。二叔也五十多了,但皮肤白净,脸上见不到一根胡须。三七分的头发黑而亮,齐而密,让人马上联想到海飞丝广告的代言人王力宏那乌亮的黑发。二叔的白大褂簇新,叠痕依稀可见。白大褂我见多了,穿在别人身上,就是普通的医生护士。可穿在二叔身上,俨然一尊冰清洁白不可侵犯的玉雕。
我拖着行李箱,站在二叔面前。“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不过二叔没问故乡事。二叔说:“你是张笑?认不出了,不过和你父亲长得很像。”我笑笑。二叔和父亲长得也像,不然我还不敢认呢。二叔问我什么学历,我说大专。二叔说:“够了。”够了是什么意思,我莫名其妙,也没好意思问。不时有医生进来,他们对二叔很尊重,有叫主任的,有叫张博的。他们在向二叔请示或商量着什么,都是深奥的医疗知识,我一句听不懂。但我确认了一点,如村里人所想象的那样,二叔在港城是有名望有地位的专家名医。
二
第二天二叔把我领到了同盟药店。我之于药,完全是门外汉,除了父亲生病时抓过药,几乎没和药打过交道。听到那些稀奇古怪的药名,脑子都胀了。我大专学的是外贸,其实也没学到什么正经东西,所以干什么都得从零开始。
二叔这么安排,自有他的道理,我不用问为什么。我没有过高要求,只求港城收留我。
药店有三个员工,都是女的。店长柳金红二十来岁,学医药的,言语不多,给人敬业厚道之感。我以为她是老板,她说不是,她只是店长。
药店的墙上,有大幅的团队介绍。柳金红排在前面,是这么介绍的:
柳金红,执业药师,南京医科大学毕业,师从著名医疗专家、硕士生导师张光奎博士。
还附了柳金红照片。我对柳金红油然升起敬佩,也为二叔深感自豪。
另一个女孩叫严文娟,她是会计,刚毕业。她也接待顾客,热情,活泼。墙上没有她的名字,大概是专业不对口。
还有一名五十来岁的医生,徐姨,中医院退休的,被聘来药店坐诊。顾客有啥症状,徐姨负责解答,对症下药。墙上有徐姨的介绍,排在柳金红的后面。
徐淑,名中医,上海医学院毕业,从事中医临床三十五年,始终坚持中医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善于辨证论治,精于理法方药,擅长诊治内科杂病、儿科病及妇科病。
同盟药店位置选得好,就在港城医院的对面。傍着港城医院这么个大款,药店生意不会差。药店和医院的关系,貌似英法小老弟和美国老大哥,为了利益形成同盟。同盟药店的名字,兴许就这么来的。店大欺客,医院药贵,不少患者去港城医院看病,然后来同盟抓药。
同盟药店有两百来平米,二十多排货架,每排五层。架上都是满满的药,稀奇古怪的名字,也只有医生能记住。里面还有个大库房。听说同盟药店生意奇好,每天能接待上百顾客。病人的钱好挣啊,绝望时抓根稻草都想活命。
但药店也没忙到应接不暇的地步。药店不是菜场,总有人走过路过,问来问去。药店忙时一阵风,闲时一阵空。就这么风一阵空一阵的,不温不火。顾客来了,往往直奔主题,要什么药,有没有,多少钱?然后掏钱,或微信,或支付宝。病人没心情挑三拣四的,连比价的都很少。买了药就走人,不还价。药品都是明码标价,没人会像买菜那样为一毛钱讲得唾液飞溅。
药店不忙时,我觉得自己有点儿多余。且不说我对药品完全不懂,药店原有三个人也能忙得过来。要说我能派上点儿用场,就是包揽了体力活。货来了要接,要卸,要往库房搬,要往架上摆。以前是柳金红和严文娟俩人抬,累得娇喘吁吁。现在有我,一个人扛,她们轻松了。还有些跑腿的活儿,我也包了。我只能这么定位自己。
但二叔对我是有定位的。二叔来过几次,见我不是搬箱子就是扫地擦玻璃,实在闲了就在货架上认药。二叔说这不是你干的活儿。不干这,我能干什么呢?二叔明摆着是心疼我。“我干什么呢?”我像个做错事的学生,傻站着。二叔说:“你要学管理,把药店管起来。”我说有柳金红呢。二叔说:“她是店长,负责营销。你负责管好药店的财物。安排你吃住在药店,就是要你全面了解,像大管家一样。”我心虚了,我哪懂管理?二叔说:“莫急,慢慢来,二叔培养你。”二叔是专家,有心培养我,我眼睛顿时亮了。二叔那次还说:“好好干,争取在港城成家立业。”
二叔这话深深感动了我。好多个日夜我咀嚼着,设想着。这是我从未有过的想法。村里出去打工的人多了,大多又回到村里。我在港城成家立业,就不用再回村了,做真正的城里人。这是个大胆的想法,也只有二叔敢这么想,我不敢想象。但二叔这么说了,就说明二叔有这个能耐。二叔是名医,在港城跺跺脚,大楼都要晃三晃。二叔是文化人,讲良知,他在用行动回报我父亲。
听小姑说,还没有我的时候,二叔考上了大学。爷爷早去世了,家境很贫寒。奶奶说,二叔给家里争光了,咱一定要把二叔培养出来。奶奶说得很坚决。奶奶当时五十多了,身体不太好。小姑还在读初中。一家四口人,只有父亲是强劳力。奶奶说砸锅卖铁也要供二叔读书。砸锅卖铁,连房子都卖了,其实也值不了几个钱。我父亲二话没说,毅然挑起了这副重担。父亲那时二十八了,还没结婚。在农村这是个不能等闲的年龄。奶奶四处托人说媒,都被父亲婉拒。父亲要挣钱,要供二叔读书,婚事先搁在了一边。父亲去了苏州。没有学历,没有关系,只能在工地上干又苦又累的瓦工活。二叔读了五年大学,父亲在苏州就做了五年瓦工,一直没谈婚论嫁。直到二叔毕业了,父亲到了三十五岁那年,才娶了母亲。之后有了我。
二叔一般上午忙,要坐诊,要开刀。下午稍闲些,做些事务性的工作,或看书。晚上二叔会来药店,了解当天的营收情况,隔三差五开个会。二叔對柳金红要求多。她是店长,又是二叔的学生,二叔说话不留情面。二叔说做营销不能坐等顾客,要有营销策略。要分析药品销量的走势,分析不同药品的销售状况,还要分析不同药品的盈利能力。同时要与其他药店在价格、销量、货源、客源等方面进行对比,经常沟通信息。二叔是医生,对营销也如此内行,出乎我的意料。二叔还下达了任务,每人每月都有指标。柳金红任务最重,不但有药品销售,还有手术营销任务。手术营销是什么,我不懂。我问柳金红,她说以后你就懂了。
偶尔,二叔会请药店的人去吃海鲜。这是最开心的事了,尤其严文娟和柳金红,尤为开心。她俩喜欢吃灌云豆丹、云台山草鸡、大圣湖鲫鱼,什么新奇吃什么。二叔吃东西很讲究,完全不像是农民出身。一道菜上来了,严文娟首先把菜盘转到二叔面前。二叔只动一筷,再把菜盘转给别人。然后他放下筷子,等下盘菜上来,还是他先动筷。听说别人动过的菜盘,二叔是不会动筷的。也只有名医,吃菜才这么讲究。我吃菜可没讲究,什么好吃吃什么,管别人动了多少筷呢。我忽然明白二叔为什么很少回老家了,农村条件差,翻菜盘跟翻地似的,一顿饭翻了上百遍,二叔如何吃得下?
别人请二叔吃饭,二叔有时也会带上我们。这种场合一般都是医药代表,谈药品生意的。这些年医药代表都发财了,靠的就是医生。来给同盟药店送货的药商,都是通过二叔来的。药商每次来了都要请吃喝。餐桌上二叔介绍我们,说我是药店经理,说柳金红是店长,说严文娟是会计,说徐姨是中医专家。第一次被叫作经理,臊得不行,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后来在店里,柳金红也叫我经理,严文娟和徐姨都跟着叫了。
我竟有了满足感,其实是虚荣。啥都不会就当经理,全是二叔的面子。所以我不能丢了二叔的面子,得抓紧熟悉业务,全面了解药店。多看多学,才能当好经理。
同盟药店是谁的,我搞不清。应该不是二叔的,法人代表不是他。也不是柳金红,她是店长。柳金红说投资另有他人,张博只是代管。然后开玩笑说,现在你来了,以后就你管了。
那天二叔来了,带来了一大摞材料,有章程协议,有这表那表,看得我眼花缭乱。二叔让我在表上签字,我看都没看就签了。二叔安排的事,我必须洗耳恭听。小姑交待过的。那些表我也看不懂,章程协议好几十条,我根本看不进。反正不是坏事。二叔说,让你做同盟药店的法人代表。
“朝为田舍郞,暮登天子堂。”上班个把月,我就成了法人代表。营业执照上,我的名字赫然在目,堂而皇之。而且同盟药店在银行留的也是我的私印。没有我的私印,谁都休想提走一分钱。不过私印不归我保管,在二叔那儿。二叔还用我的身份证办了两张银行卡,都存他那儿了。他这么做是对的,私印和银行卡要放我这儿,保不准哪天差钱了,我能把卡里的钱花个净光。那就惹大事了。同盟药店的钱是公款,不是我的。公归公,私归私,这个理儿我拎得清。我在药店只拿工资,除此之外,分文都不能动。
柳金红和严文娟嚷着要我请客,说当法人就是当老板,应该请客。当经理就该请了,那时不熟,没太好意思。
四个人去了味芳源,要了个小包间。柳金红说小点儿的,图个热闹。柳金红为人实在,做事儿有分寸,句句话都能落在你心坎上。严文娟年龄小,能咋乎,说话做事随意。徐姨和我们有代沟,务实型的,店里凡涉及到她的事儿,她指定会完成,不用人提醒。我对这个团队很满意。其实我满不满意不重要,但帮二叔留意着,是有必要的。
徐姨谈起二叔时,眉飞色舞,说张博很有才华,是港城难得的才子,医术高明,手术好,有“一把刀”之称。徐姨在港城卫生系统干了一辈子,对卫生系统情况了解甚多。她说二叔可惜了,上面没人,否则早提副院长了。“论学术,论资历,论成果,张博都够了。”徐姨岁数大,喜欢唠叨旧事。“张博参加过副院长竞选,但被人顶了,听说顶他的人省里有关系。要是郄局长没退休,张博肯定上了。”我说:“郄局长是谁?”徐姨说:“卫生局局长,张博的岳父。张博提为科室主任那年,郄局长还没退,那时就是一句话的事,谁敢说个不字?”我才明白,二叔当上科主任,是他岳父使的劲。徐姨说:“对张博来说,竞选副院长那次是最好的机会,四十七八岁,年富力强,选上了,将来港城医院的院长都是他的。可惜机会没抓住,郄局也退休几年了,往上升就难了。”
我还是头一次听到二叔的事,头一次知道医院这么复杂。在老家时以为二叔多么风光,不想二叔也有难处,一个人在外闯荡不容易。城里的水真深啊。
徐姨笑道:“张博让你做经理,是有心要培养你。”
我听了,那感觉不输张好古进京赶考连升三级了。
