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丹第一次打工,是她高中毕业的时候。记得是2007年6月,喜丹来到了凌州。凌州是个发达的南方城市,喜丹村里好多人都在这儿打工。喜丹就是跟着村里姐妹来凌州的。其实喜丹早就想打工了,她读高一弟弟幸福上初二那年,喜丹的父亲出车祸没了。母亲一人种地,供喜丹和幸福上学,日子过得非常难,喜丹便想辍学打工,母亲死活不让。直到喜丹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母亲才让喜丹出来打工。母亲以为喜丹没考上大学呢,其实喜丹根本没参加高考。喜丹要考上了,母亲哪负担得起。
到了凌州,喜丹跟着姐妹去了凌州人才市场。人才市场里招聘单位多,看得喜丹眼花缭乱。喜丹在人才市场转了几圈,最后怯怯地给一家电子厂递了身份证。下午喜丹去了电子厂面试,竟被录用了。喜丹激动得鼻子酸酸的,喜丹突然间想到了母亲。
喜丹上班的这间工厂叫明珠电子厂,台资企业,五百多员工。喜丹在插件车间,流水线上做操作工,成天对着图纸往线板上插元件。刚开始时,对着密密麻麻的线路板,喜丹眼睛压根不够用的。线路板上的嵌点儿,比喜丹姥姥鞋底的针眼儿还密。看那些线路板喜丹就走神,就想起姥姥的鞋底。父亲走了后,母亲穿的都是姥姥做的鞋。姥姥做了一辈子针线活,手艺特好,母亲说她喜欢穿姥姥做的鞋。鞋子穿帮了,像鱼儿张开了嘴,母亲也不舍得扔。喜丹和幸福不穿姥姥的鞋,母亲不让,母亲说年轻人要穿时髦点。
插元件不是技术活,心灵手巧就行。干了3个月,喜丹便巧手如燕了。线路板不再是迷宫了,像天上的繁星,各有各的运行轨迹。喜丹拿计件工资,多劳多得,喜丹就拼命地干。3个月后,喜丹拿到了1500块。拿工资时喜丹心跳得厉害,手也抖了。喜丹给母亲买了双皮鞋寄回去,被母亲说了,母亲说她钱往水里扔,又叫喜丹在外别节省,要学会照顾自己。母亲又说幸福上高一了,成绩还不错,要能考上大学就好了。母亲最大的心愿就是培养幸福上大学,这也是父亲活着时的心愿。喜丹也希望幸福能考上大学。喜丹现在拿工资了,有能力承担幸福上大学了。
喜丹觉得肩上有了担子,干活更卖力了。喜丹插件时不看图纸也不看线板,捏了元件就知道插哪儿,插得飞快。上了班就埋头插件,水都很少喝。水喝多了要往厕所跑,时间可惜了。很快,喜丹的业绩全车间第一。
到了2008年初,喜丹二十一了,有个男孩喜欢上了喜丹。男孩叫丛翔,四川人。丛翔和喜丹一样,性格内向。丛翔看喜丹的眼神总是躲来闪去的,喜丹就略略懂了。喜丹本来是拒绝恋爱的,——她要好好挣钱,她还没到谈恋爱的时候。可爱情这玩艺,喜丹做不了主,由爱做主。爱情来敲门,喜丹的心突突地跳,想关都关不住。丛翔的目光那么柔,柔得喜丹彻底缴械。两人相爱了。
丛翔是个不错的男孩,给了喜丹很大的力量。他知道喜丹的家境,安慰喜丹别担心,说我们一起挣钱,供幸福上大学。两人从碗里从身上从日子里节省每一分钱,银行卡里的数字月月见涨,四个月后竟跳到了5位数。
2008年5月,那场惊天动地的地震来了。丛翔母亲不幸被地震夺走了生命。丛翔接到电话,失声痛哭。喜丹陪着丛翔一起哭,然后把卡里的钱都取出来给了丛翔,让他回去为母亲送行。丛翔不肯要,喜丹劝他别担心钱,说明珠厂效益这么好,我们都很年轻,好好干会挣很多钱的。