后来我把这事捎给了小姑。小姑又把这消息在村里荡漾开了,十里八村都知道,都说二叔有良心,懂得报恩,侄儿刚进城俩月,就做了老板。还有传得更离谱的,说我现在是一家医院的老板。“由他们吹去吧。”小姑嘱咐我:“一定要听二叔的话,跟着二叔好好干,将来会有出息的。大哥走了,你留在二哥身边,我就放心了。”小姑鼻音突然重了。我有了容身之处,从此不再是孤儿。小姑心里的石头落地了。
三
那天药店门口停了辆高大的路虎车,车上下来个高大的人,说是找我的。我正纳着闷儿,柳金红从库房里出来,客气地和那人打着招呼,引荐我认识。“这位是朱炳龙朱经理,咱药店最大的供应商。”朱炳龙和我握手,说是张博让他来找我。然后拿了份合同,要我盖章签字。我正迟疑着,手机就响了。二叔的电话。二叔说你给朱经理盖个章。我二话没说,照办。
朱炳龙坐下来,和我攀谈。朱炳龙特能说,嘴皮子利索,从西药说到中药,从内科说到外科,没有他不懂的。“张博,”他说,“我铁哥们儿,认识很多年了,无话不说。张博是我的重要客户,这些年他用我的货,不计其数。你跟着张博干,准没错。”听出来了,他是二叔铁哥们儿,但也没铁到知无不言的地步,至少他不知道二叔是我叔。朱炳龙说:“别小看了这间药店,生意红火,利润大着呢。”这个我还没想过。我不懂账目,也不关心这个,药店不是我的。说好聽点儿,我是法人代表。说不好听点儿,我是傀儡。用鲁迅的话说,我是个丧家的傀儡,因为我不知道我的主子是谁。赚多赚少,反正不进我腰包,也进不了二叔腰包。药店是人家投资的。我也不关心投资人是何方神圣,就知道叫郄学伟。只闻其名,未见其人。郄学伟和二叔啥关系,我也搞不清楚。但二叔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对郄学伟很负责,把同盟药店管理得井井有条。二叔几乎每天都来药店看看,有时给我们开个会,有时看一下账目。每次都是柳金红汇报经营,严文娟汇报库存,徐姨汇报重点病情。我不汇报,也汇报不出啥名堂来。
朱炳龙供应的主要是消癌平。不只供给同盟,也供港城医院。“这种药对胃癌有效果吗?”我想到了奶奶。二叔带给奶奶的药,就有消癌平。“这个不好说。”朱炳龙自己都笑了。“癌症有几个能治好的?起点儿作用而已。这个……张博再清楚不过了,他是这方面的权威。”
奶奶生病期间,二叔回去了一次,带了些药回去。奶奶见到二叔,突然哭得很伤心。父亲说从没见奶奶那么伤心过。父亲分析,可能奶奶很久没见到二叔,也可能奶奶料到是最后一面了。还有种可能,奶奶是不是以为二叔回来了,她就有救了?可是迟了,奶奶是晚期,二叔回天乏术。二叔带回的也非灵丹妙药,消癌平救不了奶奶。二叔带回的,不过是心理慰藉,让奶奶以为,儿子是专家,能治好她的病。父亲当时还有个想法,没说出来。父亲希望二叔能带奶奶走,到港城大医院接受治疗。奶奶没准儿也有这想法。但二叔没提,父亲也没提,奶奶更不会提。一周后,二叔走了,就再没回来。二叔是下午走的,奶奶让父亲把她抱到藤椅上,搬到院外,看着二叔走远,消失在路的尽头。奶奶瘪着嘴,眼泪哗哗的。夕阳西下,照亮了奶奶没有了血色的脸。路慢慢融进了夜幕,夜幕吞没了奶奶的视线。
后来奶奶一直念叨二叔,想二叔能再回来。父亲说,光奎很忙,他有很多大事要做。奶奶渐渐不提了。直到奶奶去世,二叔接了父亲的电话,才匆匆赶回来。
消癌平在同盟药店销得很好,是药店的主打药品。这出乎我的意料。既然药效平平,怎么还能销得好呢?柳金红说:“药效好不好,医生说了算。张博说好,病人就说好,咱们药店就卖得好。张博的病人多啊,他推荐了同盟药店,病人就找上门了。何况消癌平在我们这儿,比医院便宜。”
以为二叔只是代管药店,没想到二叔还帮着做生意。我又觉得心里堵了。二叔贵为专家,堂堂博士,何必掺和小药店的生意呢。如果让医院知道了,便有吃里扒外之嫌。又不是自己的药店,何必吃力不讨好呢?
柳金红是对谁都忠心耿耿的人,她不让我这么说。“张博是为我们好。药店没生意,谁给我们开工资啊?再说现在你是法人代表,是他介绍来的,他更要照顾了。”她一点拨,我顿时恍悟。二叔用心良苦啊。柳金红说:“港城医院那么大,也不在乎这点儿药。再说我们的药便宜,也是给病人省钱了。”
柳金红是个有责任感的女孩,做什么事儿都上心。如今的年轻女孩,像她这样的少了。柳金红接待顾客时,问得仔细,答的明白。不愧是二叔的学生,说起药来,口若悬河,说主治,谈疗效,头头是道,讲病理,促营销,得心应手。她说平时听徐姨说多了,就懂了。我觉得二叔选柳金红做店长,是明智的。严文娟就没她这样。严文娟成天嘻嘻哈哈的,做事不上心,接待顾客时,不是问不细致,就是说不上疗效。
账上的事,我偶尔问严文娟,她总说记不住。我也不追问,与我无关。只是她的态度,让我觉得似乎冒昧了,这类问题我不该问。有次和柳金红闲聊,随意聊起同盟的营收。柳金红说:“所有的钱都打你卡上了呀,我以为你知道呢。”她略略有些惊讶,指着收银台上的二维码、微信、支付宝,说:“这些,包括现金存款,都绑定你的卡了。以前绑定张博的。”我说不知道。她“哦”了一声,说:“那可能绑定的手机是张博的,他能收到信息。”我明白了,营收二叔在掌控。二叔不只是个优秀医生,还是个优秀管理者。
开店有这么个规律,也算不上规律,算是一种现象。门店冷落时越冷落,门店热闹时越热闹。同盟也是这样,有顾客进来了,马上能进来好几拨。有的是二叔介绍的,有的是跟着进来的,也有自己找上门的。所以同盟生意一直不错,一天的营业额正常在三四万。这是我后来了解到的。
柳金红是店长,每天都够忙的,却是有条不紊,忙而不乱。严文娟边收银边热情接待,人也勤快,但会忙中出错。徐姨不时盯着,以防不慎。
我的作用不大,像人的阑尾。忙时我帮着照看,有顾客来了,热情地引到柜台,要什么药,马上从库房搬出来。不忙时我帮着盘货、上架、整理,偶尔接待药商。除了朱炳龙,药店还有十来个药商。他们经常来店里看看,问缺不缺货,或推荐新特药。具体的采购事宜,他们不和我谈,和二叔谈。跟我谈也是白搭,我不懂药。他们和二叔谈好了,再来找我签字盖章。这些药商有个共同点,就是既给同盟供货,也给港城医院供货。他们跟二叔关系都铁,对二叔满怀敬佩。他们和我只谈送货,不谈货款,货款他们和二叔谈。
我是学外贸的,但说实话,营销不如柳金红。柳金红颇有些营销办法。那天,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进来买消癌平,我第一次领略了柳金红的手术营销。柳金红接待了女人。柳金红说:“张博让您来的?”女人说是,手里拿着张博开的处方笺。柳金红说:“患者是您什么人?”女人说是老公。哦。柳金红为女人惋惜,太年轻了。女人不住地抹泪,柳金红眼睛也湿了。女人说:“老公辛苦十来年,做成了港城最大的传媒公司,日子舒坦了,谁知又……”女人哽咽着。柳金红说:“大姐莫过担心,张博是港城一把刀,找他您是找对人了。”女人说他要能治好我老公,多少钱我都愿意花。女人说着又抹泪。柳金红说花钱是小事,治病是大事。“做手术了吗?”女人说没有。柳金红说:“做手术很痛苦。要是不差钱的话,最好疏通一下。做手术有很多环节,哪个环节都很重要。”女人问怎么疏通。柳金红说这年头,除了钱,还能怎么疏通?“您想过没,主刀医生、麻醉师、甚至护士,他们哪个对手术都有着或轻或重的影响,哪个环节延误点儿时间,都会影响手术进度,就会增加病人痛苦。主刀医生就不说了,麻醉师掌握着麻醉时长,麻醉时长与手术同步是最理想的效果。麻醉过量,或中间补麻醉,病人就吃苦了。就说那些小護士吧,动作稍慢点儿,主刀医生的动作跟着就慢了,那病人吃得消吗?”女人惊恐地看着柳金红,说:“妹妹,你们和这个张博应该熟吧?”柳金红笑笑,回头指了指身后墙上,说:“我是他学生。”女人抬头,看墙上的团队介绍,看到了“师从张光奎”那一句,猛地拉住柳金红的手说:“妹妹无论如何帮个忙,多少钱都行。”柳金红没拒绝。女人走后,柳金红对我说:“现在知道了吧,这就叫手术营销。”我说这不就是送红包吗?柳金红笑道:“瞎说。”
顾客不多时,柳金红才会和病人拉家常,做手术营销。柳金红说她做手术营销主要针对有钱人。有她主动营销的,也有主动找她的。病人一看墙上,就知道她是张博的学生,便会请她帮忙。我这才明白,墙上的团队介绍,主要起了这个作用。柳金红悄悄对我说,她其实不是张博的学生,只是在他手下实习过。墙上说师从张博,不过是为了手术营销。手术营销是否合适,我持质疑态度。柳金红说:“没办法,张博下达给我的营销指标嘛。”之后我也协助柳金红做手术营销,帮她完成任务。看到有人点名找二叔看病,我内心是骄傲的。柳金红说:“这不是我们能质疑的事,我们只考虑两件事,一是帮到病人,二是带动生意。”
四
二叔很少和我聊家常,他见天忙。他来店里,不是找我,也不找任何谁,是来看看药店,谈些店里的事,不涉及药店之外的事。我们像同事,而非亲戚。或许二叔就想要这个结果。不管什么场合,二叔从不介绍我是他侄儿,也不叫我乳名乐乐,就叫我张笑。我也不叫二叔,而是跟着大伙儿叫张博。我不想扛着二叔的招牌招摇过市,那样影响不好。
实际上也没有私事可聊。奶奶走了,父母也走了,只有小姑在老家,过着普通的日子。小姑和二叔虽是亲兄妹,但两个人有着巨大的落差。小姑是仰望二叔的,她喜欢这么仰望。宁愿把脖子仰酸了,宁愿二叔升至她不能仰视的高度,升得越高她越喜欢。二叔升得越高,小姑在村里也跟着升高。
二叔未必有这种心理,他也没问过小姑的事。离开老家太久,老家的事他也弄不明白。他对老家似乎没什么概念,连老家的土话他好像都忘了。但港城人说起二叔来,仍说二叔是外地人,是我们那儿的人。我便有些不平。二叔在港城生活了三十多年,他在老家只待了十八年,凭什么说二叔还是我们乡下的人呢?我在老家时,村里人都说二叔是港城人。我犯糊涂了,二叔到底算是哪儿的人呢?似乎成了无根的浮萍。
我经常和小姑通话,小姑是我回望老家的窗口。小姑在电话里告诉我,谁结婚了,谁家老人走了,哪儿修了路,哪儿盖了房。到了清明,小姑会去爷爷奶奶和我父母的坟上烧纸。小姑说你们忙事业,这些小事交给我了。小姑反过来向我打听,二叔对你好不好。我说那还用问。小姑说逢年过节,二叔会叫你去他家吃饭吗?我怔了怔,说没有。小姑追问,一次也没有?我说是的。越是逢年过节,药店生意越好,走不开。小姑又问,你二叔工作的医院大吗?你二叔在里面是干部吧?你二叔家的房子很大吧?