时间过得快,2009年转眼到了,幸福也到了高考的冲刺阶段。幸福知道家里困难,不肯考大学,把母亲气哭了。喜丹也气坏了。喜丹说幸福你无论如何都要考大学,这是一家人盼望已久的心愿,你不能让娘和姐失望。喜丹说姐现在挣钱了,供得起你上大学。
喜丹不知道上大学要花多少钱,就和丛翔拼命干活。7月份,喜丹和丛翔卡里的数字跳到了1万5。8月份,幸福的高考成绩出来了,够上三本的。上三本要花钱,喜丹愿意,幸福不愿意。幸福说上大专不用花钱,3年很快就毕业了。幸福后来上了所大专院校,母亲很高兴,喜丹也高兴。母亲去了父亲坟上,对父亲说了幸福的事,说到最后,母亲泪眼婆娑。
丛翔从卡里取了1万块,让喜丹交给幸福。银行卡一下轻了,捏在手里轻飘飘的。
金融危机这个词,喜丹在书上学过,究竟怎么回事不清楚。丛翔也不知道。喜丹后来才知道,2008年的金融危机是美国人干的。早在一年前,金融危机就在美国爆发了,再蔓延到了欧洲。明珠厂的产品都是销往欧洲的,2008年年初,欧洲方面付款就不及时了,订单也慢了节拍,之后是订单锐减。到了9月底,明珠厂的订单彻底没了。这些事员工不知道,都蒙在了鼓里。又经过3个月的垂死挣扎,到了12月底,新年钟声快敲响时,明珠厂已回天无力,宣布倒闭,五百多员工全部失业。
喜丹一下觉得天塌下来了。没工作就没钱挣,没钱挣幸福怎么读大学?喜丹和丛翔双双犯愁,不知如何是好。摆在两人面前的还有爱情,也被金融风暴刮到了沙滩上。
工厂倒了,工作没了,喜丹和丛翔不舍得分开,一起去人才市场找工作。人才市场很冷清,根本找不到工作。没工作了,在凌州如何呆下去?两人无计可施,无奈地给爱情画了句号。丛翔回四川和父亲相依为命,喜丹回了老家。
许多打工爱情也都是这么落幕的。
喜丹回老家没多久,幸福放寒假回来了。喜丹见母亲喜气扬扬的,就没说失业的事,只说回来探亲。也没对幸福说,怕幸福有顾虑。要过年了,喜丹把钱都给了母亲。丛翔回四川时,卡里的钱全给了喜丹,喜丹怎么推辞丛翔都不依。
元宵节后,喜丹不想呆老家了,呆在老家找不到工作,不如来凌州碰运气呢。凌州的人才市场依旧不景气,求职的多,招聘的少,跑了几趟都是无功而返。
这天快中午了,人才市场里人很少,招聘单位大多撤了,求职者也退潮了。喜丹看到冷清的角落里有个摊位,坐了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在打量过往的求职者。天快中了,女人不走,说明她还没招到合适的人。喜丹走了过去。喜丹离摊位还有十来米时,女人看见了喜丹,迅速送了个善意的笑。等喜丹到了跟前,女人先开口了,说美女想找什么工作呢。喜丹笑笑,说只要有活做,干什么都行。女人说你是乡下的吧,喜丹点点头。女人说做过文员吗,喜丹摇摇头。女人又说会电脑吗,喜丹点点头。女人站了起来,说你就是我要找的人了。喜丹吃了一惊。女人指着招聘广告,说我们竹风国际贸易公司刚成立,目前只有我一个人,想招个人帮我发传真,接电话,打印文件,再就是干点杂活。城里女孩眼高手低,我不想用,我想找个乡下女孩,做事踏实的。然后看着喜丹笑,说我看好你了,又说我姓路。喜丹说路总好。女人说,就叫我路姐吧。