小姑的发问如一梭子弹,打得我连连中弹。港城医院很大,是港城最大的医院,这我知道。比我们镇医院要大几十倍,根本就不可比。二叔是不是干部,肯定是了,徐姨说是科主任。科主任是多大的干部,厅级?处级?科级?我弄不懂。小姑问二叔家的房子多大,这个我答不上来。来港城几个月了,还从没去过二叔家,连住哪儿我都不知道。二叔没叫我去,我不会自己跑去。不过我一直想象着,二叔的家肯定是金碧辉煌的。小姑说她也是这么想的,你二叔住的肯定是别墅,豪华,奢侈,宽敞,明亮,不像连华在城里买的房子,跟鸡窝似的,放个屁都嫌碍事。连华比我大几岁,我们村的,在城里打拼几年,买了房,连华父母炫耀了好几年。小姑很反感,说连华父母牛皮都吹炸了。
后来我知道二叔住哪儿了。有个晚上我们四个聚餐,路过供销小区时,严文娟对我说:“张博的家就住那个楼。”我吃了一惊,这是个普通小区,不是别墅。既然二叔住这儿,我就想多看一会儿,目光变得暖暖的。我驻足凝视,用目光焐热供销小区,慢慢地生出了亲切感。有二叔的地方,我就有家的感觉。外观上看,供销小区很普通,与我想象中二叔的住处大相径庭。徐姨说:“张博在这儿住几十年了,他是个俭朴的人。”聚餐时她们又谈起房价。徐姨对港城的房情很了解,说东城区房价高,老城区房价一般,西城区房价最低。我问供销小区属哪个城区?徐姨说属于老城区,偏西,房价比较低。徐姨说供销小区快二十年了,属于老旧小区,有钱人不住那儿。
照徐姨这么说,二叔不属于有钱人。有钱人不会住供销小区。
“嗯不。”柳金红的手指摇了摇。她刚往嘴里灌了口饮料,还没来得及咽下,鼓在嘴里。慢慢咽了,才张开嘴说:“张博是专家,不是没钱,那是低调。我才真是没钱,住更老旧的小区呢。”
徐姨说:“你那儿快拆了吧?那儿原来是郊区,后来城市扩建,你们那儿成了好地段。一旦拆迁,赔偿不会少。”
严文娟嚼着芹菜,说:“张博肯定不差钱,做医生的条件都不差,包括徐姨。可张博要供他儿子读书,他儿子在澳大利亚读研呢。”
啊!张晋去澳大利亚了?我没说出来,脑子里想着张晋的样子。张晋是二叔的儿子,比我小几岁。小时候回去过,个子比我高,比我白净,比我胖,也比我闹腾。我帶他挨家挨户串门,听说是二叔的儿子,村里人都喜欢他。奶奶去世时,张晋没回去,听说在外地上学,大概就是澳大利亚了。许多年没见,不知现在长啥模样。我的脑子里只有他小时的轮廓,圆乎乎的小脸,热气腾腾的性格,以及和我们一起追逐嬉戏的身影。但我相信,张晋肯定和二叔一样,将成为我们张家年轻一代的骄傲。
“见过他儿子吗?”我好奇地问。严文娟说没有,柳金红也说没有。徐姨说:“我见过,好几年前。他一直在国外读书,好像也是学医的,子承父业。”我说:“他儿子回来了,会来店里玩儿吗?”我挺想见见张晋的。柳金红说没来过,徐姨也摇头。严文娟说:“人家身在国外,回来干啥,住供销小区吗?未免太寒碜了。”
没想到,二叔会被人说寒碜。二叔在老家是风光的,在我心中也很风光。港城名医,博士硕导,这样的光环,怎能与寒碜相提并论?二叔住供销小区,应该是他生活节俭,而非寒碜。在这个炫富的年代,二叔这么做,是一种境界。严文娟不可能达到二叔的境界,所以才这么说。细想,能把儿子送出国的,岂是寒碜之人?
我没有反驳严文娟,我们都低俗。一个高尚的人,是不需要靠言语来维护的。高尚摆在那儿,信不信都是。
二叔也不多言语,什么事儿只管默默地做。比如对我的关心。二叔偶尔会给我送来吃的喝的。我以为是二婶做的,所以每次都说,谢谢二叔二婶。二叔并不解释。二叔不喝酒,别人送他酒,他也送我。并非高档酒,高档酒我也不能要。我喝好酒是糟蹋了。我也不贪杯,晚上喝点儿酒,晕乎乎好睡觉。
有几次,二叔送菜来。晚上十点,他开车过来,递上热乎乎的汤菜。二叔不进店,打电话让我出来。每次都是我在路边等他。他来了,摇下车窗,将东西递给我就走。夏夜,车里热,他也会下车,站路边凉快凉快。“这是大对虾,这是大铜蟹。”二叔边说边将袋子递给我。“都是海鲜,是下酒的上好菜。”海鲜平时我吃不到,太贵,所以二叔特地送来。我高兴地接过铜蟹对虾。二叔又说:“不用煮,冷的就能吃,蘸点儿酱油或醋。”我先道谢二叔,再道谢二婶。我以为又是二婶做的。我对二婶印象不深,小时候见过她。二叔说:“不是你二婶做的,她不在此地。”咦,我挺惊讶:“二婶在外地上班吗?”二叔说不是,“在澳大利亚照顾张晋呢。”我问啥时去的,二叔说好几年了。我“哦”了一声,忽然奇怪手里的东西。二叔说是饭店的,“和几个朋友聚餐,吃剩下的。铜蟹对虾一只都几十几百的,扔了可惜。”我又“哦”了一声,问二叔:“平时谁照顾你的生活起居啊?”二叔说:“一个人,好对付。”但二叔的生活起居并不是对付着的,他活得很讲究,天天穿得很板整,头发也梳得整齐,这就不是一般人能对付得了的生活。二叔是公众人物,专家、博士,他也不可能随便。
印象中,这是二叔第一次和我聊及家庭私事。
二叔走后,我在店堂支起桌子,斟上白酒。天这么热,东西不吃,明天就坏了。可惜的不是这些螃蟹对虾,是愧对了二叔的一片热心。我吃着对虾铜蟹,喝了半斤酒。味道真好,酒好、蟹好,脑子里净想着二叔的好。二叔和朋友聚会,心里还想着我,还给我送吃的。若非亲二叔,谁会想着我呢?
我又想起了奶奶和父母,活了一辈子,也没吃过这么好的海鲜。老家不靠海,就是靠海他们也舍不得吃,一只蟹上百块呢。二叔说是没吃完,也许是托辞,没准是他省下来给我的呢。不是我自作多情,亲不亲,一家人嘛。二叔也不容易,老婆孩子都去了澳大利亚,留他一人在港城。且不论孤独,单说这吃喝拉撒,就没个人帮着料理。张晋在国外读书,二婶陪读,生活费用都落在二叔一人肩上,担子不轻。难怪二叔住老小区,开十来万的广汽传祺。二叔却从没和我聊过这些,我在他眼里,就是个孩子。而他在我眼里,却是一座屹立不倒的铁塔。这些我不和小姑说,我要维护二叔的形象,让二叔在小姑心里,在整个村里,都是一座屹立不倒的铁塔。
五
爱情往往猝不及防。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爱的萌芽就苏醒了。我和严文娟有了那么点儿意思。虽然我和柳金红交往多些,但严文娟的热情奔放让我心动。严文娟是活泼型的,在店里像个活宝,跟谁都开玩笑。柳金红是沉稳型的,一般不说笑。偶尔接一句,冷幽默。严文娟在徐姨面前像个孩子,腻歪着,一口一个姨。徐姨也很喜欢她。她叫柳金红姐,金姐金姐叫得很亲。她对我就没那么友好了,总是用攻击性语言怼我。这种攻击不痛不痒,还会引来哄笑。天真的气质,如同栀子花的清香,扑面而来,感染了我。不知不觉的,我中了爱情的埋伏。
这种感觉是说不清的。生活中有许多事都是说不清的,就像月亮为什么围着地球不离不弃,谁也说不清。严文娟也是农村来的,或许是相同的身份,让我们有了亲近感。
爱情不需要表白,变化无声无息。严文娟渐渐地不那么怼我了。偶尔怼一句,也浅笑即止,没以前笑得肆无忌惮。我们之间玩笑开得少了,心却越来越近。我请她吃饭,后来请她看《战狼2》,看《红海行动》,她都应约而来。我们之间的那层纸就捅破了,爱变得清晰。不过在店里,我们还没完全公开。不是不好意思,是怕两个人走近了,四个人就有了分别,影响到团结。严文娟平时咋咋乎乎的,这事她也能守口如瓶,不露痕迹,说明她的性格有两面性。
严文娟是海大毕业的,也是专科。专科学历低,找份工作不易。严文娟在城里没关系,只能打工。看同盟药店招人,她就来应聘了。
有了爱情,生活就多了些浪漫。晚上八点下班,带严文娟去吃烧烤,或看夜场电影,KTV唱歌。严文娟是购物狂,如果下班早,她还会拉我去万达。万达有吃有喝,有玩有购,只要带够了钱。吃烧烤时,我问她工资多少。工资一向是保密的,在店里从不打听。严文娟说,两三千。这是个大概数,我们大概都这个数,等于没说。我问店里一月能卖多少,我完全是无意识的。严文娟很警觉,说财务上的事,最好莫问。或许会计都有这敏感的特质,一涉及到钱,马上守口如瓶。
我和严文娟的事,二叔知道了。二叔怎么知道的,我不清楚。
周日,二叔给我发了位置,我去了供销小区。
供销小区真是旧了,老式的外墙,老式的阳台,大门口也没有保安,车辆来客随便出入。小区里没有绿化,车辆横七竖八地停着。小區外边是菜场,一早上就乱哄哄的。
的确寒碜。
二叔在家等我。这是我第一次来二叔家。房间不大,两室一厅。除了几个门包了边儿,做了墙角线,并无奢侈的装饰。墙上贴的墙纸,年代久了,有明显的水渍。朝阳的两室,一为卧室,一为书房。书房里摆着电脑和若干医学书籍。厨房和卫生间在阴面。客厅很大,有四十多个平方。厅里摆着沙发和电视,吊顶的灯由十来个小灯泡组成,增添了客厅的光彩。这样的装修,在我们镇上都能找到。徐姨家我去过一次,那才叫富丽堂皇。三室两厅两卫,厅大,卧室大,厨房大,如豪华的宫殿。旧时皇宫,莫过于此。
二叔是做医生的,家里很卫生。虽然过着单身生活,却没丁点儿异味,连鞋袜都摆放得很整齐。二叔吃得讲究,住得也讲究。我又想到了奶奶,想到了父亲,他们都没来过二叔家。他们生前一定不会想到,二叔在城里住得这么朴素。
二叔先聊了会儿药店,然后单刀直入,问我和严文娟的事。“这事你慎重考虑过吗?”
我不知道如何考虑才算慎重。
二叔直截了当地说:“严文娟不错,但不适合你。”
我想知道,严文娟为什么不适合我。
二叔说:“她是农村来的,这没什么。她的缺点是,成天嘻嘻哈哈,做事不稳重。这也无所谓。重要的是,你是男人,要干一番事业。你觉得严文娟对你的未来和事业有帮助吗?”
说实话,我没想过事业,也没想过未来。我就在二叔这棵大树下乘凉,何来事业?有二叔在,我能有个职业足矣。
二叔说我太肤浅了,“如果只想打工,太容易了,我的病人中不乏大老板,随便都能给你介绍个不错的职业。可我要为你的未来规划。你的未来不是混口饭吃,是要做成自己的事业。男人是要养家糊口的,靠二叔是暂时的,将来你要靠自己。”
任谁听到这样的肺腑之言,都会心旌摇荡,暖流回肠。我没为自己规划未来,二叔却在为我规划。我双唇嗫嚅,感动之至。我没问二叔为我如何规划,也没问我能做什么事业。我的心里全是感动,什么话也说不出了。既然二叔为我规划了,我尽管听命便是。
但我并不认为严文娟不利于我的事业。“她上过大专,懂会计,她来自农村,能吃苦耐劳。她长得也不错,有什么不利于我事业的呢?”
二叔说:“这丫头样样都好,最大的不足,她不是学医的。”
我顿悟。我的未来,我的事业,是要与医药有关。二叔这么规划,因为他是从医的,他要我继承他的事业。我知道张晋也是学医的。以后我们兄弟俩都从医,张家便是标准的医生世家了。
“可我也不是学医的。”我对二叔说。早知道当初学医好了,学什么外贸嘛。
“我可以培养你。”二叔说。
“那严文娟不可以培养吗?”
二叔笑了,笑我愚蠢。一个外人,二叔也要培养吗?二叔是博士,硕导,名医,岂是随便收徒的?二叔没直接回答我,他给我讲了他的事。相信奶奶和父母都没听过,二叔不会和他们讲。
二叔说他最初没想过要读这么多的书。他是农村人,没有太高的追求。就想着早点儿毕业,有个职业混口饭吃。可本科生在港城医院多如牛毛,连那些小护士个个都拿着本科证书。二叔意识到,学历低了,不够用。二叔开始发愤学习,后来考上研究生,读了硕士。有了高学历,加上二叔肯钻研,被院里提了科室副主任。干了几年副主任,二叔一直未动。和他同等资历的人,大多提主任了。人家是本地人,人脉多。二叔没有。二叔又动了心思,奋发图强,读了博士。二叔读了博士没两年,提了正主任。此时二叔的实力和名望已在港城鹊起,这也让二叔的欲望进一步膨胀。二叔想再往上升,却被施了定身法。戴着正主任头衔,一直原地不动,戴了这么多年。
二叔一带而过,没和我细说,也没提他的局长岳父。其实他提正主任,有他博士学位的作用,更有岳父局长的一臂之力。二叔没提,我也没提。二叔跟我说这些,并非是讲他的历史,而是在讲奋斗史。他是要告诉我,现实是残酷的,既要有机遇,还要有人脉。二叔说他就吃了人脉的亏。“你来港城了,不管能混成什么样子,努力是必须的,还得学缔结社会关系。”我明白二叔的意思,我在港城需要有一把关系伞。二叔是伞柄,其他的人脉是伞骨。有了关系伞,才能躲过风吹雨打。二叔以过来人的身份,现身说法,怕我走弯路。
临出门时,二叔说了句:“你确实该找女朋友了。”
那几天,我魂不守舍。二叔和严文娟,如一条河的两岸,我不知道该游向哪边。他们都是我的彼岸,我必须做出抉择。这事又没人可以商量,找谁呢?找小姑,小姑肯定说,你听二叔的,不用商量。
自己和自己商量吧。
晚上,我关上店门,斟上酒,一杯一杯地浇愁。游向二叔,就得舍下严文娟。许是正确的选择,可分手理由呢?跟严文娟说,你不是学医的。荒唐了。我是找女朋友,不是招聘。游向严文娟吗?问题就大了,伤了二叔的心不说,可能游不到未来的彼岸。而小姑更会骂我叛逆,骂得满村风雨。
酒喝多了,脑子还没糊涂。继续喝,越喝心里越明白。你张笑冲谁来港城的?冲严文娟吗?当然不是。你是冲二叔来的,如今为一个女人,就置二叔于不顾?血浓于水啊。除了游向二叔,你还有别的选择吗?你还能选择别的吗?至于严文娟,让她伤心去吧。
我还和严文娟逛街、看电影、吃饭。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吵些小架,发些脾气,先降降温再说。严文娟生气、流泪、吵闹,其实我心疼。在一次小吵之后,我用一种强迫式的口气说:“严文娟,有件事你必须做到,否则你就不能嫁我。”严文娟的眼里冒出了火,说:“谁要嫁你了?”我说你必须考到药师证。严文娟说:“好笑哩,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嫁不出去了吗?”我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考不到药师证,我们只有分手。”“现在就分,谁稀罕!”严文娟转身走了。
我望着严文娟的背影,泪水长流。
之后,我没约过严文娟,她也不主动找我。在店里,我们也冷眼相看。严文娟不那么活泼了,也不找我开玩笑。幸好徐姨不时说点儿趣事,调节店堂气氛,才不至于太尴尬。
六
张晋回来了。
一早上,我刚开了门,二叔电话来了,说张晋马上到店里。我既惊又喜,没想到要见到张晋了。
没几分钟工夫,张晋就敲门了。当一个帅气的男生进来时,我十分诧异。虽然我想过张晋肯定今非昔比,但真的见到了,还是惊诧。差别太大了,大得超出我的想象,像港台明星。而且陌生感很厚重,像浓雾化解不开。本来我是有很多话的,可诧异时刻,竟找不到话题。张晋没讲话,只是和我点了个头,便打量店里的货架。张晋的变化很大,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均匀的身材,洁白的肤色,阳光的外表。小时候肥嘟嘟的苹果脸,如今变成了英气逼人的长脸。穿得很随意,一件白色夹克,一条白裤,一双白耐克鞋。后来柳金红说,张晋这一身,少说也值一千五。我庆幸自己没妄加评价,不然就暴露了乡下人的见识。
张晋一排排货架看药,不时拿盒药仔细端详。我如侍从,跟在张晋后面。
“还记得我吗?张晋,小时候咱俩在村里玩疯了。”
“参松养心胶囊多少钱一盒?”张晋拿了盒药问。
“三十九块。”我说,“你这次回来住多久?”
“这药现在还在卖?”张晋拿了盒地奥心血康又问。
“进的少。偶尔有客户要。”我说,“记得小时候,我们去偷苹果。苹果还小,偷来了根本不能吃,跟石头蛋似的。”我自顾地笑了起来。
“店里什么药最好卖?”张晋头也不回地问我。
我说消癌平片,“也不是好卖,二叔的病人会来买。对了,奶奶去世了,好几年了,听说你当时在国外,没能回来。奶奶那时常念叨你,跟谁都夸你,说你去了国外,出息了。只是临终也未能见你一面,抱憾走了。”
“呵呵。”张晋总算回应了两个字。这两字本是淡笑时的象声词,可年轻人懒得笑了,直接说出来。然后问我:“药店一天营业额多少?”我说,三四万吧。
柳金红和严文娟进来了。柳金红看了张晋一眼,就去拿笤帚,打扫卫生。严文娟歪着脑袋,看着张晋小声说:“哇,好帅!”
她又恢复了天真活泼,忘了所有的不愉快。
徐姨來了。看我和张晋站着,说了声“早”。
我拍拍掌,让她们都过来。“介绍一下,这位帅哥是张晋,张博的公子。在澳大利亚读书,刚从国外回来。”
“哇,海归你好!”严文娟打着招呼,直勾勾地看着张晋。张晋只是点了下头,和大家打个招呼。
徐姨说张晋变化好大,“四五年前,我去张博办公室时还遇见过你。那时你没现在高,也没现在帅。”
“你们先上班吧。”张晋说:“晚上请大伙儿去神州宾馆小聚。”
严文娟又“哇”了一声,我们也都在心底“哇”了。
神州宾馆在海边,五星级酒店。我们没进过这么高档的酒店。
这是令人兴奋的一天。大家边干活边憧憬着美好的晚餐。严文娟说到底是海归,出手真阔绰。我也有同感,张晋花二叔的钱,不知其中苦。不过我猜测可能是二叔的有意安排,让张晋和我们先热乎热乎,为将来做铺垫。过几年回来了,这店就交给他管了。
柳金红说:“咋去啊?海边三四十公里呢。”严文娟说:“海归来接呗。”她直接叫张晋海归了。“吃了饭后,让他带我们去拦海大堤玩儿,看夜景。夜风清凉,灯火辉煌,岸上、山上、岛上,海里,都是灯火,可美了。”徐姨笑道:“你想得美吧。吃了赶紧回吧,明天还要上班呢。”严文娟噘着嘴说:“我还想带上游泳衣,晚上洗海澡呢。”柳金红说:“你拿海归当高富帅啊,人家还是个学生,还没挣钱呢。”严文娟一竖拇指:“对,绝对的高富帅!”
我想,若没和严文娟分手,该是多美好的夜晚。携手拦海大堤,披星戴月,凭栏吹风,多么浪漫!唉,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面对现实吧,天下没有那么多美事。
晚上七点,朱炳龙来了,挥着手说下班喽,动作快点儿。我说还没到点儿呢。朱炳龙说:“院长在车上等着呢,还要他来请你们吗?”
我边纳着闷儿边准备下班。柳金红正在和一个老板模样的人做手术营销。那老板千恩万谢,要柳金红无论如何通融一下。老板说:“钱无所谓,只要能让老父亲少受点儿罪。”柳金红笑着答应了。老板走了,柳金红和我谈手术营销,说她做手术营销只针对富人。朱炳龙在门口嚷了:“你俩咋还在那儿闲聊呢?快下班哟,院长等急了。”徐姨说:“早了点儿吧,没准还能再卖点儿药呢。”朱炳龙说:“你半夜来开门,也有人买药。”严文娟也催上了:“别磨叽了,大海在召唤。”我们麻利地收拾好,跟着朱炳龙上了路虎车。张晋稳稳地坐在驾驶室里。
张晋不只请我们,还请了朱炳龙。
二叔没来。
我们四个人挤在后面,朱炳龙坐副驾驶。张晋开车,朱炳龙不时聊几句闲话。
“怎么样?开路虎顺手吗?”
“还好。”张晋正视着前方。
“喜欢就让张博给你弄一辆。一百来万,小意思。”
“我喜欢日本车系。”张晋说。
“澳大利亚是个好地方,风光美啊!”朱炳龙换了个话题。
“还行。”
张晋开车又快又稳,四十公里的路,半个小时车就停在了神州宾馆门前。
“哪个包间?”张晋问。
“二○六。”朱炳龙说。
包间很大,圆桌在中间。桌上的玻璃圆板一直在无声地转动。五六个人坐这么大的桌子,浪费了。朱炳龙说:“不浪费,这才够档次。请院长吃饭,这档次低了。”
我这才明白,朱炳龙说的院长,是张晋。这马屁拍的,张晋还是个学生呢。不过看自己兄弟被人抬举,心里特高兴。
严文娟改口快,马上喊院长。柳金红徐姨都叫了,我也跟着叫。
菜上得很快。不一会儿,桌上摆满了大盘小盘。大铜蟹,大对虾,大鱼大肉,还有许多不知名的海鲜,没尝过的菜,簇拥着,挤扎着。严文娟悄悄用胳膊捣了捣柳金红,大概口水要流了。我的肚子也在咕咕叫。
朱炳龙说:“喝点儿啥酒?洋河蓝色经典?汤沟世藏?”
张晋说不喝,“我还开车呢。”
“那哪儿成啊?”朱炳龙说,“你是贵客,请都请不来。难得回国一趟,不喝个一醉方休啊。”又指着我们问谁会开车,“除开车的,其他都喝白的。”
张晋坚持说不喝。
朱炳龙笑道:“我请张博喝,他都也不拒绝。你这点儿面子都不给?”
见张晋执拗不喝,朱炳龙只好作罢。然后叫来服务员,拿了两瓶普通的汤沟窖藏。
我陪朱炳龙喝白酒,其他人喝饮料。菜太多,都是下酒的好菜,只可惜肚子小了。女人们只顾吃,饮料当水喝。张晋动筷不多,但不像二叔那样,每盘菜只动一筷。
朱炳龙问张晋:“吃过了去卡拉OK?”
张晋把脸转向我们,征求意见。
徐姨和柳金红都笑笑,无所谓的样子。严文娟说:“唱什么歌啊,难得来海边,不去吹吹海风,岂不浪费了良辰美景?”
柳金红附和道:“是啊,哪儿没有K歌厅啊?何必跑到海边来唱?”