喜丹以为国际贸易公司一定很大呢,到了办公室才知道就一间套房,里间是路姐办公室,喜丹就坐在外面了。喜丹有点难以置信,问路姐,公司就我俩?能做生意么?路姐笑了,说做贸易这一行,不比人多,比智慧。喜丹说我们做什么贸易呢。路姐说除了军火和人口,什么赚钱做什么。喜丹说谁做啊。路姐说我呀,男人可以闯荡江湖,女人照样纵横四海,跟我干不会亏待你的。也许几个月不动声色,可逮住一笔就够我们用一辈子的了。
喜丹的活儿简单,就是打印材料,传真电话,跑这局那处的。外勤内务喜丹包了,不用路姐操心。至于工资多少路姐没说,路姐说过不会亏待喜丹,喜丹再问未免小心眼了。一个月后,路姐给了喜丹1000块,说先给你点生活费,工资再等等。又说最近联系了一笔铜的生意,一旦成了能赚点,你就等着跟姐吃香喝辣的吧。
路姐说完就出差了。路姐去了东北。路姐的业务都在东北和朝鲜。两个月后铜的生意做成了,路姐给喜丹封了个红包,1000块,算是奖金。路姐说这笔生意按出资分成,我们才出资30万,所以分红少。不过这是咱竹风公司第一笔生意,赚多赚少,哪怕不赚我也高兴。
之后竹风公司又按兵不动了几个月,期间赚了些小钱,路姐付了些小钱给喜丹零花。8月下旬,路姐接了个钼矿大单,路姐说这次利润非常可观。这批货是路姐从朝鲜弄来的,价值几千万。路姐马上去了兰州,和需方先把合同签了,再去朝鲜和供方订了合同。接下来是筹集资金。公司帐上是空的,要向银行贷。路姐找朋友公司做担保,贷了300万。手续都是喜丹跑的。路姐很开心,说现在是万无一失了。又说这笔生意只能成,不能败,这么大的订单我们输不起。
10月下旬,按合同约定,路姐将300万打到了供货方帐上。喜丹看过合同,付定金后一个月就可以提货。路姐去了延边,等朝鲜方面的通知,随时准备提货。
路姐走了,喜丹闲了,有时给幸福打个电话。幸福上大二了,学习还可以。喜丹将卡里的3000块汇给了幸福,叮嘱幸福莫要节省。喜丹攒这点钱不容易,除了房租不能省,其他能省则省了,伙食费一天不超过6块,衣服够穿就行。等钼矿生意成了,路姐给自己红包了,喜丹要给母亲幸福还有自己添些新衣服。喜丹现在不敢逛街,特别不敢逛服装店,怕勾起消费的念头,下了班就回宿舍看电视。喜丹喜欢看电视剧,看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有天晚上电视剧结束了,喜丹睡不着,就不住调台。好几个台都在播新闻,说延坪岛怎么怎么的,还反复提到了朝鲜。路姐和朝鲜做生意呢,喜丹便关注了一下。电视上说朝鲜在延坪岛放了炮,韩国也放了炮,然后美国的航母就开来了。美国人真是狗拿耗子,人家兄弟俩吵架,你凑什么热闹?喜丹特反感美国人,明珠厂就叫美国人搞垮了,她和丛翔的事也叫美国人搅黄了。喜丹叭地关了电视。
喜丹盼着路姐早点回来。路姐没回来,电话先来了。路姐声音低沉,悲怆,像北方的狼在呜啼。路姐说喜丹,我们输了……喜丹没听明白,路姐那边就挂了。
喜丹的心悬了空,百般忧惑。一周后路姐回来了,路姐脸色蜡黄,像个生命垂危的人。路姐说朝韩要打仗了,朝鲜局势很紧张,什么生意都做不了,钼矿也提不到了。我拿什么还贷,拿什么赔客户啊!路姐没了主意,喜丹更没主意了。
路姐垮了,竹风垮了。2010年12月3号,喜丹又失业了。比起明珠厂那次,这次喜丹输得更惨。路姐欠了喜丹好几个月工资呢。喜丹离开时,路姐拿出5000块,喜丹没要。路姐背着300万贷款,比喜丹更需要钱。
离开路姐时,喜丹身上只有400块钱。喜丹不能回老家,回老家没有钱挣,幸福的大学就念不下去了。喜丹没别的选择,只能留在凌州找工作了。