朱炳龙拍着掌说:“好,美女替我省钱了。”
结账时,两千八。我们瞠目结舌,相当于一个月工资了。一顿饭两千八,天价啊。朱炳龙没惊讶,从容地掏出卡,刷了。这顿饭原来不是张晋请的,是朱炳龙请的。我们更瞠目结舌。不过朱炳龙靠着二叔卖药,这点儿也是毛毛雨了。
然后去拦海大堤,果然灯光闪烁。北固山、摩天楼、竹岛、大堤,处处火树银花,光花四射。长长的大堤上,路灯如一支支炽热的火把,伸向夜的远方,充满了诗意和浪漫。
严文娟凭栏远眺,望着黑暗的尽头。海涛阵阵,从遥远处滚来,平添了神奇与幻想。海风把严文娟的长发吹起,秀美飘逸。少女的情思,如瑰丽的梦,许是托付给了这咸湿的海风,还有充满遐想的远方。
此情此景,若添入爱情元素,便胜却美景无数。可惜,爱情已风散。纵然情在景在,男在女在,也没有了美好和甜蜜。
我沿着大堤走,看柳金红在另一侧看海,便走了过去,趴在栏杆上问柳金红:“医药专业难吗?”柳金红笑问:“怎么,想学药啊?现成的老师啊,徐姨,张博。”我说我能学会吗?柳金红眺望着竹岛,说:“问你的心诚不诚?”我明白了。“可以先拜你为师吗?”柳金红说不敢当,“真心想学吗,回头我找几本书,你晚上没事翻翻。不明白的,淺显的,问我,深奥的你问徐姨和张博。”我说:“谢谢柳老师。”柳金红说受不起,“我会尽力,和你一起提高。”
柳金红的话如海风拂面,很暖心。我转身,倚在栏杆上,边和柳金红聊天,边远远地望着严文娟。严文娟仍在眺望,仿佛那遥远的茫茫天际藏着妙不可言的景致。我本想找张晋叙叙儿时的趣事,但朱炳龙一直在和张晋聊。徐姨在不远的地方,独自欣赏着流光溢彩的摩天楼。
柳金红说:“经理,你有个优点,知道吗?”我说不知道。柳金红说:“诚恳。这是现代人身上所缺少的。你比他们多一份诚恳,这很重要。”我笑笑。我不知道柳金红说的他们是泛指,还是确有所指。
七
意外地见到二婶,是在港城的飞机场。早上刚吃了早点,朱炳龙开着路虎来了,在店外使劲摁喇叭。出门一看,是他。他把车停在路边,从车窗里向我招手。我跑过去,他让我上车,说要带我去飞机场。我以为他要带我出差,他说不是,“你婶子想见你。”“婶子?”我听不懂他的话。他说你有几个婶子?不等我回复,他说:“张经理,原来你是张博的侄儿,潜伏得好深啊,我才知道。”
这事很快被朱炳龙宣扬了,后来店里人都知道了。之前我一直没说,连严文娟都没说。
我已想不出二婶的模样。记得母亲说过,二婶配不上二叔。因为这话,母亲挨了父亲的骂。后来我求证过徐姨。徐姨那时不知道张博是我二叔,说港城医院美女多,女医生小护士扎堆成群。二叔读了博士,又一表人才,当时追求者众多,最后却牵手二婶。比二婶漂亮的多了,二叔愣没瞧上。二婶其貌不扬,又不是医疗骨干,二叔却看上了,一度成了热门儿话题。二叔二婶结婚一年多,二叔提了科室主任。
朱炳龙健谈,一路上说个不停。他早上送张晋和二婶到了飞机场,二婶忽然说想见我。他问了究竟后,不敢怠慢,马不停蹄往回赶,怕慢了赶不上飞机。我也大吃一惊。我以为张晋一人回国,没想到二婶也回来了。更没想到二婶要上飞机了,竟要见我。咋回事呢?
到了飞机场,直奔候机厅,远远地见到高高的张晋,正站在蓝色座椅旁。张晋向我招招手,我看见他身边坐着一位整洁时尚个子不高的妇人。想必是二婶了。我和朱炳龙跑过去。朱炳龙说:“郄姨,我把您侄儿带来了。”我叫了声二婶。张晋指着我说:“张笑。”二婶说:“哦,乐乐,十几年没见,长这么大了。”十几年没见,我对二婶也没印象了。二婶矮胖,面色红润,气色不错,头发乌黑,举手投足间优雅得体,看上去像贵妇人。二婶端详着我说:“上次见你,你还背着小书包呢。现在都大小伙子了,时间真快啊,我们也不知咋地就老了。”朱炳龙说:“郄姨看上去年轻,比张博还年轻。”二婶笑,说:“快六十了。”
二婶拉我在她身边坐下。二婶的身上散发着阵阵好闻的清香。我就想到了母亲。母亲活了一辈子,啥香水也没用过,最多抹点儿防裂护手霜。二婶说:“你女朋友不错。”我一愣:“婶,我还没女朋友呢。”二婶笑,说:“哦。我是说小柳,挺好的,挺好的。”我刚想解释,朱炳龙插上话来,说:“张经理,你果然潜伏得深,我去多少回药店,从来不知道柳店长是你女朋友。”二婶哈哈笑,“好了好了,我找张笑来,是和他说点儿正事。小朱啊,你先和张晋聊。”
朱炳龙到张晋那边去了。二婶悄声说:“乐乐啊,二婶走前想交待你件事。”我说:“啥事?二婶您尽管说。”二婶说:“我和晋儿都在澳大利亚,一年都回不来一次。你知道的,做医生这行,根本走不开。你二叔也忙,出国都抽不出空。他一人在这边,我实在放心不下。幸好你和小柳在他身边,你们帮着照顾点儿,我就放心多了。小柳这丫头不错,做事有板有眼。你娶了这丫头,有你福享。等你们结婚了,二婶给你们包个大红包。”
二婶总把我和柳金红扯到一块儿,我不知道咋解释。犹豫间,二婶又说了件令我震惊的事。二婶说:“你二叔最近心情差,你和小柳多陪陪他。你是自家人,也不瞒你,他这次又没竞选上副院长,心情糟糕透了。”
这事我没听说。这是港城医院的高层内幕,我也不可能知道。二婶没拿我当外人,把事情一五一十对我说了。
港城医院这次竞选分管科研的副院长,合格的人选有三人。论资历、论学历、论水平,非二叔莫属。二叔的弱项是年龄大了点儿,但博士生年龄可以适当放宽,所以二叔条件基本符合。
第一轮专业竞选,第二轮管理竞选,二叔都领先。到了第三轮,是综合竞选,二叔被拿下了。
“这年头别说竞选,就是评个职称,都要凭关系。”二婶说:“要是在澳大利亚,你二叔竞选副院长是板上钉钉的事。可这是国内,必须面对现实。你二叔生性清高,和谁都不近不远的,他不擅长拉关系。”
“其实,选不上也没什么。”二婶说话委婉,也很有分寸。“让我们接受不了的是,他不选你,还一定要给你个理由。这个理由不管充不充分,都像紧箍咒,紧紧地卡你头上,脱都脱不下。四年前那次,说你二叔群众基础不够,民主推荐没过关,你二叔和他们闹了一场。这次换了理由,说你二叔是裸官,不宜做副院长,还说是上面刚下的文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都选到第三轮了,才提这码子事,分明是捉弄人嘛。”
二婶用手理著额前的头发,说:“我和晋儿这次忙里偷闲地回来,就是为了安慰你二叔。这次他没闹,把柄确凿啊。老婆孩子都在澳大利亚,这是不争的事实,能狡辩得了吗?可我希望他闹。我们是医生,知道渲泄情绪能缓解不良心理,对稳定心态有好处。他不闹,不是他没有情绪,是铁证如山,他没理由闹。换句话说,他的不良情绪没得到渲泄,这对身体不好。所以我和晋儿回来了。”
“我们在港城待不了几天,总得回去,那边还有事要处理。想来想去,还是把这事托付给你和小柳。你们是家里人,靠得住。这事托给你俩,婶走了安心。”
我说:“二婶您放心,我会照顾好二叔,这是我的义务。”
二婶宽心地笑了,说:“该检票了。”
我和朱炳龙站在检票口,目送着二婶和张晋进了检票口。我的眼睛模糊了。他们这一走,或许又是一年半载。我心里沉甸甸的。过去是二叔照顾我,现在轮到我照顾二叔了。这副担子好重。
忽而又想,柳金红啥时成我女朋友了?
八
柳金红给了我一套报考药师证的书,包括《药学专业知识》《药学管理与法规》《药学综合知识与技能》等。我翻了翻,像闯进了撒哈拉沙漠,哪儿对哪儿啊,完全迷失。学外贸和学医药,风马牛不相及,隔行如隔山。柳金红说:“你先考了药师资格证再说。干药店这行,最好拿到这个证。”我说:“这跟天书似的,咋学得进啊?”柳金红说:“有我呢。”
柳金红毕业第三年拿到了药师证。她学的就是药学,专业对口,考药师证要容易些。毕业后,本想找个医院上班,苦于没有门路。父母都是普通职工,家里没什么硬关系,也拿不出多少钱来。柳金红还有个弟弟,那时在读大学。父母希望她能早点儿就业挣钱,供弟弟读大学。二叔建议她来同盟药店,她就答应了。她需要钱。母亲退休了,拿千把块钱退休金。父亲做车间工人,工资不足三千。她家住老城区,银河购物中心的前面,老说要拆迁,说了好几年,还没拆,弄得人心惶惶。
柳金红很尊重二叔。二叔的知识和阅历,比她的大学老师都强。柳金红来了药店后,就一直没动。即使考了证,也没跳槽。她不浮躁,踏实沉着,帮二叔管理药店。考了证后,二叔给她加了点儿工资,算是安抚。即使不加工资,她也不会离开。柳金红说在这里,能跟着张博多学点儿东西。
我考证的事,柳金红挺上心。她就这么个人,比我还实在。她为我精心做了计划。今年不报名,先学习,打下点儿基础。明年报名,争取两年通过。药师资格考试有规定,两年必须通过,否则就得重考。
白天不忙时,我捧着书本学。晚上下班后,她留下来陪我,解惑答疑。我很过意不去。柳金红俏皮地说:“你以为我想啊,这可是张博交给我的任务。”我“哦”了一声,原来是二叔安排的。我谢了她,说:“看来这任务很重,不只是你的,更是我的,需要我们共同去完成。”柳金红莞尔一笑:“看你造化了,博士之后,医生世家,莫辜负了张博的期望哦。”
柳金红使了欲擒故纵之计,意在给我施压。我上班学,下班也学,考大学都没这么认真过。晚上是学习的大好时机,有柳金红在,不懂的随时请教。柳金红很有耐心,有问必答。我学习时,她也翻书学,像个陪读的母亲。我忽然想,她将来有了孩子,一定是个称职的母亲。我说了出来,她笑,止不住地笑。没见她这么笑过,笑得优雅,散发着难以抵挡的诱惑。我越发想入非非了。
有个问题在我心里,想问她,但不好问。二婶说她是我女朋友,为什么?可能是二叔二婶有这么个想法而已。“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二婶恍恍惚惚当真话说了。
二婶交待的任务,我没忘记。我去了两次港城医院。二叔都在办公室,边喝茶边看手机。难得他这么清闲。从面貌上看,二叔没什么变化,精神也不错。但我能觉察到,二叔与之前有了区别。之前来时,他很忙,很疲惫,不时有医生护士来问这问那。现在和我聊了半个小时,聊同盟药店的事,其间只有一个护士进来请示手术的事,二叔轻描淡写地说:“让杨医生掌刀吧。”二叔似乎有点儿颓唐,我分不出是情绪上的还是思想上的。我也开导不了二叔。他是高智商,无需我点拨。我兜着圈子说,二叔您想吃什么,我帮您买,或让柳金红帮您做。我奇怪自己怎么会说到柳金红。
二叔很敏锐,说:“你二婶喜欢柳金红,你呢,对柳金红有好感吗?”
果真是二婶有这想法。
“柳金红挺不错的。哦,她们见过?”
“没。我说给你二婶的。我觉得小柳不错,更适合你。”
可我适合柳金红吗?这段时间在一起学习,我对柳金红的确生有好感。只是,人家城里姑娘,怎会看上我?我支吾了半天,不知如何回答。我说:“二叔,您是长辈,这事我听您的。”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上次和严文娟相恋,没征求二叔的意见。这次,我先听二叔的意见。
二叔说:“小柳不错,做事板正,本分文静,不比别的女孩疯疯癫癫,胡言乱语。”二叔说柳金红来药店好几年了,他对她很放心。“考虑一下,愿意就主动点儿。”
我说:“二叔您问过柳金红的意见吗?”
二叔说:“我不给你们当红娘,也不包办婚姻。这事你主动点儿,男子汉要有勇气。”
后来的一个晚上,柳金红陪我学习。幽黄的灯光,照着柳金红的苹果脸,格外地迷人。两个人的时空,分外地迷离。我鼓起勇气,牵了柳金红的手。柳金红挣了一下,被我用力拽进了怀里。一阵意乱情迷,跨越了爱的彩虹。柳金红调笑:“敢非礼老师!”我说:“亦师亦友嘛。”
之后我们相依相偎,你侬我侬,别有一番情趣。柳金红调皮地说:“先拿初级证,再拿中级证。”我以为是执业药师证,她说:“初级是药师证,中级是结婚证。”
我们在店里公布了恋情。徐姨说了句“天生的一对儿”,严文娟淡笑,说等着吃喜糖哦。
两个月后,柳金红要带我去拜见她父母。这是我希望的,但也很忐忑。我是农村来的,无房无车,又是孤儿,怕她父母嫌弃。柳金红说别给自己贴标签,他们看重的是人品,看你能不能对他女儿好。
二叔拿了两条中华烟和四瓶洋河酒给我。“去拜见准丈母娘,不作兴空手的。”二叔想得细致。二叔的情商,绝不是书呆子型的。我这么认为。
银河购物中心前面,有七八排平房,非常老旧。柳金红的家就在那儿。房子不大,一共五十来平方,分成了四個小房间。父母,弟弟和柳金红,各一卧室,另一间是客厅,厨房搭在外面,没有卫生间。平房附近有公用的卫生间。房间光线不好,前面的高楼遮天蔽日,太阳照不过来。“这边要拆迁了。”柳叔说,“说了好几年了,一直没动静,听说没找到开发商。这块地,谁买谁赔本。地儿窄了,只够两排商品房的,赚不回投资。”柳叔个子不高,干瘦,苍老,说话不紧不慢,苍白无力。柳金红说他父亲身体一直不好。
柳金红母亲买菜回来,打量着我,客气地笑着。后来柳金红说,她母亲对我的印象很好,说我阳光帅气,性格也好。我沾沾自喜,算是拿到许可证了。
柳姨在外面厨房忙着,做了一桌丰盛的菜。我陪柳叔聊天,聊房产,聊物价。柳叔还在上班,在开发区一家机械厂上班,民营企业。柳叔说他们的产品销往韩国和日本,老板常年往这两地跑。
快吃饭时,柳金红弟弟柳刚回来了。柳叔说柳刚毕业一年多了,一直在找工作。问柳金红,哪儿有合适的,帮柳刚留意点儿。柳金红说:“他高不成低不就,咋找啊?”柳刚说:“姐,我有我的选择。找份工作,起码干得称心是吧?”柳叔说:“哪有老板让员工称心的?幸亏你姐和我工作稳定,要都像你这样,一年多跳了四家单位,早喝西北风了。”柳姨进来了,说:“哎呀,想跳就跳吧,年轻人总有自己的想法。”又笑着对我说:“你说是吧张笑?”没等我回答,柳姨又说:“听她爸说,港城医院的张博士是你叔?哦,他可是大名鼎鼎啊!”柳叔说:“张博是港城一把刀,市领导都找他看病呢。”
本来说好先拿初级再拿中级的,不想柳金红父母显得急了,说:“张笑,你的父母都不在了,我们就是你父母。结婚是迟早的事,赶早不赶迟。金红也二十六七了,结了吧。”
二叔也有这想法,他替我做了主。“你一人在港城,有个家总是温暖的。你成家了,二叔就放心了。”
父母不在,叔命难违。柳金红先初级后中级的指令,过期作废。到了国庆节,我们结婚了。
婚礼是二叔亲自操办的,安排在神山大酒店。来了五六十桌客人,场面宏大壮观。我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前来祝贺,柳金红说别傻乐了,人家认识你老几啊,都是冲着二叔来的。
徐姨说:“张博不但培养了你,还扶持你成家立业。”
严文娟心无芥蒂,对什么都无所谓,抱着双拳说:“恭贺新郎新娘喜结连理,早生贵子。”严文娟有男朋友了,是她在海大的同学。柳金红告诉我的。
那天早早的,二叔就站在神山大酒店的门前,神采奕奕地迎接各路宾朋。宾朋大多是二叔邀请的,也有主动来的。二叔谦和地与每一位來宾握手,我负责递烟。朱炳龙也来了,帮着接待客人。严文娟和徐姨在餐厅外摆了个收银台,严文娟负责收钱,徐姨负责发礼包。三百多位宾客,忙得她们顾不上抬头。
小姑也来了,二叔让我通知的。二叔在港城几十年,小姑从没来过。听说我找了个城里媳妇,小姑不但自己来,还带上了能说会道的邻家赵婶。有小姑和赵婶,什么事儿都能长上翅膀。我在村里肯定要风光一回了,二叔更风光。
结婚收的礼金,严文娟交给了二叔。柳金红说:“这是对的。收来的这些礼,迟早要二叔去还的。”
结了婚后,我和柳金红挤住在柳金红家,她的那间闺房。柳金红的父母很慷慨,不斤斤计较。
九
考证的事,结婚也没耽搁。既定的目标,可以暂时搁置,不可彻底搁浅。这是柳金红的作风。我受了她的熏陶,玩儿心大收。每天晚上不学两小时,柳金红不准我上床。她也不上床,陪着我学。柳金红和我商量,拿到证了,赚够钱了,开自己的药店。凭什么总给别人打工呢?我们连郄学伟的面都没见过,却要兢兢业业地替他打工,心理不平衡。柳金红说,等我们开了药店,再有二叔帮我们,生意绝不会差。小夫妻立了大目标,我们觉得浑身是劲。
柳叔的胃一直不好,饱受了很久的煎熬。那几天疼得厉害,勉强答应去检查。是我陪柳叔去的,找了二叔。柳叔和二叔见过面,是我结婚那次。之后没见过。柳叔低调,说你二叔是高级知识分子,和我们谈不到一块儿。这次见面,柳叔很客气。二叔也客气,亲自给他做检查。下午二叔让我过去,面色凝重,说柳叔是胃癌!几个字,如一枚枚铁钉,把我钉在了那时。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当然不是怀疑二叔,二叔是权威。可是,那么善良的柳叔,才五十来岁!他一直忍着,忍到忍不住了,才来检查,不想竟是绝症。
我在二叔面前轻轻啜泣。二叔见得多了,安慰我:“坦然面对吧。”
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我亲身感受到柳家的敦厚纯朴,以及日子的清贫。我结婚后,二叔不送对虾铜蟹了。不合适。那都是吃剩下的,送人拿不出手。我却希望二叔能像以前那样,送些铜蟹来。柳家的餐桌上,从没有过如此丰盛的海鲜。我买过几次大铜蟹,但那玩意儿实在吃不起。
我迟疑着,还是把真相告诉了柳金红。她果然承受不了打击,蒙在被子里压着嗓子哭。“爸辛苦一辈子,没享一天福,如今却大难临头!”柳金红边哭边说:“女儿不孝啊,爸送我去学医,现在我却救不了他。”我也流泪,说:“二叔也是学医的,不也没能救活奶奶吗?人各有命吧。”我安慰她,也许二叔有办法。柳金红摇头,“谁都没有回天之力。”我们蒙着被子低声说话,生怕隔壁的二老听见。
关于柳叔的病情,二叔表示无奈,说:“你岳父的病,只是时间的问题了。”柳金红说:“只是时间问题,也要全力去治。”
柳刚进了一家传媒公司,刚上班,做平面设计。父亲的事,柳金红没和柳刚商量。这事要保密,连她母亲都没说。
柳叔住进了港城医院。住进医院,花钱如流水。我们为钱犯了愁。柳金红这几年挣的钱,都供弟弟上学了。我赚了点儿工资,结婚花光了。柳金红说:“想办法筹钱。”又歉意地说:“拖累你了。”我说:“一家人别说两家话。咱向二叔借吧。”柳金红想了想,摇摇头。她可能是了解二叔的。我想二叔可能也没钱。他工资再高,供张晋在海外读书,供二婶海外的生活,剩不了几个。
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过了一周,我帮柳叔交了一万八的住院费。柳金红说这样行吗?我说:“不行也得行,爸要住院,这是天大的事。”柳金红趴在我怀里,喃喃地说:“张笑,幸亏有你,要不我身边连个出主意的人都没有。”
想不到第二天晚上,我就被二叔叫到了供销小区。二叔说:“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没想到二叔这么快。那天我和严文娟商量,现金缴纳的营业款先不存银行,我借用几天后归还。严文娟开始不同意,不得已我和她说了实情。她朝柳金红望望,看柳金红眼睛湿了,便同意了。
肯定是严文娟告诉了二叔。她是会计,这么做是对的。
“同盟是企业,不是家庭。你从我这儿拿走十万八万,我都尽力帮你。可同盟的钱动不得,换句法律术语,你这叫侵占集体资产,懂吗?”
我知道不该这么做。当时柳金红就不同意,说要让二叔知道了,事就大了。我说:“一边是爸,一边是叔,一样地重。在这节骨眼上,我只能选爸。如果二叔追究下来,我顶着。”
现在我顶不住了。二叔很生气,语气很犀利,说这钱,无论如何你得补上。“现在是我在追究你,如果投资人追究你,你可能就要吃官司了。打工要懂规矩。”我为难地说暂时没钱。二叔说:“自己的事,自己想办法。”
我没敢向二叔借钱。我想到了朱炳龙。说了许多客套的话,朱炳龙想了想,说:“这事张博知道吗?”我说知道。朱炳龙迟疑着,答应了。“这是药品款,时间不能长,三个月。”朱炳龙从卡里给我打了三万。
我马上将两万还给了同盟,告诉二叔钱还了。二叔说:“这事不能再有第二次。若投资人追究,事就大了。”我问二叔:“那姓郄的老板,是您朋友?”二叔说不管什么人,同盟是人家投资的。
柳叔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嚷着要回家。他心疼钱。我们拗不过,只好把他接回来,带回了许多药。
柳叔天天吃药,我和柳金红的工资只是杯水车薪。经济危机重重地困扰着我和柳金红,我们过着省吃俭用的生活。我始终没找二叔借钱,上次的事,我仍心怀愧疚。我的一切,都是二叔给的,我怎能做对不住他的事呢。这事要让小姑知道,让村里人知道,肯定骂我娶了媳妇忘了叔。
纸终究包不住火。柳姨首先怀疑到了柳叔的病。柳金红把母亲拉到房间,掩上门,压着嗓子说了实话。柳姨想哭,又强忍着憋了回去。说了句“天哪”,就扑在我们床上。柳金红用被子盖住,说:“妈,您就哭吧。”自己先哭了。
柳叔还没意识到病情,说等身体好点儿了,就去上班。“刚儿还没结婚,我不能在家歇着。”柳金红听得掉过头去,我也强忍着悲伤。我說:“爸,别急,刚儿还没找好对象呢。”柳叔说:“金红成家了,等刚儿再成家了,我和你妈就放心了。”
再带柳叔去检查,二叔说很不妙。然后认真地叮嘱我和柳金红:“做儿女的,一定要尽孝道,付多大代价也要为父母治病。”二叔预付了我和柳金红两个月工资。
三个月转眼到了,朱炳龙说他这是公款,必须得还,不然会被追究。他说得很诚恳。
我和柳金红面面相觑。朱炳龙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他也没有退步。人家是帮我们的,我们不能请求再宽限日子。可我们实在拿不出三万来。药店账上有钱,但不敢动了。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柳金红低着头对朱炳龙说:“三天,三天后还钱。”
我很诧异,不知道她三天后咋还钱。柳金红说找同学,找她最要好的同学。那同学嫁入豪门了。柳金红低声下气地说,父亲病重。同学抱了抱柳金红,答应了。到第三天,柳金红把三万汇给了朱炳龙。
之后,柳金红变得沉默了。
十
事情来得突然,二叔要去澳大利亚了。一个月后,二叔找我。在他那间办公室,我见到二叔。二叔没穿白大褂,穿了身西装,显得特精神。
“我办了内退。”二叔说,“去国外陪你婶和张晋。”
我怔怔的,不知说什么好。人有钱了,喜欢往国外跑,这很自然。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又成了孤儿,比之前更孤儿。之前在老家,还有小姑。现在二叔走了,我在港城孤身一人。
“不不不,你不孤了。”二叔说,“有媳妇,有家了。”
“我也对得起哥嫂了。”二叔看着窗外,幽幽地说。
二叔没有忘记我的父母。父亲去世时,二叔没能回去,他应该是内疚的。当时村里人颇有微词,小姑也不满。自奶奶去世后,二叔偶尔给父亲去个电话,但一直没回村里。娘在,家在。村里人都这么说。奶奶走了,二叔回来没奔头了。父亲病重时,一直不让我告诉二叔。说他是专家,处理的是大事,我这小毛病莫打扰他。我本想让二叔回来帮父亲做个检查,或带父亲去大医院治疗,父亲坚决不让。父亲说跑一趟港城要好几天,太耽误事了。直到父亲去世,我才给二叔打电话。二叔没工夫回来,汇来了两千块钱。
想必二叔记着这些,一直在寻求弥补。如今他帮我在城里立足成家,算是弥补了。二叔尽到了责任。
“这一走,一年半载能回来吗?”我问二叔。张晋和二婶两三年才回来一次。
二叔说:“在国外定居,回来就少了。一年半载,或三年五载,都可能。”
我感到了无助,身后的椅背突然空了似的。我说:“二叔,我还能为您做些什么?我还从没报答过您呢。”
“来日方长。”二叔淡定地说,“药店生意不如以前吗?”