2010年12月7号,喜丹记得是周二下午,她又找了份工作。这份工作很不错,所以喜丹记住了这个日子。之前喜丹去了几次人才市场,都没找到工作。周二人才市场不开门,喜丹在街上闲逛。说是逛,其实是漫无目的地走。走到罗兰金店门口时,喜丹随意瞟了一眼。喜丹并不想逛金店,那是有钱人消费的地方。喜丹只是羡慕地张望了一下,看见罗兰门前的广告牌上,写着招店员。喜丹没想过到金店打工,放在以往,喜丹连进门的勇气都没有。她不懂首饰,也没戴过首饰。她长得也不是很漂亮,是那种说漂亮就漂亮说不漂亮就不漂亮的普通女孩。而金店营业员穿金戴银都很漂亮,很有气质。喜丹略有些迟疑,但没有太多的迟疑,她现在迫切需要一份工作。喜丹没容自己多想,就推开了金店的门。
接待喜丹的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女人叫玉敏,是罗兰金店的店长助理。玉敏以为喜丹是顾客呢,喜丹摇头,怯怯地说,我,我是来应聘的。玉敏打量了一下喜丹,说了句你好瘦啊,遂将喜丹带进了里间办公室。
办公室里坐着个男人,正在写东西。玉敏说老总,这个女孩来应聘。老总哦了一声,打量一下喜丹,继续写东西。玉敏退了出去。喜丹局促地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脚尖。老总写了会,抬头看了看喜丹。看了三回,又写了三回,然后才说话。老总说我们罗兰金店招人,首要条件是漂亮,这是面试的第一关。喜丹有些心虚,胸口扑扑地跳,心想早知道打扮一下再来好了。老总说你给我的印象还不错,瓜子脸,白皮肤,身材偏瘦些,但看上去柔而不弱。喜丹被老总说得不好意思,低下头,左手抚弄着右手。老总说,做过金店么?喜丹抬起头,说没。老总说,做过营业员么?喜丹说没,又说不过我可以学。老总显得失望,摇着头说,卖服装可以学,卖百货可以学,卖金卖银不那么好学,少说也要一个月才能上手。老总似乎不太想录用喜丹。喜丹听出来了,吞吐着说,……老总,给我个机会吧,半个月我保证学会。要是学不会,你就开除我。老总没有表态,老总觉得这不太可能。老总招聘的店员多了,就没有谁半个月出师的。何况喜丹全身上下没一件饰品,连个银戒都没有,可见她对金银珠宝知之甚少。喜丹不想错过机会,不停地小声地表着决心,恳请老总留用。老总便有些优柔寡断了。老总优柔寡断的时候,玉敏进来了。玉敏在外面听到了喜丹的话,玉敏说老总,给她个机会吧。一般老总面试时,玉敏不插嘴。这次玉敏抢先表态,是看喜丹实在,口气都央求了,心一软就帮喜丹求了情。玉敏这么说了,老总就录用了喜丹。
后来听玉敏说,老总就这么个毛病,容易怜香惜玉。老总自己也承认这毛病,说当时看喜丹的眼里满是期待,他的心就像被泡在了水里,软绵绵的,拿不定主意了。
喜丹留下了。在老总点头同意的刹那,喜丹脸上滚下了两行清泪。玉敏领着喜丹出去了。临出门时,玉敏回头朝老总吐了吐舌头。