我说,是的。
二叔说:“这些日子我在为出国做准备,看病的事都交给了别人,也没顾得上给同盟介绍顾客。不过没关系,这里的医生不少是我的学生和同事,走之前我请他们照顾你生意。”
“谢谢二叔,我会帮您把同盟做好的。”
“不不,从现在开始,这个药店归你和金红了。”二叔从口袋里掏出两张银行卡,说这两张卡是你的,以前我保管,现在还给你。“现成的药店,万事俱备,只要用心经营就可以了。”
啊?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郄学伟的药店,我拿了卡,不更是侵占集体资产了?”
二叔笑了。“看来二叔没白教育你。郄学伟的股份我退给他了,现在是你的了。”
我很震惊。二叔默默地为我做了如此周密的安排。
二叔说:“你来港城了,我就要为你做打算。我迟早是要定居国外的,安置好你,我才能走得放心。现在你成家了,也算立业了,二叔走了也放心。柳金红又是学医药的,肯定能帮你把同盟管好。”
到了周末,二叔就走了。我和柳金红送二叔到飞机场,朱炳龙开车送行。好几回,我的泪夺眶溢出。从此港城没有二叔了。最温暖的人,离我远去了。
二叔没流泪,他的心情是美好的。去了澳大利亚,那儿是他的归宿。等待他的,或许是又一个新的卓越的起点。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转不过弯儿来。柳金红也没说话。朱炳龙说:“其实张博早就做准备了。上次张晋和郄姨回来,可能就是商量这事的。张博的事我最清楚。别看你是他侄儿,你知道的事未必有我多。他的车子还是我帮他卖的呢。”
“他的房子呢?”我问。
朱炳龙说:“房子没卖,供销小区那儿过不了几年就拆了。”
我说:“二叔的房子就这么空着吗?”
朱炳龙说:“是呀,这情况多哩。有钱人不在乎那点儿钱。”
我说:“空着不如借我们住好了,我们住得那么挤。”
柳金红白了我一眼,没说话。
第二天,我和柳金红到同盟先盘点,看有多少库存。再找严文娟看账,公账上只有千把块钱。我那两张卡,严文娟说不知道有没有钱,是张博保管的。
我就去银行查账,只剩了几百元。柳金红说:“知足吧,二叔给了你这么大的产业,還会留钱吗?”
我说:“金红,或许一年半载,我们就渡过难关了。卧薪尝胆,苦心经营,再利用二叔关系,一定能振兴同盟药店。”
柳金红也有信心。“咱这儿位置好,靠着港城医院。争取三年赚个首付,买套房子。”
我也这么想。挤在柳金红家,夫妻间连点儿动静都不敢有,每次都偷偷摸摸的,跟偷情似的。我们还没想要小孩,因为没房子。等有了房子,有了孩子,我就算真正的城里人了。
柳叔一直没上班,身体疼得厉害。金红拉柳叔去检查,柳叔不去。“我知道啥毛病,别浪费钱了。”我和柳金红很吃惊。一直瞒着的,不想柳叔还是知道了。
柳叔近来卧床了。那天他把我和柳金红叫到床前,说:“刚儿还小,你们要多帮他。我最惦挂的,便是他的婚事。看来我是等不到了。”
我心头一紧,柳叔是彻底明白了。柳叔无助地看着我,说:“金红就交给你了,你多照顾她。”我点点头,双目流泪。柳金红别过脸去。我想给二叔发信息,请他弄点儿进口药。金红说:“有二叔号码吗?”我才想起来,二叔还没给我新号码,我和二叔失去联系了。
柳叔说:“我这辈子,没给你们留下什么。就这套老房了,无论如何都要留给刚儿。金红你听见了吗?”
柳金红红着眼睛点头。
那个晚上,我和柳金红一夜未眠。想给柳叔看病,无奈他不答应。普通的家庭,只适合生普通的病。生大病是看不起的。我和柳金红都动了老房的脑筋,想把老房卖了,给柳叔看病。等以后同盟赚了钱,我们不买房,先给柳刚买房。但这想法被柳叔否决了,他拒不治疗。“老房正处在拆迁这节骨眼上,说什么也不能卖房!”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柳叔在床上挣扎,疼得叫出了声。柳金红买回止疼药,根本无济于事。柳叔在床上疼得死去活来,挣扎了个把月后,在一个黄昏,终于摆脱了疼痛,带着未了的心愿走了。
我想把这事告诉二叔,但没二叔号码。
安葬了柳叔,我在墓地伫立良久。犹记初见面时,他知道我是张博的侄儿,那么地神采满面。可惜二叔没能妙手回春,挽回柳叔的生命。柳叔把柳金红托付给我,可我拿什么为柳金红遮风挡雨呢?我和柳金红就像坐在风雨飘摇的破船上,任何的风浪都可能把船打翻。
十一
我和柳金红沉浸在失亲之痛里。大半个月后,才渐渐恢复过来,把心思又放到药店上。
二叔给我们留了几十万的货,没留资金。幸好同盟和几家供应商建立了稳固的合作关系,包括朱炳龙,都是同盟的铁杆。他们先供货,卖了再给钱。也有些药,人家是要现钱。我们小心翼翼地盘活资金,不敢有一点儿闪失。药店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上严重贫血。稍有不慎,就可能上气不接下气,全盘皆翻,陷入死局。同盟输不起,我们更输不起。
此前我们太理想化了。药店生意一直不温不火。二叔走后,没人照顾我们的生意。柳金红说不来点儿实惠,谁帮你呢。可我们没那个能力,不敢错花一分钱。柳叔从住院到去世,时间并不长,但我们也背上了债务。我们的经济条件本就处在悬崖边,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能把我们吹下悬崖。
“人走茶凉,一群白眼狼。”柳金红责备二叔的学生同事。我说:“不能这么说,医生都是知识分子。”柳金红说:“我在那儿实习过,了解他们,水很深。”
同盟要振作,就要另谋出路。为此,我们动了不少脑筋。印传单,贴小广告,微信群,朋友圈,狂轰滥炸。做不起大投入,只能做小广告。严文娟和徐姨也帮着在微信里做宣传,拉客户。
折腾了两个月,药店始终没能恢复到几个月前的水平。以前每天能买三四万,现在一天才几千。供应商的订单也在减少,说我们销量太少。一些供应商开始催货款,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允诺,但做不到按时结账。不是故意的,是真的没钱。二叔离开半年,同盟陷入了债务危机。每天的营业额有限,债务却越来越多。供应商接二连三地要债,我们不停地说着好话。徐姨和严文娟也帮着劝说。有的看在二叔的面子上,有的看着我们夫妻本分,才没逼得那么紧。但总要给人家一个还款期限。可我们给不了期限,到期了没钱又失信了。我们左右为难。
同盟药店最大的债主就是朱炳龙。仗着他和二叔私交甚好,和我们也不分彼此,以为能多给些期限。可这次连朱炳龙也不答应了。他的理由是,同盟现在债台高筑,没准儿哪天就破产了,他那几十万弄不好全打了水漂。问题是这几十万不是他的,是公司的。公司财务给了他期限,若不能如期收回,不但丢了工资和奖金,甚至工作难保。
事实上同盟药店这些债务,不是现在欠的,九成是二叔在时欠下的。二叔走时,带走了营业款,留下了大笔债务。据严文娟统计,二叔走时的负债为一百五十万,而当时药店的资产仅五十来万。我不懂资产负债,当时只顾着感动,也没多问。资产明摆着呢,负债看不到,我以为自己真幸运地做了老板呢。
二叔在时,有名望,有地位,有权力,供应商们巴结还来不及,那敢催款?再说也不用担心同盟会有债务危机。现在,他们一个个嗅觉很灵敏,闻到了同盟药店的焦味,都围上门来了。
“我们应该找二叔要。”柳金红这么说,我没同意。二叔这么做,肯定另有隐情。我猜二叔可能是急着用钱。柳金红说:“二叔对我们不负责任。”我无言以对。严文娟说:“不能这么说,张博是没留下钱来,但留下了资产。”柳金红说:“资不抵债,一个大窟窿拿什么补?”严文娟说:“不能这么说,同盟药店这招牌可是无形资产,十几年了,港城人都知道。评估一下,能值个百八十万。是咱没经营好,如果经营好了,这点儿负债肯定还了。”我和柳金红无言以对,我们不懂无形资产是个什么东西。
事后柳金红不满地说:“二叔走了,严文娟还向着他呢。”我说啥意思。柳金红说:“二叔当初反对你和严文娟谈恋爱,知道为什么吗?”我说严文娟不是学医的。柳金红说:“这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才是关键。严文娟是会计,是二叔的金库钥匙,他怎么能让你碰他的钥匙呢?”柳金红白了我一眼:“你若和严文娟走近了,二叔的财务秘密你不就都知道了?”好像是这么回事。关于财务,严文娟嘴巴很紧。即使热恋时,也不露半点儿风声。我以为是会计的规矩,看来不完全是,是二叔要求严。可是,二叔何必提防我呢。柳金红说:“严守秘密是不分对象的。有所区别了,机密就泄露了。”想了想又说:“严文娟肯定得实惠了,你信不?没准她和二叔现在还有联系呢。”我听了心里酸溜溜的。我是二叔的亲侄儿,严文娟算什么呢。二叔不跟我联系,会和严文娟联系吗?后来我向严文娟要二叔号码,严文娟说:“你不用问我,该给的时候人家就给你了。”
我的亲二叔竟成了“人家”?悲哀!
“要我说,张博不是省油的燈。”朱炳龙又来催款,对二叔也没那么尊重了。人走茶凉!“张博走得很急,悄无声息,连你这侄儿都不知道,为什么?”
我说为什么?
“怕有人找他要债嘛。这些供应商要知道他定居国外了,能放过吗?”
我说那你为什么放过他?
嗐!朱炳龙苦笑:“张博玩了个金蝉脱壳之计。我以为他定居国外了,同盟还是他的,我担心什么呢?”
我说:“你太大意了,法人代表早就是我了。”
朱炳龙说:“那管屁用!之前是郄学伟,谁见过呀?不都是张博实际控制吗?”
柳金红故意说:“既然二叔控制,你应该找二叔要。”
朱炳龙说:“联系不上了,一直没他号码。”问我要,我说没有。问严文娟要,她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她说联系上又如何?这药店和张博早没关系了啊。然后问我:“换法人,改章程,你签字了吧,签了字,就什么都是你的了,财产是你的,债也是你的。”又冲柳金红一笑:“祝贺姐,嫁了个金龟婿!”
晚上我留朱炳龙吃饭,求他再宽限些日子。朱炳龙说他做不了主。“张经理,我替你想过了,你现在有两条路可走。一条路是把同盟兑出去,加上你住那老房子,差不多够还债的。”我打断他:“想都别想,这是条死路,你这不是把我们逼上绝路吗?”朱炳龙说:“那好,还有条活路,但也不好走,就是让你二叔还。”我说:“这也不可能,店都给我了,二叔凭什么还钱?”朱炳龙说:“本来就是他欠下的债。就算不还,借给你总可以吧?帮你渡过难关了,再还他便是。”我说:“兄弟,二叔那点儿工资,要供三口人在国外,还能落下钱吗?那可是国外啊,不是国内!”
朱炳龙站起来,看着我说:“看来,你不是不了解张博,你是完全不了解张博。我问你一句,你到底是不是张博亲侄儿?你二叔是富翁,在你眼里咋成平民百姓了?”
朱炳龙有点儿愤然,我赔着笑拉他坐下。“我的二叔我能不了解吗?他开的是破车,住的是旧房,有钱他不会花啊?”
“那都是烟幕弹!张博制造的假象而已。这年头,有医生寒酸的吗?你问问徐姨。”朱炳龙指着徐姨。
徐姨笑笑:“张博是俭朴之人。其实这年头,医生的条件都不差。”
朱炳龙很激动,说:“我问你,在澳大利亚开一所医院要多少钱?”
“不知道。”我说,“我哪儿知道这个?”
“少说三四千万!没这个数,开的那是门诊!”朱炳龙伸出四个手指,说:“你信吗?张博几年前就在澳大利亚开了家医院。张晋是院长,郄姨是副院长,张博是董事长。”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我听得瞠目结舌,闻所未闻。柳金红也目瞪口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徐姨和严文娟都很惊讶。
朱炳龙说:“起初我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张博保密工作做得好,滴水不漏。是郄姨无意中说出来的。上次郄姨和张晋回来时,我去机场接他们。郄姨在路上说了,当时我大吃一惊。”
我惊呆了。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忧伤。本应该为二叔高兴的,他在国外拥有这么大的事业和产业。可我却陡生悲凉。二叔做这么大的事业,却从没对我提起过,分明是把我当外人了。
朱炳龙又说:“张博这次竞选失败,真的是裸官的事吗?那是托辞。全国裸官多着呢,你听说有几个被免了职的?”
朱炳龙走后,柳金红说他说的没错,“二叔第一次竞选失利,外面宣称是民主推荐的事,其实是二叔收红包。听说医院纪委当时还专门查了。不过二叔住的是老旧小区,开的是十来万的车子,没查出名堂来。至于送红包的,谁会站出来作证呢?这事后来就不了了之了。医院公开竞选结果,要有个说法,便说二叔是民主推荐考核不合格。二叔马上换了策略,换到药店来搞手术营销,换了名头掩人耳目。”
我脸上火辣辣的,像挨了几鞭子。有人这么看二叔,我心里很不舒服。这样的事实,我实在难以接受。二叔不是那样的人,二叔的专家形象不容抹黑。
可柳金红竟也这么说。她不是别人,她是二叔的学生,二叔的侄媳。她这么说,我连反驳的力气都没了。
我问:“那这第二次竞选,可能因为什么呢?”
“朱炳龙讲这么多,你还没听明白吗?二叔都在国外开医院了,人家能让他当院长吗?说他是裸官,是给他面子。开医院得多少钱,他哪儿来的钱?这不就是大问题吗?”
我说:“听说二婶也是专家医生?”记得二婶回老家时,二叔介绍说,二婶是专家。
柳金红说:“二婶哪是专家,她是管病案的,看病历写得是否工整,有无问题,这工作是护士就能干。”
十二
我和柳金红争执不下,小夫妻弄得面红耳赤。
我并不埋怨柳金红,是我自己藏了私心。在该不该二叔偿还同盟药店的债务问题上,我们的意见出现了严重分歧。
其实在同盟药店面临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我和柳金红是不应该产生矛盾的。但也正因为事关同盟药店的生死存亡,我们才出现了分歧。
柳金红坚持要二叔还款,理由是这是二叔欠的债。而且二叔不出手,同盟药店倒闭无疑。二叔苦苦经营了十来年的药店,我们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
我前思后虑,还是否定了柳金红的意见。试想,二叔要是有这个偿还能力,会置我这个侄儿于不顾吗?他肯定是遇到了难题。他的难题,我分析是资金困难。如果二叔真的在澳大利亚开了家医院,投资了三四千万,他靠拿工资,如何挣得了这么多?肯定是贷款或借债了。这个债相比同盟药店的债,是两个不等的重量级。
柳金红眯着眼,用怀疑的目光看我,问我:“二叔是你亲人,我不是?”
当然不是。但我也说不清二叔和柳金红在我心里的区别。我又到了难以抉择的时候,就像当初在二叔和闫文娟之间,那么难以抉择一样。
“你是不是在我和二叔之间,难以取舍?”柳金红似乎看出了我的为难。
我说:“你和二叔,我只有取,没有舍。你们都是我最亲的人,我的手心手背,谁我都不会放手。可是,我真的不想打扰二叔了。他已经完美退出,退得那么远,何必再把他拉进来?他也五十多了,让他在国外安享晚年吧。”
“不!”柳金红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冒出了灼热的火。“二叔的退出并不完美,他把你踩在陷阱里,自己却爬了上来。过去我从不怀疑他对你的疼爱,但现在我怀疑了。我和朱炳龙一样,不得不质疑,他真的是你亲叔吗?”
我知道柳金红说的是气话。她怀疑的并不是亲不亲,而是怀疑二叔的动机。我也有怀疑,但不会对她说。我劝慰她:“二叔帮了我多少,你很清楚。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这个理儿你也清楚。对于一个有恩于你的人,你能忍心倒打一耙吗?”
柳金红忽然伏在我肩上,说:“你不找二叔,我们拿什么还债?现在我们能自救的唯一办法,就是卖老房子了。”她哭了起来。
“不,金红,我决不动老房子,这是咱爸临终留下的话。”那是柳家的财产,怎么能用来还同盟的债呢?绝对不能!这是我必须坚守的底线。
我的电话成了热线,不时有供应商打来。不是追债,就是追责。我不敢接。有个供应商急了,说要来搬货抵账,弄得我和柳金红心神不宁。好在朱炳龙没使这招,否则整个店赔给他,怕也还不清。
这时徐姨要离职。她很惋惜,说:“药店经营十来年,没想到会落到这步田地。我帮不上你们,反而增加店里负担,不如走吧。”
徐姨临走前,我和她聊了聊,问她二叔二婶的事。我以为二叔二婶是那种檀郎谢女举案齐眉的才学夫妻,徐姨说:“我干了一辈子,也没弄个专家的头衔。专家不是随便叫的。郄姨也不是,她只是病案室管理员。”我明白了,二叔二婶其实是利益的结合。“你要理解张博,一个农村人,在城里没个靠山不容易。”徐姨临走了还在开导我。
严文娟是我让她走的,药店没钱发工资了。严文娟仍是无所谓的表情,但看得出她内心很不快。
店里就剩我们夫妻俩了。柳金红说:“都兵临城下了,你还不想找二叔吗?难道是等他主动联系你?我们实在撑不下去了。”
我坚决地摇头。二叔有恩于我,我怎能忘恩负义?
柳金红不说话,无助地流着泪。
周三下午,来了穿制服的人。我以为是买药的,对方亮了证件,说是税务局的,要查账,有人举报药店偷稅。
我把账本都抱出来。税务局的人说:“还有两张张笑的银行卡。”这底细都被举报了,有内鬼啊。两天后,税务局来电话,让我去一趟。到了税务局,他们说同盟药品公司的营业款汇入法人的个人卡里,按税法规定,应视同分红,征收个税,另处罚金滞纳金……后面的我听不进了,脑子里嗡嗡一片。
我迷迷瞪瞪地回到家,柳金红在等我。我把税务局的事说了。
“我们拿什么缴税?”柳金红抓住我的衣服,拼命地搡我。
我也不知道拿什么还。
两天后,柳金红漠然地说:“搬家吧。”我说为啥。她心无牵挂地说:“老房子是别人的了。”我大惊失色。“谁让你把房卖了?谁让你卖的?你对得起咱爸吗?”我使劲摇着柳金红的肩:“你卖的不是房,是我们的良心、承诺,还有我们的婚姻、甜蜜,你知道吗?”
柳金红被我摇得披头散发,脸上都是泪渍。等我平静下来,她说:“房款四十六万,打你卡上了,你明天去缴税吧,不够我再想办法。”
柳姨在哭。柳刚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我进了屋,扑通跪在柳姨面前,说:“妈,对不起!”就再张不开口了。柳姨把我拉起来,说:“别自责,先解决眼下的困难吧。”
在老房子睡了最后一夜。一家人都没睡着,在与老房子告别。我难过,仿佛在与最亲近的人作别。柳金红背向着我,她比我更难过。她的成长日记都写在了老房子里,而这本日记明天就将交给别人。
今夜无眠。在老屋里叹息徘徊。
第二天我去缴了税。还差一点儿,税务局让我抓紧筹措。为柳家遮风挡雨几十年的老房子,换来的竟是一张轻如羽毛的税票。我的心彻底碎了。那个嘴上没毛的年轻人还在向我宣传税法,我断喝一声:“你闭嘴!”我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吓得那家伙把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去哪儿再筹钱呢。二叔在我脑里闪了闪,被我掐灭了。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打二叔的主意。
回去老房时,有陌生人在,指挥着往屋里抬东西。我发疯似的,热血往脑门上涌。又是一声断吼:“你们是谁?这房子我是房主!”
一个戴着墨镜穿着夹克的男人走过来,说:“你他妈谁啊?我才是房主!”
我指着夹克男:“你再说一遍!”
夹克男打量着我,没有畏缩,说:“我他妈的是房主!”
我的火腾腾地往上蹿,仿佛被他霸占的不是房子,而是我老婆。我转身冲进厨房,抄起一把菜刀,径直砍向夹克男。夹克男举手来夺刀,我刀锋一偏,夹克男的三个手指齐刷刷地掉在了地上。挣脱了束缚的手指,在地上跳着欢快的天鹅舞。
“杀人啦!快打120!”
“杀人啦!快打110!”
一片恐慌。
哭喊声,报警声,急救车声,声声入耳,交织如网。
“啊——”我惊恐万状,大叫一声,撒腿就跑。
没有人追我。我一直往南跑。跑吧跑吧,我边跑边想。跑出港城,跑得越远越好。我想去见柳金红,放弃了。边跑边给她发语音,说回老家了,那些讨债鬼让他们找我来要吧,我是同盟药店法人!
跑回老家吧。我刚这么想,马上又否定了。我要往相反的方向跑,跑得离老家越远越好。跑回老家了,村里人会怎么想?不用想我也知道。我可以背着污点,二叔不能背。二叔是张家的招牌,二叔是村里的骄傲,不容任何的污蔑。
跑吧,继续。把供应商跑光了,把税跑丢了,把柳金红也跑没了。没关系,有二叔在呢,我愿跑到天涯海角。
跑吧,张笑!好几个嘈杂的声音响在我耳畔,有力地催动着我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