老总没要求喜丹半个月内就弄懂那些金银珠宝。事实上,喜丹之前连千足金都没听说过,纯粹是一张白纸,什么都要从头学,哪能说会就会呢。令老总吃惊的是,喜丹竟然做到了,半个月就出师了。罗兰金店有珠宝学习讲义,喜丹下班了带回宿舍,反复地背,背到深更半夜。白天上班时,再对照实物观摩。喜丹还去网吧,查各种饰品的名称,样式,寓意和描述。在金店做营业员,最头疼的是换旧,打折,换算,抵款,头都绕晕了,喜丹居然掌握了。老总和玉敏都很惊讶。喜丹有个优点,不懂就问,向讲义问,向同事问,向网络问。问得最多的,数玉敏了。玉敏是店助,于喜丹又有知遇之恩。半个月后,喜丹就能单独接待顾客了。玉敏背地里对老总说,我没看错人吧。老总说,喜丹是遇上你这个好老师了。玉敏笑,说不敢当,是遇上你这个怜香惜玉的好老总了。
喜丹提前转正了,喜丹很开心,说她做梦都没想到能进金店上班,能成为珠宝小姐。老总提醒她,试用期过了,并非意味着高枕无忧了,营业员的收入是底薪加提成。业务知识你懂差不多了,你还要学习接待技巧,把销售业绩做上去。喜丹脸上飘了几朵愁云,说我在凌州没有关系呢。老总指着其他店员说,她们刚来时也没关系,时间长不就有了。
过了一个月,喜丹果真有客户了。喜丹的客户不靠关系,靠真诚赢来的。顾客一进来,喜丹马上热情相迎。她不好意思大哥大姐地叫,只会率真地笑,笑着介绍,笑着开票,笑着装货。培训讲义里讲了接待顾客的技巧,什么肤色配什么项链,什么手指配什么戒指,什么体型配什么珠宝,什么款式有什么寓意,喜丹都记住了,而且用上了。她给顾客介绍商品时,会把这款为什么适合那款为什么不适合,分析得头头是道,清清楚楚,不虚伪,不夸张,不由得顾客不信。生意成不成,她都微笑着,给人家留张名片,有事尽管问她。也有顾客给她留了手机号,店里搞活动了,她提前通知人家,让人家趁着便宜买。喜丹的客户就是这么建立起来的。
喜丹的业绩上来了,工资就高了。有个月喜丹领了2800块,非要请老总和玉敏吃饭。老总不去,说你脖子手上都光光的,不如省点钱买首饰吧。玉敏也不去,说你弟弟上大学要用钱呢。喜丹不肯,说要不是你们,我还四处流浪呢,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嘛。老总和玉敏只好去了,一起去了神山大酒店,一个中不溜秋的饭店,点了五六个菜,花了不到200块。席间老总问起喜丹的家庭情况,喜丹说了。老总锁着双眉,说困难是暂时的,金店现在生意很好,你好好干,弟弟的学费不成问题。玉敏也安慰喜丹,说罗兰就是你的家,我们会帮你的。
2011年2月,春节的时候,那天老板忽然来了。老板姓邓,是个和善的人。邓老板一般不来店里,大事他才过问,小事交给老总。他喜欢玩掼蛋,有人找人玩,没人网上玩,就好这一口。还好美女,不过有原则,罗兰美女不泡,多漂亮都不泡,指望她们赚钱呢。不过到了2011年2月,邓老板忽然不玩掼蛋,美女也少泡了,天天往金店跑。
这和金店的生意有关。一进入2011年,黄金忽然牛气冲天,价格一路飙升,涨到了每克310元。老板都善于高瞻远瞩,否则成不了老板。邓老板看得也远,预感到一场黄金大战即将上演,他要亲临现场,坐镇指挥。金店生意十分红火,美女们忙得像车轱辘,邓老板常买些水果零食犒劳她们。
店里的美女邓老板一般不关注,除了玉敏和几个老员工,其他的他不认识。喜丹他也不认识。这些天常来,他才把员工一一对上号,也认识了喜丹。
春节那几天罗兰没放假,天天加班到晚上九点。那几天黄金卖疯了,凌州人钱像花不完似的,大把大把地往罗兰送。邓老板笑歪了,美女们笑甜了。喜丹笑得更甜。春节那个月喜丹领了4000多块工资,数了十几遍,数得手软。玉敏她们领了高薪,忙着添衣服,买项链,换手机了。喜丹给自己留了400块,奢侈了一小回,其他的都存银行了。
从2月到5月,罗兰的生意出奇地好。凌州各家金店的生意都好。凌州人买涨不买跌,看黄金涨价了,就一路跟着黄金跑。大款富婆们纷纷买首饰,买金条,单等黄金升值了出手。
邓老板乐坏了,带美女们去KTV,去茶社。邓老板如今梅花三弄了,不只玩掼蛋,玩美女,还玩上了国际形势。邓老板说阿拉伯之春,说埃及,说叙利亚,说利比亚,美女们都不懂,她们像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邓老板说利比亚在打仗呢,美国人想推翻卡扎菲政权,卡扎菲你们知道吧?就是利比亚总统!美女们听得浮躁,把头摇得像墙头草。喜丹说了句讨厌,又是美国人!邓老板没理会喜丹,继续他的演讲,说打吧打吧,越打黄金越涨,我们就坐收渔人之利吧。
利比亚打仗不关美女们的事,美女们才不关心呢。美女们只关心自己的脸,身材,还有穿戴。至于打仗,那是男人们的事。邓老板是男人,老总是男人,他们喜欢谈国际形势。邓老板似乎更懂得利用国际形势。邓老板说利比亚这个仗打得好,打了几个月,金价就坚挺了几个月,打得越激烈,金价越坚挺。
到了7月,金价几乎瞬息万变,与时俱升。邓老板寸步不离罗兰,时刻守着电脑,在两个网站里窜来窜去。一是凤凰网,一是24K99网。凤凰网有利比亚的消息,反对派在北约的配合下,一步步逼近了利比亚首都的黎波里。24K99网有黄金的走势,价格和成交量。邓老板坚守在电脑旁,根据网上情况,不断发出指令。网上金价一动,金店马上调价。店里有个金价指示牌,可以调换数字。邓老板一说调价,老总马上翻牌。用日新月异形容金价的变化频率实在太慢了,老总给它换了个词,叫秒新分异。金价分分秒秒都在变,变得老总像在做数字游戏。潮涌的顾客比老总还热衷数字游戏,面对越玩越高的数字,顾客们毫不退缩,疯狂得像世界末日快到了一样。
老总玩数字游戏,老板玩赚钱游戏。邓老板发着战争财,情绪高涨得无处发泄,就请美女们唱歌,要么去茶社。最乐意去茶社了,开个包间,一行人坐下,听邓老板口若悬河。邓老板说的都是天下大事,老总能听进去,美女们听不进。喜丹也听不进,仍耐心地听着。邓老板说标普公司将美国国债主权降级了,从AAA降到AA+。美女们发懵,以为美国人请客AA制呢。邓老板说和你们说这些太费劲了。
8月6日,七夕,中国的情人节。罗兰一天卖了53万,美女们忙得花飞红飘。喜丹想喝口水都没工夫,玉敏连上厕所都顾不上。那天店里挤满了人,像开大会似的,人头攒动。老总也忙,在人缝里钻来钻去,配合美女们接待顾客。喜丹她们一个人要接待好几个顾客,开票时字写得飞舞,不过拿货收钱时不敢飞舞,生怕有什么闪失。那天店里十二个营业员都来了,还是忙得不可开交。不过美女们高兴呀,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钞票,像印钞机印出来的,一会就堆积如山了。老总一趟趟往银行跑,满十万就去存一次,点钞票点得老总嘴唇发乌。老总心情倍儿好,估计这个月他能拿到五位数提成。
最该高兴的,自然是邓老板。店员们拿点提成,不过是沧海一粟。邓老板赚的是沧海,能不高兴么?然而奇怪的是,邓老板今天没来。今天是情人节,估计邓老板去会小情人了。老总给邓老板打电话,汇报战果,他只是哦了一声,就挂了电话。老总觉得不对劲,但不知道哪儿不对劲。玉敏说我们做这么好,莫非他还嫌少。老总说,或许他在陪小情人呢。
生意像施了肥,天天见长。只是生意这么好,美女们这么累,邓老板却不请她们唱歌喝茶,也不谈利比亚的事了。
8月中旬,利比亚反对派攻下了扎比耶,直逼首都的黎波里。利比亚总统卡扎菲声称,的黎波里固若金汤,牢不可破。这时的金价仍像穿了增高鞋,一天天增高。电视上说金价高涨和利比亚局势有关,二者成反比。金价越高,利比亚越没指望。美国要是赢了,金价指定暴涨。凌州人又汹涌而来,把柜台围得水泄不通。他们相信美国推翻卡扎菲是必然的事,只是时间问题了。那天一旦来了,金价会达到巅峰,黄金出手必然猛赚。
不出所料,8月20号,的黎波里争夺战打响了。利比亚反对派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就拿下了的黎波里。的黎波里离凌州太远了,凌州人听不到枪炮声。这一天罗兰金店忙得热火朝天,没人顾得上卡扎菲的死活。门外有几片乌云掠过,不知道是不是从的黎波里飘来的。邓老板还是没来,老总紧盯着24K99网,金价跳得厉害,一下窜到389元。老总赶紧翻牌,金价调到了452元,这丝毫不影响凌州人的购买热情。这一天卖了78万,赶上平时大半个月的营业额。
卡扎菲输了的这天,美女们赢大了,一天卖了78万,一店美女欢呼雀跃,老总还和玉敏拥抱了一下。美女们却不知道卡扎菲输了,也不知道邓老板输了。这天晚上邓老板独自闷在家里,倚在沙发上,端着酒杯,双眉紧锁,锁了一脸寒秋。从利比亚战争开始,邓老板就赌上了,他把赌注押在了美国人身上。这个当然没错,傻瓜都知道美国必赢。问题是邓老板的时间判断失误了。邓老板分析了美国打伊拉克那场战争,判断利比亚战争不会超过两月。谁知两月后战争仍在进行,邓老板又判断战争不会拖到七月下旬。于是,邓老板玩起了黄金期货,5月8号一下进了20公斤黄金,并没有马上结帐,他和供应商约定,两个半月按到期当日价结帐。邓老板分析,7月中旬战争必定结束,金价也到了巅峰。到7月下旬,金价必定猛跌,那时和供应商结帐,邓老板就大赚特赚了。邓老板的判断是合理的,媒体也说美国完全有能力在两个月内干掉卡扎菲。只是邓老板没料到,美国一直在控制着利比亚战争的节奏,让这场战争持续到8月中旬。媒体分析的原因有若干条,就不去细说了,这是美国人的事。只是邓老板被美国人坑爹了。
在的黎波里的炮声快要响起,卡扎菲快要崩溃,黄金价格快到最高点时,就在这节骨眼上,供应商狡猾地提出了履约,要邓老板按当日金价结账。这时的金价居高不下,邓老板几乎崩溃了。邓老板算了算,20公斤黄金,要亏80多万,这是要邓老板的命了。
供应商不要命,只要钱,不然就打官司。打官司邓老板更完了,大半个月前就该履约付钱了。邓老板像走在刀尖上,只好以货抵债。邓老板不得不卸了两节柜台的货,以货抵帐,还给了供应商,还赔上一脸的谀笑,贴上一大堆好话,乖乖地当了回孙子。供应商看在合作多年的份上,才饶过了他。
美女们以为邓老板会补货呢,不补黄金补点银器也行,再不济补点水晶也凑合,空着两节柜台多寒碜。邓老板说他没钱补货了,补银器也要头十万。水晶不行,金店卖水晶,还不如撤柜台呢。邓老板真的就撤了柜台。老总和玉敏只好重新布置柜台,店堂倒也不显得有多稀疏。
邓老板愁着眉对老总说,柜台少了,效益也不好,唉,裁员吧。老总说少了两节柜台,就要裁员啊?邓老板说裁一个是一个,能省就省点吧。说完合上眼,显得很疲累。
老板要裁人,一言九鼎。可裁谁好呢,十二个美女,手心手背都是肉。老总心软,看哪个花容月貌都下不了手。老总和玉敏商量,要么末位淘汰,要么业绩考评。玉敏叹气,说这不是自相残杀吗,大家齐心协力辛苦了几个月,到头来还弄丢了饭碗?老总又找邓老板,邓老板说就裁工龄最短的吧。老总知道裁谁了,喜丹的工龄最短。玉敏一惊,说你要裁了喜丹?喜丹做得多好啊。老总说哪个都不赖,总得裁一个啊。玉敏不说话。老总说就这么定了,你去找喜丹,我开不了这口。玉敏说一起去吧,我也开不了口。
面对喜丹时,老总和玉敏像唱双簧,委婉地说了,还表达了歉意。老总说美国打利比亚,给罗兰带来了巨大损失,这叫蝴蝶效应。不过这是只大蝴蝶,对罗兰影响太大了。玉敏帮衬着说,店里目前有困难,希望喜丹能理解。喜丹的泪流到了腮帮上。喜丹说谢谢你们,在我贫困潦倒的时候,是你们帮了我。老总不自在了,脸上火辣辣的。当初他和玉敏给了喜丹饭碗,现在又砸了喜丹饭碗,他觉得很惭愧。喜丹摇摇头,说不是你们砸了我饭碗。玉敏说你是怪邓老板吧?唉,他砸你饭碗也是不得而已啊,要不是亏太多了,他不会减柜裁员的。喜丹摇头,我也不怪邓老板,我知道是谁砸了我饭碗。说到这儿,喜丹很生气。老总以为喜丹生他们的气,或生老板的气呢,喜丹说没有,我生美国人的气。这个弯太大,老总和玉敏都拐不过来。一个打工妹,和美国人闹什么别扭呢?喜丹抹了泪,垂下头,左手抚弄着右手,说是美国人和我闹别扭。
喜丹说了美国人让她几次失业的事,但没说丢了爱情的事。老总和玉敏才知道喜丹为什么生美国人的气。喜丹慢慢抬头,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喜丹看玉敏,玉敏的眼睛也红红的。喜丹问老总,你说美国人还会打仗么?那时还没发生叙利亚的事,老总也不知道美国会不会打仗。老总凄然一笑,说美国又不归我管,我只管罗兰,联合国都管不了美国。
第二天下午,喜丹来金店,换上了自己服装,拎了个手提袋。工作服洗干净了,喜丹整齐地还给了玉敏。又进办公室和老总辞行。老总说你打算去哪?喜丹说找工啊,美国人不会总跟我过不去吧?人心都是肉长的,美国人还没有发发慈悲的时候。老总说那你就等到花儿都谢了,不如我先发慈悲,保住你饭碗。喜丹说你发慈悲有什么用,你又不是老板。老总说我发慈悲了,老板就发慈悲了,我已经说服他了。玉敏在外面吧台听见了,惊讶地跑进来,说邓老板真的发慈悲了?老总说昨晚听了喜丹的事,我又怜香惜玉了。我给邓老板打电话了,我说你是战争的受害者,喜丹也是战争的受害者,同是天涯沦落人,何不抱团取暖呢。2008年金融危机时,日本丰田公司困难那么大,人家一个员工都没裁。罗兰遇上了这么点挫折,你就要裁员,员工还有归属感吗?还会和老板合心么?我们金店十二钗,一个都不能少啊,应当亲如一家,同舟共济。不知道邓老板有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反正他同意不裁喜丹了。
老总一说完,喜丹忽地扑到老总肩上,泪水哗哗的洒在老总西服上。老总说喜丹别别别这样,我这人心软,你这么一哭,我就要粉身碎骨了。玉敏笑着往外退,掩上门说,你们就粉身碎骨吧,我什么也没看见。